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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雪

2021-11-01  本文已影响0人  若愚

一早起来,我向黄河走去。

县里的同志劝我说别去了,一条河有什么好看的。出于我的执着,他们用一辆越野车送我到河边去。

出县城,一路向北。走不远,路堵了。一辆重型卡车滑倒在路边,积雪被两道长长的车印划开。我向他们告别,转身上了对面山岗的一条小路。

山峦起伏,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积雪在早晨的阳光下泛出橙色的光,剌得眼疼。抬头远望,雪野苍茫。除了雪白和泛黄的山脊线,什么也没有。我想像着这漫漫雪山间自己踟蹰独行的身影,感叹天地的壮阔与人的渺小。 

转过几道山梁,一缕烟尘从山梁后面飘出,于天地间划出一道青黄。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

山脊上一土墩。急步赶过去,土墩被一圈小灌木围了个严实,高数丈,阔丈余,一道半圆形开口坍塌在一堆块石后面。上方,几株野草在寒风中摇曳。仔细看,这样的土墩有很多,静静地矗立在山间,连成一线,又一线,直伸到人眼望不到的天边。

我凭直觉相信,这是一处古烽燧台。它们被风雪侵蚀,因年岁坍塌,落寞而萧条。千百年前,一个,抑或是一群兵卒,在这些土墩边跺着脚,不断往手心呵些热气。不远处,有烽烟升起,他们迅速从这些圆形开口钻进去,往柴垛上投进狼粪,点着火。黑色的烟柱从土墩顶上冒出,急急地冲向云天。很快,雨点般的马蹄声响起。马蹄卷起厚厚积雪,从土墩边呼啸而过。

匈奴人,契丹人,突厥人,或者柔然人,鲜卑人,这些被称作“东胡”或者“林胡”的少数民族,都曾深入中原,甚至雁门关以内。黄河两岸曾经就是一片辽阔的战场。脚下这片土地,以它贫脊的身躯承载了中原纷繁的战乱,朝代的更迭。每一层沙砾,每一峰山峦,都曾见证过拼血的厮杀,如雷的呐喊。

大地无言,山峦依旧。狼烟散尽,留下的是一样的风雪,一样的天际。

雪停了,天空乌云翻滚。往前走,一段陡坡,并没有路。踩着厚厚的积雪爬上去,已是大汗淋漓。低头,脚下竟是一处断崖。

连绵的群山在这里猝然断裂,一条大河赫然横亘在脚下。对岸,同样的悬崖,同样的绝壁,刀劈斧削般肃立在天空之下。宽阔的河流,耸立的悬崖,我就这样站到了黄河的岸边。

脱下外套,放眼远方,顿然有种横空出世,跨越古今的雄浑与豪迈。

河水没有想像中的暴戾,它从前方切开石壁,拐过一道大弯,从我脚下逶迤向南,消失在山崖与雪线的交接处。

前面不远的万家寨水利枢纽,以及小浪底,三门峡、刘家峡工程,把黄河分段切割,蓄水为库。高峡出平湖,奔腾的河水于是变得平静和驯服。这些工程的效益被一再强调,以至于还将有更多的建设计划在等待实现。现在,大概只有在陕西和宁夏,才能够看到它浊浪排空,桀傲汹涌的姿态了。

黄河以它宽广的胸怀哺育了这个民族,今后还将用它苍老的身躯为这个民族日益膨胀的物质需求奉献它的所有。

是的,这是一条奇特的大河,我们把它叫做母亲河。它从巴颜喀拉山雪峰发源,向东流去的时候,经过黄土高原,突然变成了一条黄色的泥河。正是这条黄色的河流,孕育了黄皮肤的中国人。黄帝,黄河,黄土地,这是一个民族与自然之间某种神秘的隐喻。它仿佛要告诉我们,黄皮肤的中国人正是被这黄色的河水染成的。

水是促进文明生长不可或缺的因素。尼罗河,恒河,幼发拉底河......每一条大河的身后都有一种古老而又灿烂的文明。但还没有哪一种自然力量像黄河一样对塑造华夏农耕文化起着无法估量的作用。

汤因比说,环境越恶劣,刺激文明生长的力量就越大。黄河流域之所以成为华夏文明的摇篮,正是因为这里的自然环境,比起长江流域来要恶劣得多。

沿河边,绕过几株稀疏的白杨,一段小路弯向河床。河床尽头一石碑,上书“黄河入晋第一湾”。

这是一道诡异的大拐弯。它从正北面过来,经过两个回旋,在悬崖峭壁间展开为一个巨大的两端努力收缩的字母S。后来我从宾馆大厅的航拍照片上看清了它完整的形象:一幅由山峦与水域合成的八卦图案。《周易》隐喻的阴阳共生规律,在这条大河上得到了巧妙的诠释。黄河,放达得像云天,又诡异得像寓言。或许千万年来,黄河就一直是一个让中国人追之不及,又挥之不去的梦魇。

河床右侧,一道土城墙顺着山脊直伸向河岸。仿佛害怕打破了河水的宁静,将及水面,又猛然转身向西蜿蜒而去,于一古碉楼脚下停住。这是一段明长城古迹。它从遥远的海边一路走来,在这里做一个短暂的收尾后,掉头南下,顺黄河入陕。不远处,就是浊浪排空的壶口瀑布了。

眼前,碉楼已经风化,几个瞭望口被积雪覆盖。融化的雪水顺墙壁往下,留下斑驳的水迹。水迹后面一名戍边战士图案的浮雕。浮雕被风雪剥蚀,依稀可见他身披铠甲,手拿长戟望向对岸。对岸,峭壁上一行清晰的字迹:黄河第一湾,内蒙古准格尔旗。

我知道,那里曾经是匈奴与楼烦的故地。

可以为山西的古长城开列一长串的名称。战国长城、东魏长城、北齐长城、北周长城、隋长城......不巧的是,这些长城几乎都沿黄河修筑。冷兵器时代,越过黄河已是不易,前方更有一道高大的城墙。所以我出差的这个小城镇,从五代时候起便有了一个特殊的名字————偏关。“关”者,“隘”也,从它修筑的那天开始,便注定要同许多历史事件联接在一起。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狼烟散去,山河仍旧,今天的漠北早已不见胡马的踪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日益崛起的中华民族正用黄河一样宽阔的胸怀,包容所有,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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