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沉没的孤岛
沿着半昏半明的楼梯往上走,走到半截,猛的撞到一具身体。掺杂着酒味的汗味扑面而来,逼得我的鼻子不敢呼吸。身材肥胖,头发油腻,似乎秃顶,摇摇晃晃。他斜睨着我,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当我看到玉洁的时候,她正倚在门框上,数着手里的几张红色钞票。她圾拉着一双黑色人字拖,牛仔破洞短裤松松垮垮的包着麻杆般细的腿,粉色紧身t恤有点不成形,有明显被撕扯过的痕迹。一头毛毛躁躁的头发被随意的束成高马尾,皮肤略微发黄,没化妆。和我想象中的有些差别,她朴素的超出了我的预期。
“就是你?”玉洁一边把钱揣到裤子的口袋里,一边直戳戳的打量我, “进吧。”说着把身体退回到房间里。
房间很小,很简陋。正对门口的茶几上堆满了吃剩的饭盒,黏腻的油流到透明的塑料桌布上,潜伏的苍蝇嗡嗡作响。左手边有个小门,上边用粉色的纱做成一道门帘,门上明目张胆的贴着一张泛黄的裸女海报。
“在我的工作间?”
“啊?”
玉洁可能看出了我的犹豫,“你也看到了,这里没什么能落得下脚的地方。”
工作间就是玉洁接客的房间,藏在裸女海报的背后。玉洁沉默着从客厅的一角拿了一个塑料椅——路边烧烤店常见的白色座椅——打开工作间的门,把椅子搬了进去。她指了指椅子,示意就让我坐在那,而后坦然的坐在对面的床上。
我摊开我的笔记本,上面有我的采访提纲,按下录音笔的“On”按钮。趁我不注意,玉洁一把拿过我的采访提纲,从上至下浏览起来,“你这个记者一点都不专业。”我有点尴尬也有点诧异。玉洁把笔记本合上递回给了我,“这些问题,读者们不会在意的。”玉洁看了看手指,“问题我也看了,我就从头讲起好了。”
“我们去酒吧喝酒,就在学生会换届大会结束的晚上。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还挺新鲜的。那里的灯一直闪,五颜六色的,强度又高,晃的我眼睛疼。
学长学姐都喝了酒,也劝我喝。一开始我拒绝了。从小我爸妈就教育我,出门在外,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千万不能喝酒。但是大家都喝了,劝我的人也多,我心想那么多人都在,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就喝了不少酒。开始我喝啤酒,我觉得我啤酒酒量还可以。心想着好不容易去趟酒吧,不喝一杯鸡尾酒岂不是很亏,就点了一杯。
那酒的名字叫‘沉没的孤岛’,湖蓝色的。我到现在还记得。”
“喝了不少,但我也没真的醉,顶多是微醺。
在酒吧其实没发生什么的,不然这个故事就太俗套了。
后来回学校,大家也走散了。我进了我们学校的三号门,走到第三教学区。突然有个人拽我,然后我就感觉有一条特别有劲的胳膊勒着我的脖子。原来还有些迷糊,一个机灵就给吓醒了。
不会想到吧,我也怎么都想不到,在校园里,就这么出事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嘴已经被毛巾捂住了,我拼了命的想喊出声,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我还喝了许多酒,身上也没什么劲,所有的反抗都被钳制住了。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还在教学区,根本没有人。后来我就晕了,应该是毛巾里下了药。随后我就被拖上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我晕倒前就知道,我完了,我们学校没有门禁,等到大家发现我失踪时,一切都会结束的。”
“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比我这工作间还小还破,和十几个女孩一起。我们都很害怕,几个女孩子蜷缩在一起,一起埋着头哭。有个小姑娘可能是怕极了,哭的止不住,声音有点大,被拖出去毒打了一顿,回来都不敢张嘴说话。
想过要逃出去。但住在楼顶,24小时都有人看着。没办法。
后来我们一个一个被逼着接客。之前一直没人动我们,你懂的,好多客人好这口,处女能卖个好价钱。不过只要接了一次客,就不怎么值钱了。每天被迫伺候十几个男人也不是没有的事。怀孕、堕胎也不再稀奇。那些人只想着挣钱,才不管我们的身体。
一开始我打死不从。我被关在单独的小房间里,然后他们放嫖客进来。我也豁出去了,用牙咬,用腿踢。总之,开始的那几个客人没一个得逞的。我每搞黄一次他们的生意,我就得被毒打一次。那个老板娘,是个老鸨,拿她巴掌扇我,真狠,我脸被她扇得几个周都没能好。不过能保住自己的身体,挨打也没什么。
哼。再硬的骨头也会折,他们总有办法让一个姑娘屈服。那帮狗娘养的,”玉洁说到这,沉默了一会,“哪能这么放过我。他们在水里下药,强迫我喝下去。那个老鸨养的几个打手,一起,轮流。后来我就老实了。”
“没必要自讨苦吃了,反正已经这样了。”玉洁望着我的眼睛定定的说。
“艾伦德,你在吗?”门外响起一句叫喊(听起来是刻意压低了嗓音),打断了玉洁的陈述。“是客人,我去打发他走。”说着玉洁从床上站起身。
从未关上的门缝里,看见来者是个大概五十岁的男人。高高瘦瘦的,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从面相和打扮上,还是可以看出一股掩不住的斯文。他朝我这儿张望,玉洁也顺着他的眼光瞥见了我。她抓起男人的腰带,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男人的小腹。男人可能是被她点的有点痒,笑着弯了弯腰。俯身在玉洁耳旁说了几句话。临走还用力掐了一把玉洁的屁股。
“他以为你是我的新客人呢。在外面看不清里面,也没法分辨性别。”玉洁又坐回到床上,翘起了二郎腿。
“警察冲进来的时候,我正四仰八叉的躺着,大腿分开,正冲着门口。我那天穿了条超短裙,客人已经把裙子推到我的腰上了,衬衣的扣子也全都被解开了。那个瞬间,我不知怎么形容,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瞬间了。
虽然我衣衫不整的,不是很体面。
我觉得我终于解放了、自由了。从有服务生慌慌张张的报信,说有警察来了;到真的有警察破门而入;到后来我们蹲在墙角,被押解上车,被审问。
那期间,我一直迷迷糊糊的,像梦一样。我还扇过自己巴掌,想确认那不是我的幻觉。
两年啊,终于结束了。身体上的折磨,心理上的折磨,我终于要摆脱这一切了。那些时候,我一直在走神,一直在幻想,我脑补了无数个与我爸妈重逢的画面。好几次警察问我问题,我都没听到,他们还怀疑过我可能撒谎。
我问警察,我在哪儿。才知道我那时候和家里相距几百里,坐火车要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那些人贩子也真是煞费苦心,把我运到那么远的地方。
我们做完笔录,就被关起来了。还是十几个女生,虽然身处监狱,但却有种莫名的安全感。那个老板娘和他养的打手逃掉了,抓没抓到我不知道。不过据说,她和某个地方官关系很亲密,后台很硬。估计也就不了了之了。
之后调查清楚了,就把我们放了。我特别想回家,可是我身无分文。被控制的那两年,我接客赚的所有钱,我一分都没看到。我得到的只是少的可怜的饭菜,因为她怕我们发胖就不好看了。还有一些廉价的衣服。
我回家的火车票,是那个审讯我的女警察给我买的。她把我送上车,临走前,还嘱咐我好好生活。”
玉洁拿出钱包,翻出一张小卡片,是一张车票。我把车票照了下来,递还给她。她小心翼翼的又把车票夹回到钱包里。
“火车开到省内,我开始害怕。越开我越害怕,我开始坐立难安,甚至发抖。
万一他们知道了我的事怎么办,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其实是个脸皮很薄的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害怕有人对我另眼相看。会不会有人误会我,追问我,议论我,产生了这样的顾虑。
虽然我知道我没做错什么,但我始终觉得,那是我的耻辱。
我很慌,所以我决定撒谎。”说到这,玉洁笑了,“喝水吗?我有点口渴。”她自顾自走出房间。
我认真的观察了这间小屋子——所谓的工作间。我面前有一张宽将近两米的双人床,席梦思床垫上铺着一张凉席。墙上有三幅海报,墙角的墙皮脱落,路出灰色的水泥,天花板有一条不太明显的黑色裂缝,一直延伸到窗边。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玉洁回到房间,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她扭开自己的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
“很可笑吧。我回去的路上,早就编出了一套完整的说辞。我会撒谎说突然想着去旅行,结果去的国家政变了,时局动荡,我就被困在那了。哈,这谎言一点也没有说服力,他们一定会怀疑,或许也能猜到个十之八九,料到我只是不想提起那些事。
等到他们怀疑,我就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打断他们。如果我说,你们再问我,我就再走一次。他们肯定就不问了。他们一定不想再失去我的。我已经回家了,还有什么比回家更重要的呢。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竟然因为失踪成了名人。一个邻居大妈突然说出我失踪时的细节时,我才意识到这件事。
是我爸妈。我失踪的时候,他们报了警,联系了媒体。大众对我似乎格外的感兴趣,可能因为我学历很高,也可能因为我长得也不赖。这种有反差的新闻才格外引人瞩目。
我心上一下就像被砸了一块大石头。我上网搜索我的名字,竟然搜到几万条我失踪的消息,都是五年前的。网络上我的照片铺天盖地,有的打了马赛克,有的没打。我的私生活被扒出。我的好朋友,父母,邻居接受采访,对着镜头,形容他们眼里的我。
我又看了报道下面的评论。网友们揣测我的遭遇,同情的,恶意的,都有。他们对我遭遇的猜测其实挺接近真实的。可越接近我越难受。就像非要把结痂揭开,露出血肉,看看我的伤疤,那种感觉。虽然我知道,有的人是真的担心我,可那种同情落在我身上,也是一种负担。
很多人猜测我可能早就遇害,死了。关闭电脑的瞬间,看着屏幕在我眼前由明转暗,我觉着,如果我真的死了,就好了。”
玉洁掏出一包软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左手半掩着嘴,右手拿打火机点着了烟。她动作娴熟的用两根手指夹着烟,吐出一层层烟圈。
我咳嗽了几下,她看了我一眼,故意把烟吐在我脸上。手指一弹,把烟灰弹到水泥地上。烟雾缭绕间,我觉得她的眼神很空洞。
“你不可能明白我的心情的。我想瞒住这件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我的事却人尽皆知。
我爸妈没有搬家,我的那些邻居也没有。
五年前他们举行寻找我的游行。往我家搬一箱又一箱的礼品,安慰我的父母。这是我爸妈告诉我的。我出了事后,登门的人比以往多了很多。
我回来后,来我家拜访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家对门住了个寡妇,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上了大学,去了别的城市,成了家,有了孩子。很少回去看她。在我出事前,她就自己一个人生活。
她总是聚集一群同样无所事事的老娘们儿,坐在一起,高声议论邻居们的那点私事。谁家的夫妻要闹离婚,谁家的女孩没结婚就怀了孩子,她第一个知道。然后装模作样把消息散播出去。
我和她是在楼道里碰上的。我本身和她也没什么交集,所以就没打招呼。反倒是她,见了我,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盯着我。她没敢认,可能怕认错人。
她那个德行,憋不住事儿。当天傍晚就到我家去,验证我是不是我。在客厅坐着喝茶时,就不老实的东转西转。我出了卧室,窜到我面前,拉着我坐下。
她泪来的真快。拉着我的手不松开,她说,你可算是回来了,不看把你父母急成什么样,那真是一夜就老了几十岁啊。
茶喝完了,泪也干了,她语气也没那么丧了。突然抓着我的胳膊,来了一句,这两年遭了不少罪吧,你也是,那么晚出去,还喝酒。女孩子怎么能不好好保护自己呢。
我爸妈当时脸色就变了,他们从来不敢和我提过去两年的事。我也从来不说。我回去之后,沉默,成了自然而然的默契。
我看着那女人脸上密密麻麻的雀斑,真觉得恶心。但我没翻脸,支支吾吾的随便答了几句。
后来邻里间就传出各种各样的新闻。说我回来了,但意志消沉,郁郁寡欢,怕是得了抑郁症了。大家见了我都绕着走,说是怕刺激我。就连楼下九岁的小男孩,见了我,都要故作深沉的叹口气。
真是夸张。”
一根香烟燃到了烟蒂,随手从窗户扔了出去,玉洁又紧接着点燃了第二根。
“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整了容,割了双眼皮。虽然只是眼睛变化了,但是差别还挺大的。我还改了名字,现在没人叫我陈玉洁。之后我就搬家了,我自己一个人。我父母年纪大了,让他们放弃原来的生活圈不太现实。他们也曾挽留过我,害怕我做傻事,但后来也理解了。
我企图假装什么都没经历过,抛弃了原来的生活和社交圈,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我一度以为自己做到了。
我原来学中文的,就算出了事,两年不能看书写字,但也不会荒废。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小杂志社做文字编辑。我没有朋友,总是独来独往,但这样也好,不用担心有人窥探我的过去。况且,我能养活自己,已经很满足了。
生活稳定后,有男人开始追求我,是同家杂志社的编辑。他人长得挺好看,丹凤眼,高鼻梁。我看他写的报道,文笔也不错。而且他这个人,会写点诗,是个地方作家协会的成员,自费出过诗集,虽然名气不大,但还算是有点才华。不过他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呵。
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平心而论,他很优秀,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我已经做好了终生不结婚的打算,孤独终老,却没想到栽在他手上。
他很执着。送我回家,给我买早餐,被拒绝了还是没脸没皮的贴上来,许多许多小事堆积到一起。我很感动。谈不上喜欢和爱,只是觉得有个男人陪在身边,不会生活的那么辛苦。所以我就和他在一起了。
可能你会觉得自私,可我本身确实就是自私的。我没有把我的过去告诉他。这份幸福对我来说得之不易,我不敢,哪怕冒一点点的险。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告诉他了,或许他会跟我说,他不管我的过去是怎样,他爱的是现在的我,他会怜惜我,心疼我,会更加宠爱我。可我不想这样,可怜有时候比仇恨更令人难过。
命运对我一向严苛。
他偏偏是个记者。不得不说,他的敏锐度真的很高。我到现在都不确定,他究竟是如何发现我的过去的,或许是我说过什么梦话,或许他突然发现我长得很像网上的一些图片。生活在身边的人,总能不经意间就窥探到过去的。不过这些,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跑来质问我。那个时候,我既慌乱又害怕。但我还是坦然的承认了。我以为他只是嫌弃我然后抛弃我,却没想到他把我的事写成新闻稿,刊登出去了。
他因此名声大噪,成了位名记者。真是讽刺。”
“我不想说了。”她露出无所谓又不耐烦的表情。沉默之后还是沉默。我以为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我把停止录音的红按钮悄悄按下,可是她再次挑起了话头。
“我觉得我就像现代的祥林嫂。人们把受害者当做罪犯,打着关心的旗号审讯我。他们只想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从不关心我究竟想不想说。当舆论的潮水再次向我涌来时,我只能被动的被淹没。
索性下海,还能获得更多的宽容。”
我以为她会不愿意再和我多说,可是她表达的诉求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强烈的多。
“你知道吗?因为我曾经很有名,所以现在,我很贵。如果你的文章火了,我可能还会更火,那我的价格不就更高了。听起来,我也不亏的吧。”
玉洁又露出那种无所谓的笑容。
提纲上的问题,我一个也没问出口,却全都得到了答案。我心情有点难过,些许压抑。合上笔记本,与玉洁告别。玉洁依然坐在床上,我以为她会起身送送我,却没有。
“你真的仅仅是因为钱才接受我的采访吗?”走到门口,我突然回头问了她第一个问题。
玉洁沉默了几秒钟,猛吸了一口烟,随意的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不然呢?”
我和她对视几秒,她高傲的扬起她的脸。
“不过,你能不能用小说的形式发表我的故事,不要用采访稿的方式。就当这个故事只是个故事。那样,我也不会被打扰了。”
“好。”我答应她了。
她冲我笑了一下,随即把头转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