读＆鲁迅如牛
读＆鲁迅如牛
鲁迅如牛
小学三年级初学画，便觉一切新奇皆可入笔端。当时学校设有图画课，我与弟弟“自问胸中无点墨，偏爱纸上乱涂鸦”。一日，见他的练习册上有一幅铅笔绘就的人物肖像，侧面而立，骨格清瘦，目光如炯，自前额至下颌，突兀似塔状，旁注“鲁迅”二字，我便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将鲁迅描画得跟一头牛似的？”他愣了愣，回答说：“我是照着书画的，也许他长得正像牛。”此时，我们还不知笔下的这位鲁迅先生是何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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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大一点，我们学了回忆鲁迅的一篇文章，大意只记得是他的小侄女曾问：为什么他的鼻子没有她爸爸的高。鲁迅给了一个很有趣的回答：因为碰壁太多。那时的我们还无法理解“碰壁”这个词里的真正含义，只是认识到原来鲁迅的鼻梁并没有超出一般中国人的高度，相反似乎还悲剧性地比一般人更低了些。但那坚硬的额头，额头下有棱角的颧骨，颧骨中安放的蝌蚪似的眼睛，眼睛里闪烁着的锐利的深邃的目光，却让我们更加觉得他的形象与桀骜不屈的牛多么地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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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仔细地观察过耕地的老牛的眼睛，那噙着一丝潮润的泪泉在眼眶里潜隐，饱含深情的凝视过后，我体会到一种深沉的负累在人世、贯满于土地的慈悲。鲁迅先生默默而坚定地凝望着现实的中国的大地，目光沉静如深山之神佛（内山完造语），又似深渊之止水（徐梵澄语）。这是旷代的全智者的凝视（萧红语），这是上千年才能一遇的穿越时空的永恒的观照（鲁高老师语）。当我们幼稚的心灵与这道伟大的目光相遇时，依然能感受到深藏于灵魂底处的叹息般的抚爱的温热。方以智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鲁迅在这一点上与两千多年前的庄周精神相会。他待自己的学生或青年朋友极好，旅行途中会替孙伏园打铺盖，关心和提携萧红等青年作家，正因为纯厚，所以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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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被老牛的慑人的目光惊吓过，在少年时那个漆黑的刮着寒风的夜晚。当我把微弱的手电的光照向老屋子里的牛时，突然被一双发亮的诡异的巨大的眼睛所震慑，清醒后才明白，原来牛在漆黑的夜里也是能看得见世界的。鲁迅先生所生活的时代——20世纪初的中国，正是军阀混战的黑暗时期，人们如在一间铁屋子里沉睡，而唯有睿智如鲁迅，仿佛具备了牛一般的夜视的能力，目光穿透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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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初二时，与朋友在课间闲聊，同桌的晓骏兄在我的笔记上写下一句话：“毛泽东用望远镜看中国，而鲁迅是用显微镜看国人。”那时我还不甚明白，现在想来，颇有几番道理。纵观百年中国，似乎找不出一个比毛泽东更懂得历史并善于运用历史的人。他在青年时期便熟读史书兵法，并立下鸿鹄之志，誓以解救中国为己任。从他的诗词里，我们能体会到主沉浮于苍茫大地的豪气，感受出风流人物看今朝的信心，他用望远镜看中国，因而看得高远。论持久战、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便是他的杰作。而鲁迅，作为伟大的灵魂审判者，则以他敏锐的眼光洞察了潜伏于缤纷之后的心灵的本质，看到了人性中最幽微的荒寒的底层。孔乙己身边无聊看客的心态，阿Q式精神胜利的自我欺骗，人血馒头反映的庸众心灵的麻木，都在鲁迅的显微镜下一一显出它的丑陋。这一透视的能力显然是要胜于近乎色盲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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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一生未改牛脾气，他有牛一般的倔强，牛一般的愤怒，牛一般的强悍。在政局动荡的年代里，兄弟周作人主张“耕耘自己的田园要紧”，但他看到了衰败的中国的沉闷，看到了愚昧的国民的麻木，看到了残酷的军阀的血腥，于是他愤怒了。他太热爱这个民族，以致于要以最决绝最无情的方式成为国民人格最深沉最刻毒的揭发者和批判者。他放弃了独善其身的机会，牺牲自己，像老牛一样站在最荒远的土地上奋力地嘶鸣，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以促进国民的觉醒。他不甘做安于现状的黄牛，而决心用自己的铁蹄同一切非人的恶兽战斗。当青年朋友柔石被政府暗杀后，他悲愤地说，我要说话，讲真话，我要用手中的笔，来回敬他们的手枪。当自由同盟的领袖杨杏佛殉难后，他执意要去参加葬礼，走出家门时不带钥匙，做了慷慨赴死的准备。这是多么无畏的战士的精神啊，他差点儿就成为一位革命家。鲁迅如牛一般的倔强还表现在他痛打落水狗、一个也不宽恕的复仇心态上。论战近十年之后，他仍不能宽恕陈西滢教授当年对他的侮蔑——剽窃日本小说史家对中国古代小说的论述。他们之间的论战已非学术上的争鸣，而逐渐演化为带有强烈个人意气的人身攻击，但鲁迅长久抱持一种仇恨的情感，这点是我们应该努力避免的。鲁高老师说，鲁迅极为佩服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折服于他们伟大的尽管是天真幻想式的人道博爱情怀，但他又不愿意或者不相信丑恶之中会有真正的洁白。他倔强地选择了战斗，渴望火与剑的革命能摧垮一切现实的丑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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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并非只是呐喊，或者彷徨，或者伤逝，他奋蹄当如拓荒牛，在学术领域同样建树颇丰。他的《中国小说史略》是我国第一部小说史专著，取材甚精，断制甚严，寥寥数语，道破玄机。我从这部书里读出了他的深厚的古文功底，读出了他对民族文化精华之点的热爱，尽管这与他提倡白话文、建议青年不读中国书的说法似乎矛盾。我敬佩他不止是文化圈里的叫喊，而能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做一门学问，并勇于在新的领域拓荒。五校《嵇康集》，翻译《死魂灵》等大批外国名家作品，为中国的学术耕耘出一片新的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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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说，我好像是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 、血。他的那两句名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堪称其人格风范的真实写照。这位伟大的启蒙者洞察了国民人性的弱点和传统文化的弊病，却无法忍受永久的安于此状的沉默，他以尼采式的最有力的绝望的抗争，成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和现代人本主义的旗手。他四面受敌，却如发怒的牛一样以冷峻的眼睛、犀利的头角和坚硬的后蹄，用匕首般的杂文、长矛般的小说和刺兵般的言论回应他的对手。然而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一己的私利，而是渴望拯救麻木愚昧的国民的灵魂。他揭示人性的丑陋，却在内心深处无比热爱他的民族。他以严厉的父亲般的慈爱，心甘情愿为社会大众服务，那冷峻的面容深处潜隐着孺子牛一样的精神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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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村，机械化的设备正逐步取代为这片黄土地耕耘了数千年的牛群，也许不出多少年，我们便只能在追忆的文字里去想象牛的样子了。而在教育界，一些省市以不好教为理由将鲁迅从教科书中请下来，也许不出多少年，我们的孩子便只能通过家长的讲述去了解鲁迅了，如果那时的我们还没有忘记这头曾让世人无限崇敬的伟大的牛。
儿时不经意的话语，竟在不觉中认识了鲁迅，我要给心灵一个位置，安放一切的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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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
一个安静如斯的女孩
一个爱书如命的女孩
一个崇拜教育的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