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接近死亡的时刻
没有死过,所以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脖子被死神掐得想求死的痛。所以不能看到自己身体里的温度一点点变凉的恐惧。
我在想,人最接近死亡的时刻究竟是什么时候。并不是电影里那种临死前还能唏嘘很久一切后事都交代完了才合眼的那种。
死亡,从来都是一场猝不及防。
每个人的生命,有可能今天,明天,下个日日夜夜的某一时刻就再也看不到太阳升起的明天。
曾经害怕过,每时每刻都好似交代遗嘱,对家人朋友小心翼翼地说话,沉思好久,害怕突然地离开会让他们痛哭流涕。
所以想拼命地把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来过,像那样的对他们认真地好。
有时候又会想,若我某一天突如其来地死了,又会有多少人暗自窃喜或者心痛不已呢?
我在想,有多少人曾恨过我爱过我的人会怎样面对躺在他们面前的几尺白布裹紧的尸体呢?
那么我那么多的身份,那么多得数不过来的身份又该怎样计量呢?
生前是妈妈疯傻的女儿、老师喜欢的学生、哥哥调皮的妹妹、世界的一粒沙、某个人永远不会知道的暗恋者、穿着婚纱成为某个人的妻子、将来再变成妈妈、奶奶……
是这样吗?
有已经担任的身份,有未完成的身份,有永远也不会成为的身份。
如若我在19岁写的日记戛然而止了,又有多少人回去看或者愿意去看呢?
光一.
昨晚在身上摸到一颗类似肿瘤的东西,长在看不见的位置,室友回来我立马让她帮我看。
说是没关系,我摸到了那颗东西后却心里蹬地一凉。原来那个整天喊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是这么的贪生怕死。
关键是我学的还是医,我自动脑补着肿瘤扩散的病毒,到了晚期后无药可医的痛苦,和室友说完后只剩嚎啕大哭。
无理取闹地哭,我怕死。
蹲到地上,拼命地哭。那个时候,我只感觉那么多朋友、亲人,我只有一个人。
如果死了,那也是我一个人而已。
朋友可能会为我哭泣几天,但是她还有其他要好的朋友,她会继续和一些美丽活泼的姑娘逛街、追剧、会渐渐地忘了我吧;
爸爸妈妈没了我还有弟弟,弟弟没有姐姐这样任性无理取闹,如果他能够考上大学就会更好,考不上的话应该也会是个善良的孩子,爸爸妈妈老了还是会有他照顾;
当初很喜欢我的老师们应该不会知道这件事吧,毕竟每年几百个学生,可能这个曾经让他们有过那么一丝丝骄傲的学生并不算什么吧;
还有哥哥们,两个对我好的堂哥,小妹妹这么调皮,每次拿他们开玩笑,我死后很多年,他们还会记得我吗?
还有更多的,现在的大学室友、同学们,他们应该不会记得我了吧,本来大学就都是人情往来、冷暖自知,可能我的死足以成为他们一段不短的时间里的话料吧。
还有很多很多……
那一刻,原来短短几秒会想到那么多无奈的事情啊。
二.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曾经因为调皮往耳朵里塞进一个纸团,是一个很冷的冬天,爸爸在外地打工,妈妈和弟弟在家,还有五年级的我。
我去找妈妈,她先睨了我一眼,问我怎么弄进去的,说我很不懂事,知不知道开刀要花多少钱。
我很小,不懂得这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就提到开刀,想着那白晃晃的刀尖插到我的皮肤里,我开始哭,先是呜咽然后哽咽,我知道我要是大声地哭妈妈会生气,努力地忍着。
她拿家里的掏耳勺帮我掏,掏不出来,那团纸跑到了耳朵深处,有一丝疼。
“我想去村里的诊所看看,我害怕,我疼。”
我通通没讲,她让我晚上睡觉侧着睡,说不定能掉出来。我照做了。
后来,可能妈妈也忘了吧。
可笑我居然害怕了很多年,我偷偷看家里的那本旧的大医书,中耳炎,化脓,很多名词涌到我的脑海。
一同涌进来的还有害怕。
从小就是那么的怕死啊,却偏偏做很多看上去胆大包天的事情。
三.
都快忘了以前手臂摔断时开刀的感觉了,很小的时候。
是二年级吗?考完期末的一个夏天,一个上几级的姐姐说她想喝我手里的水,我跑过去给她,应该是摔倒了。
头晕目眩中我看到所有人一哄而散,有泪流出来,咸咸的,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过来扶我。
我已经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痛,因为有些地方的痛已经远远痛过了摔的皮骨。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世态炎凉吗?
后来扶起我给我爸爸打电话的人居然是村里平时最最无赖的混混,他的老婆,那个被诟病的阿姨抱起了大太阳下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的我。
我以为从不关心我的暴躁的爸爸骑着他向小佬借来的旧摩托,连连感谢后把我送到乡里的医院。
是接骨,因为没钱开刀。
妈妈抱着我,在我嘴里塞着的的书被牙齿整个儿咬湿、咬破,起先疯狂地叫,后面终于不叫了,因为已经没有力气。
他们问我究竟是怎么摔倒的,我没说。
后来那个姐姐找到我,叫我不要说我摔倒和她有关。我心里在想,就算她不找我我也不会讲的。
我真蠢,不是吗?
那一年,学校的30块意外保险没买,因为没钱买。
刚好我出了事。
上苍给了人很多巧合,一些是幸运,一些是不幸。
一个月后,我越发觉得疼,起先不在意的爸爸看到在床上打滚的女儿开始疑惑。
小佬出门有事,他骑着他那辆自行车带着他的女儿去乡里的医院查。
破烂的自行车,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在暮色下笑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值一提。
x光片拍出来没有意外的,骨头长错位了。
那个医生帮我接的骨,错位了。
爸爸把那个医生告到了电视台,人生第一次上电视居然是那样的,出现在某一条会被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转瞬就被人遗忘的一条新闻里。
当时很不理解也很敌对,为什么爸爸要那么吹毛求疵、暴跳如雷。
他只是一个从小混混好不容易转型的工人,赚着血汗换来的钱,现在倾覆在女儿的开刀手术费上。
那次开刀, 我记得是一万多块钱,那个帮我接骨的医生承担了一部分,剩下的都是爸爸爬钢筋混凝土搬水泥爬来的钱。
在那个时候,一万块真的很多很多。
我仍然记得我在被推进手术台的前一刻说好了不哭还是眼泪哗哗的模样,那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我。
半麻醉的时候能感觉到刀碰到肉和骨的凉感还有心里挤出来的酸。
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爸爸以为我死了。
这是后来妈妈偷偷告诉我的,一个沧桑的中年男人像个孩子一样狠狠地拿头撞着墙,看着被白布蒙住头的女儿,他可能恨不得躺在那儿的是他自己。
就是这个曾经因为是女儿他甚至要在妈妈没生我之前就打掉的孩子。
四.
生命是上苍吝啬的方式,赠予我们的时候大大方方,拿走的时候却一丝不剩地拿回得干干净净。
后来,曾经把我的手臂接错位的那个医生得了癌症死了,曾经也为我动情掉过泪水的叔叔;
去年,小爹爹因为胃癌去世,曾经那么爱吃的一个人,说我高考后如果没人给我买电脑他给我买的一个慈祥的长辈;
前年,老婆婆家的大佬因为肝癌早逝,三十几岁的年纪,留下一个和我一样大的没有妈妈的孩子;
大前年,老婆婆死了,是因为一场孩子们玩的爆竹,据说是被吓死的,我亲眼看着她生前那么多曾经不怎么照顾她的儿女是怎么挤出虚伪的泪水;
今年,是我的小奶奶,小时候帮我编小辫子的那双手变得僵硬,听到消息时我在学校,猝不及防的,只是又一个亲人的死让我的孤独又多了几分。
老婆婆死的时候,他的儿女们发誓要做的风风光光,那些生前享受不到的东西在死后真的可谓倍感荣光。
每天都在放鞭炮,请道士,她生前的儿孙终于齐聚。
我记得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妹妹和我说老婆婆生前对她多么多么好,她会很想她的,想跟着老婆婆在一起。她问我为什么不哭,老婆婆对我也好为什么我不哭。
我为什么一定要哭?我不想哭,我只想笑,笑他们的可笑,生前怎么对待,死后办得再好也没有意义了。
还有比哭的、找帮哭的,甚至说谁不哭就是不孝。我这才知道,原来孝顺是体现在哭上的。
这就是世人的生离死别,人走茶凉。
每个人都会老、都会死,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死去,每天死一点是吗?
老人是一点点地死,那些车祸或重病的是突然全部地死。
所有的生命最后的终结点都在这儿,从生至死。
五.
我时常会让人觉得奇怪,也很难把自己一颗信任的心交付他人,看上去疯疯癫癫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心里常常感到孤独。
因为不信任,我压根就没有真正信任的人。
我接近死亡的时刻没有真切体会过,但至少,在那些我以为我快要死掉的时间里我身边空无一人。
很难爱人、亲近人、真正和他人交心。
这就是我。
不得不说人都是自私的,我以为自己快死的那些瞬间,有时会一片空白,有时会涌出很多很多。
可能哭泣是人在面对死亡的本能反应。我贪生怕死的本性显露,那就是哭。
曾经抑郁症时候哭了两个月的那个黏腻的暑假,心里一度空虚难挨,每天陪伴我的居然是一只可以用来写字也可以划破皮肤的笔。
那个时候,是一颗心在求死,多年的压抑、自卑、偏激在那段时间全数涌出成了一把能割伤自己也能割伤别人的利刃。
夜里会突然醒来,拖着像鬼一样的长长的影子坐到屋顶的阳台想着长长的未来。
会想到,人生本来就是会死的,没有人真正希望我好、每个人都那么自私,我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那个时候,没有人看得懂我。毕竟,所有人包括大人在内都只会喜欢活泼开朗的小孩儿。
我也想变成那种活泼的样子,没有力气了,装不动了。
曾经那个不顾世人眼光的我死在了多年的压抑里。
会突然地想到人世孤独,是那种身处闹市的无比孤独。
那么多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真正懂你的、不烦你的、能听你讲完所有的话的、听懂你欲言又止的然后、不嘲笑你戛然而止的窘迫的。
生命中有这么一个人,太难了,不是吗?
如果有一个,哪怕只有一个,也不会生出求死的心。
六.
一直觉得写作实际是在自掲伤口还有秘密,害怕写得越多自己就暴露地愈加彻底,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却也是精神依托。至少当初很多我不愿意说出的事情我能用文字讲出来。
写下来,再撕掉,再拾起扔掉。
扔掉那个当初谁也不喜欢的我。
在没有任何人理解我的时候,在没有人喜欢我的时候。
在很多亲戚议论我的抑郁症的时候,我其实偷偷听到了,我捂着胸口真的疼到绞起来的裂痛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我拼命藏起我身上被我划开的大大小小的伤口,那个时候是13岁的年纪,我只是觉得身体上痛了,至少心里就不会那么痛。
都不懂我。
从小没给我买过课外书的爸爸也不知道他的女儿为什么愿意拿劳动和同学借书,然后晚上看到夜里十二点。
我在书里看到了无数个我。
偏执的我,古怪的我,幼稚的我,还有,或许有一丝可爱的我。
曾经心里受不了时,我反锁过房门,心里忍不住的难受的时候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爸爸拿着梯子和榔头从窗子跳进来给了我一巴掌,他以为我这样就能看清事实。
只是,他究竟要让我看清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只是,我心里最后能藏住我伤口的那层壳破了,我没有地方躲了。
他说,成绩不好,性格不好通通都是我,懒惰也是我,任性也是我。
他说,你这样会让亲戚觉得我对你不好。
原来是这个原因,害怕他自己被诟病。
也曾这样想过,曾经那个为我哭泣的爸爸原来还是这样的啊。
于是,不相信任何人,像炸毛的刺猬。
每个人想死的念头萌生都是因为最亲近的人也不相信自己,没有真正爱过自己。
觉得生没有了意义。
七.
这么多年过去,我从肉体到心灵上的接近死亡已经洗的苍白一片了。
我花了六年时间试图走出来,却仍然忘不掉。
忘不掉的是被各个家乡比着成绩的自卑,被妈妈在外面夸大我的穿着和我的性格不好的难受,被同学私下议论又让我不小心听到的心酸。
每个人生来不易,我以为不怕死的自己会一直不怕死下去。
但我怕了,我害怕自己得癌症,害怕会失去还有那么多没有经历过的人生,害怕那些恨过我不一样我好的人开心得笑着的面孔,害怕被爸爸妈妈遗忘,害怕死后再也看不了房间里堆着的那些用省下的生活费买来的书。
我害怕爸爸妈妈老了以后没人照顾,害怕弟弟成绩不好,以后像爸爸一样辛苦,害怕妈妈的黏肠炎发作起来身边又没有人给她倒水,在酷暑的棉花地里蒙着头巾一个人辛苦地打农药。
无论如何,他们依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曾经小时候不写作业被爸爸拿着皮条抽,被妈妈骂的时候恨恨写下的爸爸你是猪仿佛都快看不到了。
眼泪把它们都模糊掉了。
那个时候,是连“猪”都会写成“猎”的小小的年纪。
曾经有多恨,现在就有多爱。
曾经有多狠心,现在就有多不舍。
我如今变成了每个人都看不出来曾经得过抑郁症的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有同学说我是话痨,我却是开心的。
曾经,一句话也得憋半天。看到一片叶子也会落泪。
现在不会,越来越坚强,因为无路可退,没有人依靠,除了自己。
而我自己,将来还是弟弟、爸爸、妈妈和奶奶他们的依靠。
我不勇敢,谁来替我坚强?
是这么想的吧,生与死都只在一念之间,有些牵绊会把人拉到另一边。
无法改变的死亡和可以决定的死亡。
我读出“珍惜”。
珍惜活着的每分每刻,用力活着每分每刻。
不浪费所有,不去辜负自己拥有的东西。
不去想过于遥远的以后,活的尽头确实是死,但我们并不是要尽力地跑到终点成为冠军结束这场长跑,而是为了不那么快到达终点而珍惜每一条都可以重启的起点。
珍惜那条路,每一粒沙、每一块泥、每一个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