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红线,蒸发的雾气(1)
我和拾依早晚会分崩离析。可能在某个微冷的早晨,又或者是下起雨时的夜晚,我们各有所思。我们的身体会被慢慢分解开来,一片一片漂浮在各自的世界中,那是个空洞的世界,缺失光,缺失声音,缺失引力,唯独不缺空间,但空间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身体的碎片便是如此被夹在空气之中,动弹不得,由什么操控着呢?
而现在的天空刚好不合时宜地下起雨来,雨点“啪嗒啪嗒”不断打在我身上,看样子一时半会不会罢休。没带伞也不习惯带伞。我只好回头往家里的方向走去,西瓜今天是买不到也吃不成了,我这样想着。
实际上早就支离破碎了,现在的我们只是尽量地将那些麻烦事往后拖而已,谁都不想浪费时间与精力来收拾这些烂摊子,就摆在那里好了,什么都没做却总觉得累得要死,连小拇指都抬不起来。
总归是没人开口。
而一旦某些关键性的东西被搬上台面时,我们就不得不去面对这些个问题。这一点我和她都早已了然于胸。
当时的我们都喜欢去做一个旁观者,没有任何代入感的旁观者,像在看一部糟糕至极的烂片,配乐也极其乏味,演员们说着无关痛痒的台词,莫名其妙地大笑与流泪,故事走向就像是一只死掉的猫,无所谓是怎么样死掉的,过程怎样根本没人关心,各自手中的爆米花倒成了主角。
“下雨了,没带伞,虽说想吃西瓜,但万一感冒了也不太好。最近雨反常的下个不停,断断续续地。”我回到家后对拾依说。
“这世界总归变了嘛,雨也一样,多少有了自己的情绪。”拾依边说边走到窗户拉开窗帘看雨,“西瓜总能吃到的,或许明天,或许下个夏天,对吧。”
“如果雨不会没完没了的话。”
如果雨没完没了,搞不好整个世界都会泡在水里,西瓜自然无足轻重,浮不起来的东西统统藏在水底。
雨不分昼夜一连下了三天,这期间我还真的担心随口的玩笑话会成真,虽说我喜欢雨天,但一直下雨总归不是办法。直到出太阳的一刻我才长舒了一口气,不然世人将世界消失的原因归咎于我,我倒是真的不知该如何解释。
然后西瓜如愿以偿。
时间终于来到了某天早上,我起床时发现我和她手腕上的红线都已经断掉,连红线的残骸都无迹可寻,像是直接蒸发掉了,然后那团气体(应该会是红色的,但不像玫瑰那般红)也急匆匆地从窗户口逃了出去,我在醒来后的空气中也闻不到有丝毫暧昧,环境变得陌生,空气被谁彻彻底底地更换掉了,于是随之身边人也变得陌生,我有着这么一种感觉。
我们只是恰巧近在咫尺的陌生人。
我见过很多爱人之间红线断掉时的情景,有的只在手腕处留下一道细痕,而有的会留下不可愈合的伤疤。可我们手腕上什么都没有,没留下任何我们曾经是彼此爱人的证据。我以为这件事会是一个标志,我们完全结束的标志,但她没提,我也索性沉默。
虽和她相互没了好感,但幸好也没有滋生出厌恶,所以才又使我们安安静静地过了一段日子。
坦白说,我和她没太多共同的爱好,讨厌的东西也各有不同。我喜欢村上春树,她喜欢简·奥斯汀。这根本算不上分歧,问题不会出在这里。无论是喜欢读《挪威的森林》也好,喜欢读《傲慢与偏见》也好,总归是书而已,虽说理念多少不同,但在吃饭时总是要拿起并无二致的筷子来。
我想,幸亏她不喜欢吃西餐,不然我们怕是早就各奔东西了。
总之,问题不在这。
很难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对于我这样一个事事都后知后觉的人来说。
“不过你们早晚都会分开的,而原因单由你是想不清楚的,哪怕用上世界上所有的白纸、各种颜色的笔、标出任何可能的转折点,哪怕如此,你也是想不出原由的,因为关键性的前提你并未得知。到了那时,请记得我曾说过的这句话。”柠檬曾这样对我说过,而结果也如它所料。
于是便不再想,任由事态恶化。
直到关键性的事情终于出现。
“你的红线也断掉了对吧。”拾依边摆弄红酒杯边对我说,没有抬头看我,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望向窗外,当时的太阳即将下山,也是从那天起我才发现夕阳的光线是如此的温柔。
“嗯,一个月前就断掉了,见你没说,我也没提。”
“最近在思考一些别的问题,脑袋有点不够用,也是才决定下来。不过关于红线,还是要比想象中要更晚一点,我本以为我们一年前就该分开来着。”
“总的来说,分开是在所难免的,不过以前开心的事情别完全忘记就好,只此一点,回忆只有在拥有至少两份时才足够真实。”我说。
“尽量,记性不太好,开心的事总是记得不够多,反而烦恼一把一把不厌其烦地往自己口袋里装,有时候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来一看,全都变质了,好的坏的,一股子霉味。”拾依翻了翻口袋,大概什么也没有摸到,便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都是些见不得阳光的东西,谁也不想这样。”
“嗯,不想这样,可总是忍不住,连药都不知道该吃哪种,怎么也变不好。”拾依将手从口袋里收出来后托着腮望着窗外,继而又不胜悲哀地转过头对我说“可能我这个人注定没办法长期与别人相处,事实也一次一次的完美证实。说出来别生气,连同你结婚都是脑子一热才做出的决定,当时早该想到后果的,还记得结婚的时候吧?”
“记得,你的朋友可是一个没来。”关于这点我记忆犹新,甚至伴娘都是请我的朋友暂为代替的。
“我哪里有什么朋友,要不是中途遇见你,恐怕现在的我不知迷失在哪片古老的森林里呢,你算是陪在我身边最长时间的人了。”
“我记得婚礼时你并没有很高兴,应该是太累了吧,当时想着问下你,可一忙起来就忘记了。”
“当时头疼的不行,神经也跟着捣乱,周围吵得不像话,我就想我何苦来参加这不知道是谁的婚礼,本来想一走了之的,后来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婚礼。我就是这么一回事,总搞不懂自己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着的,所以才需要频繁地更换环境,不然时间太久,若和周围融为一体,我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都怪我,若不是我,你也不至于将时间给浪费掉。”拾依继续说道。
我沉默不语,不怪她,我想若没有我,她永远是自由的。
只感觉自己像一名犯人。至少她让我感觉我像一名犯人,并没有主动去伤害别人,而是仅仅因为存在就有罪的人,像一块挡住别人前路的石头,可石头只是石头,那种生而有罪的无力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对此十分敏感。
尤其是她将婚姻失败的问题全都归结于她自己以后,明明我也有错的,可她只字不提,于是我更加问心有愧。
还不如彻彻底底让她埋怨我一顿来的干脆。
“全都怪你,如果我结婚的对象不是你的话,肯定不至于落得这么个下场。”
若是她这样说,我想我也没那么难受。
可惜事与愿违。
我们现在面对面坐着,单就“面对面坐着”这一动作本身而言,就比现在的我们要美妙的多。
“有想过改变,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们……”
“还是不要说这种话了。”她飞快地接上一句。
我能明白她说这话时的厌恶之情,虽然想关于这一点再说点什么,却还是选择了沉默。
她现在讨厌说我们,无论过去的还是现在的。
我也不知该继续和她说些什么,她不喜欢谈我们,也不会想了解我,恐怕连自己本身也不想谈起,话题权始终在她那儿。
话题权始终在她那儿。
我又一次在心里念道。
我了解的仅仅只是几年前的她,恐怕连对几年前的她的了解也只停留在衣食住行这些方面。
至少我在同她结婚后的几年里从未读过《傲慢与偏见》,那本她最喜欢的书。
夕阳的光透过窗户投射在她橘黄色的毛衣上,恍惚间竟会觉得她穿了一件会发光的毛衣。
或许是她本身对我来说还带着光。
天气已经渐渐变凉,但刚才还温柔的光线转眼间却变得刺眼起来,太阳明明即将下山。我走到她的身旁拉上了窗帘,屋内便归于黑暗,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脸。
一如既往很憔悴的样子。
“总之,幸亏当时没打算要孩子,否则分开也不会变得那么容易对吧?”拾依说完便喝干杯子中的红酒。
分开容易,是指抹杀掉我和她的那段过去很容易吗?我不明白,不过大概如此。
我附和地点点头。
这么多年来,我早已经养成对她说的话不经思考的表示赞同的习惯。附和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它并不会去使你思考事情本身的正确性。管她说的是什么,错也罢对也罢,点头便是,之后便有时间忙自己的事情。
不过此时此刻我却打心底抵触她说的这句话。
一般来说,结果一旦确定下来,以前无意识间做过的和本是普普通通的事情便会被赋予更加清晰的动机,哪怕不合逻辑。
我和她婚前确实没打算要孩子,这也是我首先提出的,她也明确表态。
至于为了分开时方便,这种想法是完全没有过的。
这种荒唐的想法根本经不起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