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
三儿，自打三十多年前做邻居，我们就这么叫他，一直叫到现在，以至于若不仔细想想，我都快忘记原来他是姓金的了。
住平房时，他母亲是我们这片社区的居委会主任，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如果要交什么费、下什么通知，他母亲就会挨家挨户去敲门，把每一家的房门都敲得山响，然后扯着大嗓门把要说的话告诉第一个打开房门的人。
那时候我还是孩子，听到“咣咣”的砸门声，就知道是三儿他妈来了。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被她这么一砸，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多少次我都特想跑出去当着她的面大声说：不用那么大声地砸门，我们听得见！
三儿的父亲是一个神秘的人，倒不是他神龙见首不见尾，而是他天天出现，可我就是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印象中，他好像从来没有上过班，一身邋遢的中山装补丁上泛着油污，似乎打穿上起就一次没洗过。他手中柱个棍子，还没太老就步履蹒跚。他也不爱和人说话，一副竭力隔绝周遭一切的样子。
记不起来是谁说过，说三儿的父亲以前是个飞行员，后来不知道是啥原因就从部队上回来了。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把飞行员三个字和我眼前看到的这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至今我都怀疑，要么是我听错了，要么是人家根本就在骗我。
我到三儿工作的玻璃厂当工人那年，他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三儿比我早几年进的厂，我去时他已经是熟练的挑料高手。
做玻璃高脚杯底的料，挑出来应该是纺锤形，不能太软，软了挑料杆儿挂不住；但又不能太硬，硬了做底的工人就来不及塑形。不仅如此，挑的每一快料，里面都不能有气泡，有了气泡即使做出杯子来也是废品，质检那里根本通不过。所以总结起来，挑料是又累又有技术含量的工种。
然而这些在三儿的眼里都不叫事儿，他不止一次地向我传授挑料“秘诀”，怎奈我天生运动细胞缺乏，脑袋里想的动作帅出天际，手上的力道却还不如一个幼儿园的娃娃。
每到此刻，我就对三儿萌生出一种高山仰止般的崇拜，心说他可真是选对了工作，能在工作中找到快乐和满足。同他相比，我算是倒了霉，每天都在劳累和痛苦中煎熬。我甚至开始有些瞧不起我的这双手，如果手有等级之分，大概我的手都够不到等级的边儿。
至少在玻璃厂这个地方，一切都靠手艺说话，手上的功夫不行，要么离开，要么就得忍受其他工友的嘲讽和鄙视，你可能干到退休，都没有扬眉吐气的日子。
可老天爷的不公，比我想象的来得早，这个不公不是对我，而是对三儿。
那天下午，三儿照例来到厂子接我们的班，他们上班了，我们也就下班了。玻璃厂的特殊性就在于，不管谁上班，电炉前必须有人，因为电炉一开就经年不停，什么时候电炉停了，那就说明大修的时候到了，大多数工人是要放长假的。
三儿接的，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的班，他的活儿依旧是给高脚杯挑底料。没想到，刚刚挑了几块料，他挑料的那只手就发麻不听使唤了。班长赶紧找人给送到医院，医院的诊断结果快得出奇：脑部血栓引发了中风——他那只挑料的手废了。
同医院诊断结果一样快的，是三儿的中风症状，头一天还是手发麻，第二天同一侧的腿也不能正常走路了……
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三儿和他二哥住在一起，平常的衣食都有嫂子照料。家里在社区为他申请了低保，在残联为他办理了残疾证，这样他每月至少能领些够自己吃喝的钱。
因病回家的三儿多了一个习惯，就是每天很早就出来，一边遛弯儿一边翻寻每一个他看到的垃圾桶。通常三儿出现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那只患病的手微抬在胸前，另一只手拄着一根拐杖，后面拖着一个不大的带斗的车子，拉车绳被挎在那只患病的胳膊上。
三儿是个爱说话的人，这是他多少年前就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他主动和他见到的每一个相熟和似曾相熟的人打招呼，声音瓮瓮的，洪亮而充满磁性，他很好地继承了他母亲留给他的大嗓门儿。
爱说话的人是善于表达、渴望表达的人，往往也是乐观豁达的人。这一点从三儿身上得到了充分地体现。他和每一个愿意同他说话的人谈天气、说超市里商品的价格、讲他听到的或者知道的朋友和邻居的奇闻异事。
他谈论每一件他认为有价值有娱乐属性的人和事，却极少谈自己，谈自己的病。别人也知趣地避免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三儿一直把自己放在与健全人完全平等的位置上，去与这个世界交流，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把他看成是一个健康的人呢？
当去年我父亲不慎在雪地摔倒时，我绝对没想到，第一个到我家给我母亲报信的居然是三儿——他拄着拐杖迈了三十多级台阶，用当年他母亲打门的力道和他母亲留给他的大嗓门儿，几乎是喊着把消息告诉了我那已经有些耳背的母亲。
在去医院给父亲送饭的路上，我见到了拖着一车“战利品”的三儿。没等我说话，他抢先问起了我父亲的摔伤情况，并将那天的情形详细地告诉了我，他还想再往下说，那架势估计十分钟二十分钟都收不住闸。
我想说些感谢的话，但时间不允许了，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几张百元钞票，飞也似地塞进三儿的口袋。三儿明显没想到，他想拒绝，但嘴巴支支吾吾找不到合适的词儿。
我心想，你也有说不上话的时候，此时不走何时走。我指指饭盒，挥挥手，快步向医院走去。
我有一种特别想让父亲现在就出院的念头，因为父亲也是一个特别爱说话的人，他要是和三儿在一块儿，肯定会有说不完的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