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卡夫卡

2018-05-13  本文已影响0人  肖阳风

第1章

前言

只要提到20世纪文学,就不能不提卡夫卡,他在文学史上的重要性无可替代,甚至有人将他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相提并论。

在著名作家中,人生经历像卡夫卡一样平淡的几乎没有。1883年,弗兰兹·卡夫卡出生在捷克(当时属于奥匈帝国)首都布拉格的一个犹太商人家庭。18岁那年,进入布拉格大学,起初学习化学、文学,后来学习法律,并拿到博士学位。毕业之后进入保险公司,成为一名小职员。直至1924年,41岁的卡夫卡因肺痨离世,他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故乡。

在卡夫卡的一生中,有两件事对他影响很大,一是父亲的专制,二是对婚姻的恐惧。

他的父亲早年从军,后来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无论是对员工,还是对自己的子女,他都粗暴、专制。卡夫卡心中一直对他心存畏惧,慢慢地,性格上变得怯懦、孤僻、缺乏自信。后来卡夫卡给他父亲写了一封长达百页的信,细数他给自己童年带来的创伤,但是这封信他并未寄出。

卡夫卡三次订婚,三次解除婚约,最终终身未娶。他与一名女子相恋5年,光是情书就写了500多封,但是两次与她订婚,又两度解除婚约。后来,他又与另外一名女子订婚,结果还是解除了婚约。究其原因,卡夫卡害怕家庭生活会毁掉自己对孤独的恐惧,而这种恐惧正是他写作的根源。

我们已经能够看出卡夫卡是什么样的性格了:时时感到恐惧、孤独、绝望、荒诞,被危机感笼罩,但在精神上又无法克制对它们的依赖。虽然听上去有些荒谬,但要知道,并非只有卡夫卡一人如此,同时这也是20世纪初整个西方社会人们的精神写照。当时刚刚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经济萧条,人民穷困,整个欧洲都被一种绝望笼罩。而卡夫卡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是第一位感知到20世纪时代特征的人,并且将这种特征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了下来。

写作对于卡夫卡而言,只是一项业余爱好。他的创作是一种纯粹的个人行为,大部分作品他都没有打算发表,只是写给自己看。他在临死前要求朋友将自己的手稿全部烧毁,但是这位朋友并没有遵照他的遗愿去做,而是将其全部整理出版,我们也因此得以了解卡夫卡。

其实,卡夫卡的作品并不多,主要是四部小说集和三部长篇小说,并且三部长篇小说全部未完成。其中有大家比较熟悉的有《审判》《城堡》等。尽管如此,他对后世的影响是仍然巨大的,无论是他的写作风格,还是所传递出来的那种对人和命运的思考。

卡夫卡在写作的时候,往往采用寓言体,创造的形象大都荒诞、怪异,他喜欢用象征的手法来表现一个人在四处为敌的社会中感受到的那种孤立、恐惧和绝望。故事往往荒诞、晦涩,但真正理解其中的隐喻之后,又让人感同身受,印象深刻。比如,本书选取的《变形记》,一个推销员一觉醒来,竟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他的变形折射了西方人当时真实的生存状态,肉体和精神都承受着沉重的压迫,结果人失去了自己的本质,产生了异化;《地洞》中记录了一只鼹鼠的生活,它的地洞安全牢固,食物充足,但它却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反映了一战前后欧洲人对命运前途未卜的担忧。其他如《一条狗的研究》、《一份致科学院的报告》等作 品,让我们看到了卡夫卡幽默的一面,这是一种冷冷的幽默感,仍然像他的典型作品一样,充满象征意味。

卡夫卡生前默默无闻,他的作品出版之后,人们渐渐体会到他的价值,形成了一股“卡夫卡热”,并且延续至今。美国诗人奥登的一句话能很好的解释为什么人们今天依旧钟情于卡夫卡:“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

第2章

变形记

一名推销员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甲虫,他极力想去同亲人联络感情,但都以失败告终,最终被世界遗弃,孤独死去。

格里格尔·萨姆沙做了一连串的噩梦,等早上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虫子,正在床上躺着。他背上背负着坚硬的甲壳,面朝上躺在那里,只要微微抬起头来便能看见自己高耸的肚皮。肚皮是褐色的,表面由很多呈弧状的甲壳组成。由于肚子膨胀得太大,被子显然不够盖了,滑落下去已是迫在眉睫。跟庞大的躯干相比,他的腿则又细又小,这会儿正在不停地抖动着,落在他眼中,愈发显得可怜巴巴的。

他心想:“我这是怎么了?”这并不是在做梦。他的确待在自己的卧室里,整个房间除了看起来比之前小了一些,其余根本没有任何异状,毫无疑问长期有人在这里居住。周围是他再眼熟不过的四面墙。作为一名旅行推销员,他的货物样品还在桌子上摆放着。先前他从画报上剪下了一幅画,画上画的是一名女士,她安坐在那儿,头上戴着裘皮帽子,颈间系着裘皮围巾,手肘以下被厚厚的裘皮手筒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将手臂抬起,那姿势就像在向观众展示自己的裘皮手筒一样。格里格尔用一个精美的金色画框将这幅画装起来,并将其挂到了桌子上面的墙壁上。这时候,画仍在那儿悬挂着。

格里格尔又朝窗外望去,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雨珠敲打在铁制的窗檐上发出清晰的响声,传入他耳中。他望着这一切,精神极度抑郁。他心想:“我要想让自己好过一点,是不是就不应再理会这些荒谬事,只要接着睡下去,将眼前的一切全都忘掉即可?”不过,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睡觉时一向习惯侧身朝右边躺着,可是现在他根本没法做到这一点。他费尽力气向右侧翻身,但次次又会身不由己地再滚回原先仰躺的状态。为了避免看到自己不断抖动的腿,他索性合起了双眼,继续做着翻身的尝试。这样试了大约有一百次,他感觉自己的腰间开始有微微的痛感,这种感觉之前从未出现过,这时他终于结束了这种无谓的努力。

他想:“唉,我的工作真是繁忙啊,天天出差!出去谈生意麻烦多多,旅途中又疲惫又烦心,不能准时用餐,食物又相当差劲,还要老是留神什么时候要倒车,整天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完全无法跟人深交。好了,现在这些我统统都不用再理了!”格里高尔觉得腹部发痒,为了瞧瞧到底又发生了什么状况,他遂以背部为支撑,将整个身体挪到了床柱旁边。他觉得痒的那部分肚皮上满是白色的细小斑点,他望着它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些什么。他想用腿去接触一下它们,可一碰上去,立马打起了寒噤,他只得又迅速将腿收了回来。

他再度挪回原位,心想:“都是早起惹的祸。人若总是早起,终有一日会变傻瓜。充足的睡眠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很有必要的。我的那些推销员同事们过得多么悠闲自在,简直像生活在皇宫里一样。他们总是在我出去跟客户谈判完毕,返回旅店开始处理订单时才开始不慌不忙地享用早餐。我要是也像他们那样干,老板立马就会把我给炒了。不过这对我而言,说不定是一件好事。我一早就不想干下去了,要不是因为父母的缘故一直强忍着,我肯定会把心里的想 法全都说给老板听。等我说完了,他想必会惊讶得摔下办公桌!他总是喜欢坐在办公桌上,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员工,也就只有怪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员工要跟他讲话一定要紧贴上去,要不然他那就快聋了的耳朵是不可能听清楚的。幸而我也不是一点出路都没有。再过五六年,我估计就能把父母欠他的钱还清了。等我完成这件事,就能开始全新的生活了。当然,眼下我还是先起床为妙,毕竟五点钟火车就要出发了。”

他望着柜子上摆放的闹钟,已经六点半了。他暗叫一声:“完了!”时间仍在不断流逝,转眼之间就过了六点半,很快就要迎来六点三刻了。莫非闹铃没有响?他躺在床上,望见闹铃的的确确是定在了四点钟。闹铃一定响过,而且声音肯定大得要命,他怎么可能没有听到呢?他整夜都没有睡安稳,不过因此在闹铃响起时睡得更沉,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不过,眼下要如何处理呢?七点钟下一列火车就要开动了,他得马上起床准备,才能赶得上这趟火车。可是,他还没准备好样品,眼下又浑身乏力,连动都懒得动。公司另一名同事是老板的爪牙,此人既不聪明又无自尊。按照原计划,他会在五点钟的列车旁边等着格里格尔。格里格尔未能赶上列车一事,想必他现在已经向老板汇报了。所以即便格里格尔能赶上七点钟的列车,也免不了要被老板臭骂一顿。既然如此,那么请病假又如何吗?入职五年来,格里格尔从没生过病,这次突然请病假必然很难取信于老板。老板会迁怒于他的父母,责备他们怎么会培养出这样一个散漫怠工的儿子。老板还会去医疗保险公司将医生请到这里来,将格里格尔的一切生病托辞当场驳回。在那名医生看来,所有员工都非常健康,那些所谓的病症不过是他们因为不想上班而信口编造出的谎言。若是那名医生今天来对格里格尔做出这样一番评判,倒也不算强词夺理。格里格尔此刻的身体状态很好,还有强烈的饥饿感。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睡眠,他唯一觉得不舒服的就是精神太过倦怠,还想继续睡下去,不过这显然没有必要。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闹钟上显示时间已经是六点四十五分了,可他还是不想起床。在他的床头一侧有一扇门,这时忽然有轻微的敲门声响起。妈妈在门外柔声对他说道:“格里格尔,你还要去坐火车不是吗?已经六点四十五分了。”格里格尔想要回答她,但是他发出的声音却将自己都吓住了。有一种尖锐而痛楚的声音,仿佛是从下方传来的,混杂在他原有的声音中,他想压抑住它,可惜完全压抑不住。他一开始说话的时候,还能说得比较清楚,但很快就被那种杂声搞得混乱不堪,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让听众难以理解。格里格尔原本想将一切细枝末节都讲给妈妈听,然而,他最终只说了一句话:“好,妈妈,谢谢你,我马上就起来了。”得到这样的答案,妈妈便放心离开了,想来她在门外是听不出格里格尔的声音有什么变化的。不过,这番简单的对答让家人们察觉到格里格尔仍待在家中,不禁个个都吃了一惊。侧面的门随即被父亲敲响了,他用拳头一面轻轻敲门一面喊道:“格里格尔!你是怎么一回事啊?格里格尔!”不多时,他的声音又低下来,不停地催着他:“格里格尔!格里格尔!”妹妹的声音则从另一扇侧门那里传来,她的声音很轻微,但是担忧之情显而易见:“格里格尔,你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需要我们帮忙吗?”格里格尔用一句话应对了他们两个人的提问:“我马上就好。”他在说话时极其谨慎,为了掩饰声音中的异样,他每发出一个音,都会停一会儿,再发下一个音。听到他的回答,父亲便返回去继续享用早餐。妹妹却没有走,她压低声音说道: 开门,格里格尔,当我求你,开门好吗?”格里格尔很庆幸自己在家睡觉的时候也会将卧室的门全都锁上,这是他在长期的出差过程中养成的习惯。此刻,他当然没有想要开门的意愿。

他想静静地一个人起床把衣服穿好,不要有任何人过来打扰他。当然,吃早餐是最为重要的一项任务。他明白自己若是一直在床上躺着,是不会想到什么解决办法的。所以,他要在起床吃完早餐以后,再静下心来仔细思考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他记得自己在床上躺着的时候,经常会感到身上有痛感,但每次起床以后,就会发现那种痛感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这种错觉也许是由错误的睡姿引发的。今天的错觉将会怎样消失呢,他非常好奇。同时,他坚信自己声音的变化纯粹是因为感冒的缘故,与其他因素毫无关联。要知道,旅行推销员的职业病症之一就是经常感冒。

他很容易就能掀掉身上的被子,将肚皮一鼓,被子不用碰自己就掉下去了。可是,之后的行动就不那么容易了。他那异常宽大的身体必须要用手臂支撑才能坐起来,可是他并没有手,只有腿。那些腿又细又小,胡乱舞动个不停,完全无法操纵。如果他想叫一条腿弯曲起来,那么这条腿便会伸得笔直,等他好不容易控制住它时,又发现其余的腿全都不听从指挥了,各自兴冲冲地乱舞一气。格里格尔于是自言自语道:“没事干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在床上待着。”

一开始,他想先把自己的下半身挪到床下去。他没想到要挪动自己的下半身是如此的艰难。由于他之前看不到自己的下半身,对它到底长成了什么模样完全没有概念。此时他极其缓慢地挪动着下半身,这样的速度真能把他逼得崩溃了。他终于忍耐不住了,将一切顾忌抛诸脑后,奋不顾身地冲向前方。可惜他没有把握好方位,跟床尾的柱子结结实实地亲密接触了一回。他感觉下半身火辣辣地疼起来,可能下半身就是自己现在最脆弱的部分吧。他这样想道。

在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他便决定让上半身先挪到床下去。他将自己的头往床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调转过去。这并不是什么难事。饶是他的身体那么沉重,那么宽大,竟然也一同调转过来了。在他的头部探出床的边缘的那一刻,他忽然停止了动作。要是他继续往前移动,头朝下直接摔在地上,肯定会把头摔伤的。与其这样,他宁可继续在床上待着。毕竟,保持神志清醒对此刻的他而言,是极其必要的。

为了恢复原先的姿势,他又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最后他总算又躺回去了,呼呼地喘着粗气。这时,他又看到自己的那些腿了。这些家伙们不停地乱舞着,他想让它们静止下来,怎奈无计可施。于是他又觉得继续在床上待着也不是法子,抓紧一线生机奋不顾身地跳床而去才是最明智的解决办法。他时刻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肆意妄为,一定要保持头脑清醒,理智地采取行动。他将视线移向窗外,希望能自其中找回一些希望和自信,但是窗外的景物全都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连那条窄巷子对面的景物都看不清楚。闹钟响起时,他自言自语道:“七点钟了,都七点钟了,雾气还没有消散的迹象。”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缓慢而悠长。周围一片静寂,他沉浸在其中,像在企盼自己能尽快从眼前的荒谬中跳脱出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然后,他再度自言自语道:“我必须要在七点十五分之前起床。公司在七点钟之前就会开门了,他们肯定会派人过来找我的,到七点十五分,估计那人就会到了。”接下来,他便将庞大的身躯整个儿挪向床的边缘。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准备直接跌下床。要想保护好自己的头不被摔伤,那么只需在接触到 地面的瞬间将头使劲抬起来即可。至于后背,直接跟地毯接触应该没什么问题,因为他感觉那部分还是挺硬实的。不过,这副庞大的身躯在接触地面时发出的声音肯定不小,这一点才是他最担心的。家人们在外面不知道里头的情况,听到这样的声音,肯定会为他担惊受怕的。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就这样决定了。

比起先前痛苦而艰辛的尝试,这次的行动无疑要轻松得多,格里格尔轻而易举地就移动过去了,简直像玩儿一样简单。当半边身体都已经探到床外时,一个念头猛然闯入他的脑海中:要是找人从旁相助,自己便能很快从眼前的困境中摆脱出来了。眼下他只需要两名健壮的帮手,帮忙托起他的后背,将他从床上抬下来,放到地上。而他自己只要缓慢地在地上翻转过来即可,当然,这需要那些腿的配合。在他看来,父亲和家里那名女佣充当这两名帮手正合适。可是,自己真的需要找他们进来帮忙吗?这会儿,门还都上着锁呢。这样想着,格里格尔一时间竟忘却了当前窘逼的处境,不由自主地绽开了笑颜。

现在距离七点一刻只剩下五分钟了,是时候做出决定了。格里格尔使劲晃动着自己的身体,连基本的平衡都维持不了,就在这时,他听到外头传来了门铃声。他的身躯一下子呆在那儿,腿却狂乱地舞动起来,他想:“肯定是公司派人过来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周围都是静悄悄的。尽管明知道不可能,格里格尔还是安慰自己说:“他们是不打算去开门了。”但情况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想发展下去,女佣很快就过去把门打开了,她那坚定的步伐跟以往没有任何区别。是公司的首席法律代表过来了,一听到他开口寒暄,格里格尔便猜出来了。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样一家公司呢?不过犯了一个小小的过错,公司便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前来问责。莫非在他们看来,没有一个员工是值得信赖的?一个员工不过是因为早上没有及时赶到公司——实在是连床都下不来——就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之中,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他对公司的忠心吗?这种小事就算真的有来到家中问询的必要,随便派个小喽啰来问一下不就行了吗?让首席法律代表亲自来走一趟真的有必要吗?难道自己就真的这么不值得公司信任,一定要让这高智慧的法律代表将个中原因查个清晰透彻才足够吗?况且,自己的家人又没犯什么错,凭什么要到家里来,当着全家人的面让自己难堪呢?格里格尔的情绪激动起来,一时情急,十分草率地跌到了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可能是地毯起了一定的消音作用,而且后背弹力十足,也在一定程度上做了缓冲,这一点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因而,声响虽然很大,却非常沉闷,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并不像他先前预料的那样,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只可惜他撞到了头,因为摔下来的时候太匆忙了,来不及将头部抬到足够的高度。他的头很痛,又憋着一肚子气,于是就赖在了地毯上。

法律代表这会儿正在卧室左侧的那个房间里,只听他说:“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格里格尔使劲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暗想法律代表将来是不是也会经历自己今日这番遭遇。这种猜测不是没有可能的,所有人都该坚信这一点。这时,左侧的房间里传来了法律代表沉重的脚步声,他穿着一双漆皮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像是在粗鲁地回应格里格尔刚才提出的疑问。右侧的房间里传来了妹妹的轻声提醒:“格里格尔,首席法律代表过来找你了。”格里格尔心想:“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他没有勇气将这句话对着妹妹大声说出来。

左侧的房间里又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格里格尔,首席法律代表先生过来了。我们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因为 他要了解你没有赶上今早那列火车的缘由。此外,他还提出要求,想要与你面谈。你还是先开门吧,虽然你那房里乱七八糟的,但是我想大度的代表先生是不会介意的。”法律代表友善地跟格里格尔打起了招呼:“萨姆沙先生,早上好啊!”母亲向法律代表解释道:“这孩子肯定是生病了,否则他是绝对不会错过那列火车的。代表先生,请您务必要相信我!他心里头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自己的工作,就算是晚上下班以后,也绝不出去玩。老实说,这件事惹得我很不高兴呢。在过去的八天内,他从没离开这座城半步,一到晚上就寸步不离地守在家里,陪伴在我们身边。他要么对着列车时间表仔细研究,要么就在桌边坐着,一声不吭地读报纸。他唯一的休闲活动恐怕就是干木匠活了。他曾经亲手制作了一个精美的小镜柜,这足足花费了他两三晚的时间。现在这个镜柜就在他的卧室里摆放着,他一开门您便可以看到了,到时候您也一定会由衷赞叹他的手艺。先生,我真欣慰你能过来,否则我们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把门打开。这孩子肯定是生病了,尽管他一直在否认这一点。他之所以会否认,完全是因为性格太倔强了。”格里格尔答道:“我很快就来。”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小心,且一字一顿的。说完这话以后,他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否则他便很难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了。法律代表说:“生病恐怕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但愿他病得不严重。在此我要说明一下,我们这种商务人士通常不会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毕竟还是做生意最重要啊!当然,别人可能会持有不同的意见。”这时候,父亲的耐性已经几乎耗光了,他问:“现在能不能让法律代表进去?”说完又开始敲门。格里格尔答道:“等一下。”左侧的房间霎时安静下来,气氛十分窘迫。右侧的房间里又传来了妹妹抽抽噎噎的哭泣声。

妹妹干嘛不去跟其余人汇合呢?是不是她刚刚醒来,还未来得及把衣服穿好?可能是这样的吧。但她哭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是不是因为自己一方面不肯起床,另一方面又不肯开门让法律代表进来呢?这样一来,自己便有可能被老板炒鱿鱼,到时候就没法继续偿还父母的债务了,老板肯定又会为了追债逼上门来。不过格里格尔此刻还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压根儿没打算要摆脱这个家,现在就开始忧心这些未免太多余了吧。要是他此刻的处境被家人们知道了,他们便不会再要求他为法律代表开门了。格里高尔躺在地毯上,这样思量道。拒绝开门虽然有点儿欠缺礼貌,但是过后他总能为此找到恰如其分的理由,一切总会雨过天晴,想来老板应该不会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就炒了他。格里格尔认为,现在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法子就是让他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要再对他又哭又劝,给他制造麻烦。当然,外面的人做出这样的举动也不应受到谴责,因为他们对他现在的情况根本就一无所知。

法律代表高声问道:“萨姆沙先生,您究竟是怎么了?您何苦要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管被问到什么问题都用最简单的肯定或否定敷衍了事呢?您这样做,您的父母有多么担心,您知道吗?既然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不妨再多提醒您一句,您的失职行为对公司来说,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在此,我希望您能立即给出一个明确合理的解释。无论是对公司老板而言,还是对您的父母而言,这种解释都是非常有必要的。我真是意外您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简直太意外了。您是个非常沉稳理智的人,这是我对您一贯的看法。不过今天您不知道出于何种不为人知的原因,突然如此肆意妄为。对于您旷工的缘由,老板在早上的时候已经给了我相应的提示。他认为您最近刚刚接手收账的工 作,这应该可以解释您今早为何要旷工。但是,我对老板说,这种推测完全站不住脚,为了让老板信任您,我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名誉为您做担保。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在老板面前维护您了,因为我已经亲眼见到了您是多么的固执,简直到了蛮不讲理的地步。有些话我本想单独对您一个人说,可是您的行为摆明了就是想要拖延时间,因此我认为您的父母完全有权利做旁听者。老实跟您说吧,公司绝对不是没您不行的。最近并非做生意的好时节,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事实。但是尽管如此,您的工作业绩仍然算得上非常差劲,您怎么可能在漫长的一个季度内都接不到一桩生意?这样的业绩如何能让公司接受呢,萨姆沙先生?”

听完这番话,格里格尔简直要急昏了头了。他将所有事情暂且抛开,急不可耐地大叫起来:“代表先生,我现在就来给您开门!我一直没法起床,因为生了点小病,头昏脑胀的。直到现在,我还在床上躺着呢。可是我刚刚又振作起来了,正在起床。请您不要对我失去耐心,再多等一会儿吧!我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走出去,虽然我的身体状况比起我的预期还是相差了不少。这种事情怎么会冷不丁就降临到了我头上呢?我的父母都可以作证,我昨天晚上明明还是好端端的。哦,其实准确说来,我在昨天晚上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在身体上有所表现。可惜我竟没有抓紧时间,向公司汇报这种异常状况!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大家都会觉得哪里用得着为了一场小病就赖在家里呢,只要坚持一下,很快便会康复了。请您务必要谅解我的父母,代表先生!您刚刚对我提出批评的那些方面,我先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觉得您这样批评我并没有合理的依据。近来我寄了不少订单回公司,想必您还没有看见吧。在接连睡了几个小时以后,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还不错,我会乘坐八点钟的列车去外地出差。代表先生,您完全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麻烦您回去转告一声,我很快就会过去了,另外请您替我向老板问声好!”

格里格尔满心惶恐,将这一连串的话语飞速倾吐出来。事实上,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又向柜子那边挪过去,这一次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他想在柜子的支撑下站立起来,这样做的原因可能是在床上挣扎了半天,所以总结出了这么一项经验。他很想看到急急忙忙想要与自己面谈的代理先生以及家人们在见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所以他打心眼里想要过去把门打开,当面跟代理先生交流。他们要是吓一大跳的话,也不是他的过失了,他问心无愧。他们要是处之泰然,他便不必再惊惶下去了。只要他能加紧行动,要赶上八点的列车还是有可能的。可是,一开始他的身体不停地往下滑,一连几次都是这样,因为柜子的表面实在太光滑了。终于,他狠狠一用力,总算成功站立起来了。下半身又火辣辣地疼起来,他也没空儿理会了。旁边有一把椅子,现在他用自己的那些腿紧紧勾住椅背,将整个身体都靠在了上头,总算将这副躯体控制住了。首席代表这时候又发话了,他便默不作声地聆听起来。

只听代表向他的父母问道:“他是把我们当白痴在耍着玩吗?他刚刚在说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清楚,你们呢?”母亲忽然大哭起来,喊道:“上帝啊!他可能真是病得很严重,我们这是做什么呀?居然还这样苦苦纠缠他!格蕾特!格蕾特!”母亲高声呼喊起来。妹妹在另外一个房间中回应道:“妈妈,有什么吩咐?”两个人的声音越过格里格尔的卧室,凌空展开了对话。“格里格尔生病了,你要赶紧去帮他请大夫,赶紧去请!他刚刚说的话你 都听见了吗?”母亲说。首席代表说道:“那些话根本就是动物说的。”他说话的声音非常低沉,与母亲尖锐的嗓音一对比,尤其明显。父亲一面拍着巴掌一面朝着厨房大喊起来:“安娜!安娜!赶紧去找个开锁匠!”话音未落,就见门厅那边匆匆走过两名年轻姑娘。两人一边走着,一边将裙子摩擦得窸窣作响。妹妹竟然已经把衣服穿好,走出来了,真是神速。她们一下子将门打开,却不再关上。因为如果家里出现了意外,通常都会门庭大开,估计她们的意思就是想叫大门如此敞开着。

格里格尔倒是冷静了下来。大概是因为耳朵已经适应了眼前的状况,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他自己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与从前相比,现在听得反而更加清楚了,虽然别人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而且家人们已经察觉到他有些不妥,马上就要冲进来解救他了。他的心情很平和,因为家人们已经有条不紊地帮他做出了规划,并且他们显然对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自信满满。他感觉人类重新接纳了自己,让自己再度成为他们之中的一份子。尽管他此刻已经搞不清楚大夫与开锁匠到底有什么区别,但他还是满心希望他们能为自己提供非同一般的帮助。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迎来一场至关紧要的对话,于是极力将自己的声音压低,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喉咙。想来这咳嗽声若是被外面的人听到了,也不会相信这是人类发出的声音。甚至连他自己都丧失了自信心,如今他只希望能在接下来的对话中竭尽所能发出清晰的声音,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清楚明白。周围再度陷入静寂之中。可能父母和法律代表此刻正贴在门上,聆听他这边有什么声响,也可能他们正在桌子旁边坐着窃窃私语。

格里格尔靠椅子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走向了门口。来到门边时,他将椅子搁到一旁,随即倚靠在门上,将自己的身体支撑在那儿,歇息了一阵子。他的脚底黏黏的,像在分泌什么黏液。他的嘴里没有长牙,当他咬住插在锁孔里的钥匙时,忽然发现了这个不幸的状况。没有牙齿的帮助,他几乎难以对钥匙施力,幸好他长了一个强有力的下巴。他运用下巴的力量,让钥匙在锁孔中转动起来。有棕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淌出来,淌过钥匙,最终落到了地上。他一定是受伤了,可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隔了一扇门,只听代表说道:“他在开锁,你们听到了吗?”听到这句话,格里高尔只觉信心倍增。在他的想象中,包括他的父母,所有人都应为他加油呐喊:“格里高尔,坚持下去!你一定能打开门锁,千万不要放弃!”这会儿他们一定都在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扇门吧。想到这些,格里格尔便拼尽全力,将钥匙咬得更狠了。虽然他此刻已是头晕目眩,但是已经顾不上理会这些了。这一刻,他将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到了嘴上,完全依靠嘴的支撑站在那儿。每次他转动钥匙时,身体也会随之动来动去。他一会儿将所有重量都压在钥匙上,一会儿又靠上来,紧贴住钥匙,两种动作交替进行,视开锁的情况而定。最后,他总算打开了门锁,发出一声清脆的开锁声。格里格尔在听到这种声音以后,一下子回过神来,恢复了理智。他喃喃自语道:“不用开锁匠过来帮忙,我自己就能把锁打开。”他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头部倚靠着门把手,试图打开房门。

这种开门的方式将他隐藏了起来,就算此刻门已大开,他还是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范围内。为了防止大家在自己走出门口之前就冲进来,将自己撞得仰面跌倒,他便小心翼翼地从门后缓步挪了出来。当代表看见他现在的样子时,不禁大叫一声,那声音听起来仿佛狂风大作。不过格里格尔现在已是自顾不暇,根本顾不得理会代表的反应了,他移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每移一步都 异常艰难。代表所在的地方最靠近门口,这时他就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操纵了一样,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后倒退,同时用手捂住大张的嘴巴。首席代表已经来了好一阵子了,母亲却还是披散着一头乱发。在见到格里格尔以后,她不由得双手合十瞧瞧自己的丈夫,随即便朝自己的儿子走去,可惜她刚刚迈出几步就晕倒在了地上。她的头耷拉下来,深埋在胸口处,将整张脸都藏了起来,她的裙子则四下铺张开来。父亲似乎想将儿子再撵回去,他的双拳攥得紧紧的,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他瞧了瞧起居室,眼神中满是不解。忽然之间,他又捂住双眼哭起来,宽厚的胸膛伴随着哭声战栗不休。

这会儿,外头的人只能看到格里格尔探到门外的头部以及半边身躯。他紧靠在半开半掩的门上,停留在卧室中,望着眼前的这些人,倒是没有了再躲回去的打算。天已经亮了,对面那一排暗灰色的房屋在晨曦中清晰可见。这排房屋非常长,一眼望不到边。一列整齐的窗户就排列在房屋靠近街道的那面墙上。这其实是一所医院。雨还没有停,但是已经变成了疏疏落落的大雨珠,一颗一颗滴落下来。很多早餐要用到的器皿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父亲习惯用几个小时来享用早餐,在此期间接连读完几份报纸。在他看来,早餐在一日三餐中要排在首要的位置。格里格尔在服兵役期间拍的一张照片还挂在对面的墙上。照片上的他身穿少尉制服,手里拿着一把剑,笑得心无旁骛。瞧他那模样,仿佛是在提醒人们务必要对少尉格里格尔采取敬重态度。因为家里的大门正敞开着,通向那儿的房门也没有关,所以家门口的平台以及向下的楼梯皆一览无余。

格里格尔知道此刻唯一一个头脑清醒理智的人就是自己,于是说道:“我很快就会把衣服穿好,然后把样品准备妥当,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启程了。代表先生,我这样安排您意下如何?我对工作真的很有热情,我绝非那种顽固愚蠢之人。没错,经常出差是很辛苦,但是我要维持生计,就必须如此。啊,你要去哪里啊,代表先生?您要回公司?您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汇报给老板吗?在一段时期以内,某人的表现可能不尽如人意,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往后会一直如此。您要想想他之前的表现多么优秀,可想而知等他将眼前的困难克服以后,一定会更努力地投身工作。您心知肚明,我对老板有多么忠心。除了工作以外,我还要照顾父母亲,还有妹妹。虽然我现在的处境很糟糕,可我不会就这样放弃,我一定会坚强地支撑下去。请公司务必要对我有信心,不要再给我百上加斤了。公司员工之间普遍存在着这样一种观点:旅行推销员工作既轻松又能拿高工资。正因为如此,很多人都对推销员心存怨怼。至于这种观点是对还是错,却极少有人愿意并且能够客观思考并评判。可代表先生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您掌握的是全局而非局部。您对公司全局的认识甚至超越了老板,当然,我只能私底下这样跟您说说。老板是公司的主人,公司内部的舆论极易左右他的判断,使得他对某些员工产生偏见。由于旅行推销员常年在外地奔波,公司内部员工极易对他们产生非议,这一点您很清楚。对于那些针对自己的毫无根据的非议,旅行推销员起初一直被蒙在鼓里,连出言辩驳都做不到。等他出差归来,身心俱疲之时,终于发现了这恐怖的莫须有的指责,可惜早已错失了辩驳的良机,只能无奈地接受悲惨的后果。代表先生,您听我说,先别急着离开!就算您急着要离开,至少也应该先对我所说的这些表示一丁点的认同吧!”

事实上,在格里格尔刚开始说完几句话的时候,首席代表就已经将身体背转了过去。他扭过头去瞧着格里格尔, 同时双肩抖颤,嘴巴大张。他一面听着格里格尔发表自己的意见,一面一刻不停地向门口的方向挪过去,他挪动的步伐非常缓慢,像是被禁止从这个房间离开一样。在此期间,他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格里格尔的身体。眼见前厅马上就要到了,他就像脚下着了火一般,一步就从起居室跃到了前厅。他似乎觉得能够救赎自己的神明就在起居室的楼梯那边待着,于是便朝着那儿伸长了手。

格里格尔明白决不能让代表先生就这样返回公司,否则他一定会对老板说出很多不利于自己的话,老板极有可能会因此将自己辞退。可是对于这件事,他的父母却并不了解。在他们看来,这家公司就是格里格尔的铁饭碗,只要他留在那家公司,以后的生活就不用发愁了。在过去的几年中,父母一直都坚信这一点,他们根本没有仔细想过未来的事情,光是担忧眼前的烦心事就已经叫他们精疲力竭了。格里格尔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一定要为未来做打算。为此,他必须要将代表留下,努力安抚他的情绪,游说他站在自己这边。这件事将决定着格里格尔一家人的命运!格里格尔想到自己聪慧的妹妹,要是她现在还在这里该有多好!在格里格尔还在地上躺着,镇定自若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所预感,并哭了起来。更何况,代表很好色,只要她一开口,代表一定会依从她的。到那时,她就会把家里的大门关好,然后跟代表在前厅交谈,直到他恐慌的情绪缓和下来。可惜一切只是空想,妹妹已经出去了,格里格尔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所说的话能否让人听明白,也不清楚自己的行动能力到底如何。他轻率地挤出房门,朝着代表先生走过去。这会儿,代表先生正待在他家门口的平台上,他的两只手在楼梯的栏杆上死死紧抓着,那模样看起来分外滑稽。格里格尔刚迈出一步,马上便跌倒在地,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到处寻觅能够支持自己起身的物件。他尚未完全趴倒在地,那些为数众多的腿儿们却已经跟地面亲密接触起来。自从他今早醒来以后,体内首度产生了一种舒服的感觉。他发觉那些纤细的腿脚在与地面接触以后,变得非常稳当,而且十分听从他的指挥,这让他感觉很欣慰。他随即便指挥着那些腿,走向自己的目的地。转机终于出现了,对于这一点他很有自信。母亲这时候仍纹丝不动地倒在地上,他于是来到母亲身边,就趴在她眼前,正想再进一步的时候,母亲忽然纵身跃起。她的手臂伸展开来,五指分开,大喊大叫道:“上帝啊!救命!救命!”她一方面像是想要认真看清楚格里格尔现在的样子,便将头低了下来,一方面又觉得难以接受,下意识地却步。餐桌就在她身后,上面满是杯盏碗碟,但她已经神志不清,全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了,一屁股就坐到了桌上。硕大的咖啡壶就在她背后打翻了,里面的咖啡汩汩流淌出来,一直淌到了地毯上,她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格里格尔仰望着她,低声呼唤道:“妈妈,妈妈。”这时候,他已经把首席代表那桩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望着流淌的咖啡,情不自禁地咂起嘴来。母亲望见这一幕,再度发出尖叫声,离开桌子继续逃跑。父亲慌慌张张地朝这边跑过来,母亲便在他的怀抱中倒下了。面对父母这样的反应,格里格尔却无暇顾及了。首席代表的脚已经踩在了楼梯上,下巴也紧贴住了栏杆,然后他扭过头来,最后瞧了瞧格里格尔。格里格尔希望能够跟上他的步伐,于是试图加速脚步,跑步前行。然而代表先生却纵身跃下几级楼梯,旋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想来他肯定是对格里格尔的行动计划有所察觉了。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呼喊声却还在楼梯中飘荡着。原本父亲一直显得很冷静,但是在看到代表先生落荒而逃以后,他自己也乱了阵脚,情 况愈发不妙了。父亲非但不去阻止代表先生逃离现场,反而将矛头直指格里格尔。代表先生的大衣和帽子都丢在了这里,连手杖也落在了沙发上。父亲右手抓起这些东西,左手则抓起一张摆放在桌子上的大报纸,随即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连连顿足,欲将格里格尔驱逐回卧室。格里格尔向他乞求,但是父亲根本就听不懂,不管格里格尔的态度有多么诚恳,都毫无用处。父亲顿足的力量不断加剧。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母亲却将一扇窗户打开了。她捂住自己的面孔,将身体从窗口探出去。一阵风呼啸而过,穿越了小巷和走廊,将窗帘吹皱了,将摆在桌子上的报纸吹得窸窣作响,一页一页吹翻在地。父亲发出野人一般的吼声,不遗余力地驱逐着儿子。格里格尔以缓慢的速度倒退着,因为他还不会熟练地倒退着行走。要是他能调转过身体,走起路来就会很快了。可惜他很担心父亲会不会有这样的耐性,因为他要调转过身体需要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如果父亲失去了耐性,极有可能会在他的头部或者背部重击一下。要知道父亲手里拿的可是一根手杖,若是被它打上这么一下子,估计会要了格里格尔的命。可是后来格里格尔发现自己在倒退的过程中完全把握不住方向,这种发现令他极度恐慌。他终于无计可施,只好冒险转身。他悄悄观察着父亲的反应,竭尽全力迅速转身,无奈速度依旧缓慢。幸而在这个过程中,父亲并没有上前阻挠,可能是他已经了解了儿子的心意,所以便站在远处,用手杖做指挥棒,示意儿子如何转身更为妥当。父亲一面这样做,一面不停地发出嘘声。这种声音让格里格尔觉得难以忍受,简直就要崩溃了。要是父亲能安静下来就好了!这种声音将格里格尔的注意力牢牢吸引了过去,并使得他在转身的动作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忽然神经错乱,又微微往回转了一下。不管怎么说,他的脑袋最终还是对准了门口。不过,他到这时才发现要走进门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他的身体实在太宽大了。另外一扇门倒是足够宽敞,能让他顺利通行。可惜处在目前的情况下,父亲显然不会帮他这个忙,去打开那扇门。格里格尔一定要马上返回他自己的房间——现在这个念头满满当当地充斥在父亲的脑海中,叫他再也想不到其他。要想从这扇门进去,应该要站起身来吧。不过对格里格尔来说,要完成这个动作实在繁琐至极,这一点父亲显然无法容忍。父亲像是没有看到前方的阻碍,一面提高声音呼呼喝喝,一面驱逐着格里格尔继续前行。格里格尔听着他的呼喝声,只觉完全不似父亲在对待儿子时应该发出的声音。眼下的局势已是火烧眉毛了,格里格尔只得硬生生地从门口往房里挤。他的身体倾斜着挤在门口处,一侧的身体高高抬起。有肮脏的液体流到白色的房门上,原来是他的身体在往里挤的过程中受了伤。现在他被门卡住了,连动都动不了,除非有人能过来帮他一把。被他抬高的那一侧的腿都在凌空抖动着,与此同时,另外一侧的腿却被他紧紧压在身下,痛不可挡。就在这时,他感觉父亲在自己身后狠狠踹了一脚,一下将他踢到了房间里。尽管他还在流血,但总算是摆脱了门框的束缚。父亲用手杖关上房门,家里骤然静了下来。

就这样,格里格尔再度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等他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耳畔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关门声,是有人将通向前厅的那扇门小心翼翼地关起来了。格里格尔感觉就是这些声音将自己吵醒了。不过他现在已经睡饱了,整个儿都精神起来,就算没有这些声音的骚扰,用不了多久他也会自动苏醒的。房间里的天花板,还有那些家具的上半部分,都被路灯光笼罩其间,浮现出片片朦胧的光斑。可房间的底端却 被黑夜浸没了,格里格尔此刻就待在这黑夜中。他忽然发觉长一对触角对自己而言真是很有必要的,要不是它们,他连笨手笨脚地摸索探路都做不到。他觉得门口似乎有什么异常事件发生,于是便缓步朝那边挪过去。在今天早上发生的那场争执中,他有一条腿伤得很严重。当然,这对他而言真是一个奇迹,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他居然没有损手烂脚,伤得一塌糊涂。现在他正迈动着纤细的腿脚艰难地挪动,那条受伤的腿则软软地耷拉了下来。现在他在行走的时候,身躯完全使不上力气,因为他左边的身体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痕,让他觉得紧绷绷的,非常难受。

有食物就摆放在门口,他直到走近的时候才发现,这也解释了他因何会被引诱到这里。有一只小盆就摆放在那里,盆里装满了香甜的牛奶,上面漂浮着面包的碎块。与今早相比,眼下的他感觉更饿了,一看到食物便不禁欣喜若狂。他匆忙将头伸进了小盆里,里面的牛奶险些淹没了他的双眼。但不一会儿,他便又缩回了头,看起来大失所望。他在变成这副模样以后,要想用食就必须整个身体一起发力,但是他左边受伤的身体却很难配合,这给他用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这是他失望的其中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则是,眼前这些牛奶的味道很差劲。这些牛奶肯定是妹妹放到这里来的,因为妹妹知道他最喜欢的食物就是牛奶。只可惜这盆牛奶却叫他生厌,他从小盆旁边又回到了卧室的中间区域。

透过门缝,他看见起居室里已经亮起了煤气灯,但却没听到那边传出读报纸的声音。以往父亲总是在这个时间段为母亲大声朗读晚报,妹妹偶尔也会在一旁做听众。这件事他曾经听妹妹说起过,在妹妹写给他的信里也有提及,但是如果说父亲近来朗读得少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这会儿一定有人在家,可是四下里为什么这样安静呢?格里格尔喃喃自语道:“我们一家人的生活真是波澜不起。”他在黑夜中静静地待在原地,忽然由衷生出骄傲之情:家人们之所以能够住上这么好的房子,过上这么安宁的生活,都是自己的功劳啊!可若是眼前的一切骤然终结了,该有多么的恐怖!到了那时,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格里格尔不愿细想,于是便开始在房间里四下爬动,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长夜漫漫,卧室两侧的两道门先后被打开了一点点,旋即又再度闭合。看来有人想进入卧室,但终究顾忌重重,不敢付诸行动。格里格尔很想邀请这个犹豫不决的客人进来,实在不行,单单只是了解对方的身份也好。在这种念头的驱使下,格里格尔于是驻足在了那扇通向起居室的房门前。他在那里苦苦守候着,无奈一无所获,再也无人过来将房门推开。今早卧室的所有房门都上了锁,但是外头的人却一个劲儿地想进来一探究竟。而今,他已经将其中一扇门的门锁打开了,其余两道门这会儿显然也没有上锁,并且门钥匙此刻都在房门外头插着,可惜却无人有兴致再过来拜访。

起居室的灯火在夜深人静之时才熄灭。格里格尔听见有三个人放轻脚步从那里离开了,他终于能够确信,今晚一整晚父母和妹妹都在那里待着。这下格里格尔总算有了充足的自由时间,能仔细想想接下来的生活该如何安排,因为从现在开始直到明早,应该不会有人再过来打扰他了。他觉得恐慌,因为他现在被囚禁在这个房间里,放眼四周,只觉既高大又空旷。可是先前他已经在这里居住了五年,怎么还会对此感到恐慌呢?他虽然是恍恍惚惚的,但心里还是感觉很羞惭,匆匆调转过身体,躲到了长沙发下面。躲在这里,他马上就有了一种舒适的安全感,尽管他在里头连头都没法抬起来,而且沙发还压着他的后 背。他真想将自己整个儿都藏进这里头,无奈身体太过宽大,只能藏进一部分。

他在沙发底下待了一整夜。时而昏昏欲睡,时而又因为饥饿过度而清醒过来;时而忧心忡忡,时而又隐约见到一线生机。他思考整夜,终于做出了如下决定:眼下自己的处境十分尴尬,势必会给家人造成很大的困扰。要想将这种困扰降至最低,尽最大可能让他们包容自己,就一定要冷静下来,竭尽所能地体谅家人的难处。

验证他的决心是否坚定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一大早,夜色还未散开之际,妹妹就已基本穿戴完毕,由前厅走到了这里。她将他的房门打开,往里头观望。起初她并没有马上发现他的所在,不过他又不能凭空从这里消失了,总归会在哪里躲藏着。等她在沙发底下瞧见他时,不禁大吃了一惊,条件反射一般,旋即就在外面重重关上了门。不过她马上又将门打开了,好像是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太鲁莽,不禁有点悔意。她就像进来探视病危之人,或是完全陌生之人一般,踮起脚尖走了进来。格里格尔探头打量着她,头部甚至探到了沙发边缘处。尽管他很饿,但是他并没有喝那些牛奶,这件事她会不会察觉到呢?她会不会拿更好的食物来给他吃呢?这一刻他真想马上从沙发下面飞奔到她脚下,请求她帮自己拿些美食过来,随便什么都好。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如果一定要这样提醒她,她才能注意到这件事,那他宁可活活饿死在这里。因而,他现在只好寄希望于她可以自觉地帮自己这个忙了。他没有等太久,妹妹几乎是立即就注意到了这件事。除了洒在周围地面上的一点点牛奶,其余的牛奶都安然待在小盆里。她于是马上就拿抹布垫在小盆上,将其端出门去。很奇怪,她没有直接拿手去端。她会拿回什么食物来取代这盆牛奶呢?格里格尔好奇地猜测起来。可他怎么能够猜到自己那好心的妹妹竟会做出如下举动呢?她将一张旧报纸摊开垫在底下,随即将各种各样的东西摆放在上面,以便从中找出最合他胃口的东西。这些东西包括:晚饭时啃光的肉骨头,烂乎乎的蔬菜,杏仁和几颗葡萄干,表层覆盖着汤水汁液的肉冻,一块既抹了黄油又撒了盐的面包,一块只抹了黄油的面包,以及一块什么都没抹的面包,另外还有一块奶酪,但是格里格尔早在两天之前就说过这块奶酪已经变质了。她又将那只小盆拿了回来,还在里面装了水,摆到格里格尔眼前。看来他往后势必要将这只小盆用到底了。在准备好这些以后,善解人意的妹妹便飞快地跑了出去,因为她明白在她面前格里格尔是不会用食的。为了让格里格尔能彻底放松心情,享用“美食”,妹妹还转动了一下钥匙。这时,格里格尔便迈动着纤细的腿脚朝着食物疾奔过去。他觉得很惊愕,自己竟已没有了任何不方便的感觉,想必身上的伤已经完全愈合了。他记得一月多月之前,自己曾经不慎用刀子割伤了手,就在前天的时候,那道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心想:“莫非眼下我的感觉变得迟钝了?”这样想着,他便开始有滋有味地吃起了奶酪。他一向都很喜欢奶酪,在面对多种多样的食物时,他首先选择的一定是奶酪。奶酪、蔬菜、肉冻,这些食物迅速被他塞进了肚里。他心满意足地享用着这些变质的食物,感动得差点儿掉出眼泪来。对于那些尚未变质的食物,他已经完全提不起兴致来了。他将自己感兴趣的变质食品远远拖开,不希望它们的味道那些与尚未变质的食物混淆了。因为那些尚未变质的食物的味道对现在的他而言,简直不堪忍受。他吃饱以后,就懒懒散散地趴在那儿打瞌睡,一步也不愿挪动了。忽然之间,他听到门外有钥匙转动的声音,是妹妹在提醒他,是时候退回原地了。他吃了一惊,一下子便从 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又急匆匆地回到沙发下面。妹妹不过出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却已经吃下了很多的食物,这时候肚皮胀鼓鼓的,要运用强大的自制力才能将自己塞回原地。长沙发下面的空间实在太小了,他待在里头连呼吸都很困难,可妹妹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屏住呼吸,用自己微微鼓起的双眼望着妹妹。呼吸不畅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但他却强忍了下来。他看到妹妹将所有食物都用扫帚扫到了一块儿,这其中既包括他吃剩下的食物,也包括那些他根本就没开始吃的食物。在妹妹看来,所有这些都已经变成了垃圾。她匆匆忙忙地将它们全都倒进了一只桶里,在盖好木盖子以后,便将桶带走了。格里格尔一见到她转过身去,马上便爬了出来,一面打着饱嗝,一面舒展一下自己的腿脚。

在其后的日子里,格里格尔每天都会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取食物。他每天用食两次,第一次是在早上,父母和女佣起床之前,第二次是在午餐过后,父母午睡期间,每到这时,妹妹便会借口叫女佣出去买什么东西,将她暂时打发走。至于这样做的原因,可能有两种。第一种:对于格里格尔用食一事,父母最多只能承受耳闻,更多的,诸如目睹,他们完全承受不起。当然,他们也不会忍心让他活活饿死,所以只能采取这样折中的法子。第二种:格里格尔发生了这样的事,父母已经够伤心的了,妹妹实在不想再加重他们的负担,哪怕是一丁点也不行。

直到现在,格里高尔也没搞清楚那天早上他们是如何打发掉医生和开锁匠的。既然他说的话没有人能够听懂,家人们便断定他们所说的话他也不能够听懂。他们哪里想得到事实并非如此,就算是妹妹也没想到这一点。每次来到他的房间时,妹妹要么长吁短叹,要么低声祈祷。渐渐地,她开始接受了这个现实,当然了,要她彻底接受这个现实还很困难。之后,她便开始对格里格尔的表现进行评价。要是格里格尔吃光了所有的食物,她就会说:“今天他的胃口可真不错!”反之,她就会哀叹道:“他的胃口总是这么差。”近来,后者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要听到家人直接对自己说出什么话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格里格尔间或会通过偷听的方式打探到一些消息。每次一有说话声音响起,他就会马上贴到靠近声源地的那扇门上去。在最初的那几天,他每天都会听到家人的窃窃私语,内容总会与自己有所关联。接连有两天的时间,家人们一面用餐一面就在商议着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困难。在此期间,家里总会留下至少两个人,一方面不能一家人都躲出去,另一方面谁也不想一个人留在家里。因而,就算不是用餐的时间,他们也总在针对这同一个话题谈论不休。谁也不知道那名女厨师对家里的这场意外变故有多少了解,但是在变故发生的首日,这名女厨师便当机立断,恳请母亲马上将她辞退。当她知道自己可以离开时,便觉得领受了莫大的恩惠,甚至感动到热泪盈眶。十五分钟以后,她便告辞离开了。

如今母亲在做饭时,就需要妹妹过来帮忙了。但是由于最近大家都没什么胃口,所以做起饭来也不是很麻烦。他们经常会互相劝慰,叫对方多吃一些,但对方每次都会说:“不必了,我已经吃饱了”之类的话,敷衍了事。这些对话经常会落入格里格尔耳中。大概现在他们连酒都已经没兴趣喝了。妹妹经常会询问父亲,喝点啤酒怎么样。问完之后,她会站起身来,真的打算去帮他买一些啤酒回来。可父亲时常都会默然不语,为了消除他的顾虑,妹妹便会提议吩咐公寓的女管理员去帮忙买。不过,父亲总会坚决地拒绝,随即将这个话题终结。

在一开始的那几天,父亲便将所有 的家庭财产与自己日后的计划,对母亲和妹妹和盘托出了。五年前,父亲所在的公司就宣告破产了,当时他从公司里抢了一个小保险箱拿回家。这时候,他从餐桌旁边来到这个保险箱面前,将笔记簿和各种账单从中取出来。格里格尔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他打开了保险箱上那把繁琐至极的锁,在拿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后,又将保险箱锁了起来。接着,父亲便开始向大家阐述起来。格里格尔从中得到了一个好消息,自从他发生意外以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先前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公司在破产之后留给了父亲什么,事实上格里格尔也从未主动向父亲询问过,他一直以为父亲在生意失败以后便一无所有了。那次糟糕的破产经历让他们一家深陷困境,几乎无法自拔。如何让家人们尽快从阴影中走出来,才是那段时期格里格尔关注的焦点。为此,他在工作中倾尽全力,没过多久就晋升成为推销员。这样一来,只要他能取得业绩,立即就能获得相应的现金回扣,过去的收入与此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当他将自己赚到的钱拿回家摆在桌子上时,家人们全都惊喜交加。这样的快乐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尽管格里格尔后来赚到了更多的钱,却再也无法体会到当初的骄傲与欢欣了。其后,全家人的花销都是由他一力承担的,时间一长,家人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了,格里格尔也是一样。他心甘情愿地把钱拿出来,家人们收下钱并致谢,可是先前那份独特的温情却已荡然无存。唯一还对他温情脉脉的就是妹妹。妹妹对音乐很感兴趣,小提琴拉得非常好,他们兄妹两个完全不是同类人。他打算明年的时候就把妹妹送到音乐学院去深造,这个打算他还没对任何人提过呢。上音乐学院自然花费不小,但是这一点他并不介意。不管通过什么途径,他总能筹到这笔钱。格里格尔每年在家里待着的时间都不长,可他总会利用这段时间跟妹妹交流。音乐学院是他们时常谈及的一个话题,但是妹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去音乐学院深造,对她而言,这一直像个无法实现的梦一样。而父母根本就不在意他们兄妹二人的痴人说梦。唯独格里格尔不这么认为,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的决定在圣诞夜郑重公布。

当然,眼下再想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可是格里格尔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站起来趴在门上偷听家人们的谈话,头脑中不断闪过这些念头。他的头部偶尔会不自觉地朝门板撞去,因为实在累极了,支撑不住了。可要是真的撞上去,肯定会制造出声响。家人们此刻就在外面,不管他制造出的声响多么细微,他们一定会听得到。想到这一点,格里格尔马上又会提醒自己,将头收回来。可是家人们显然已经察觉到了某种微小的声音,谈话随即停下来。过了一段时间,就听到父亲冲着卧室门的方向说道:“他在瞎折腾什么呢?”家人们陆陆续续又开始说话,谈话再度展开。

父亲已经很久不再理会财务了,再加上母亲的理解能力有限,所以父亲在解释每件事的时候都要反复说上几次。这样一来,格里格尔也听到了很多先前不知道的事情。他首度发现,原来当年那场破产之灾过后,家里并非一无所有,有一笔资金保留了下来,一直到今日还未动用分毫。再加上这几年的利息,这笔资金如今是有增无减。最近几年,格里格尔在分配自己每个月的薪水时,总是留下极少的一部分作为自己的零用钱,其余的都交给了家里。这些钱在应付家庭日常开销之余,还有剩余,积攒至今,已是一项不大不小的积蓄。格里格尔并没有想到家人们竟能如此节俭,并对可能到来的风险早有准备,他倍感欣慰,不由得待在门后连连颔首。如果他之前一直将花不完的那部分薪水交给老板,偿还父亲欠他的债,那么便 可以及早清偿那笔庞大的债务,也便可以及早脱离这份工作,迎来自由的新生活。不过,这样做显然没有父亲的安排恰当。

然而,这笔积蓄终归太少,单靠它的利息根本不足以养活一家人。在它的支撑下,一年以内,家人们的生活应该不会成问题,支撑两年也是可以的,但是两年大限一到,这笔钱肯定已经坐吃山空。其实这笔钱是不应该轻易拿出来用的,当初攒下这笔钱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工作赚钱才是家人们保障自身基本生活开销的最佳途径。父亲已经五年没工作过了,他还能否重新开始工作,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确信。更何况父亲已经老了,尽管他的身体还算不错,但也不适宜再度投身工作了。父亲的一生都在劳劳碌碌中度过,可惜却一事无成。最近五年是他一生中仅有的悠闲时光,正所谓心宽体胖,眼下已经发福的他要想灵活行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既是如此,莫非这工作赚钱的重任竟要落在母亲头上吗?母亲一直饱受气喘困扰,隔日就会发作一次,需要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对着打开的窗户才能喘过气来。她平时就算只是在家里兜个圈,也会支撑不住,苦不堪言。余下的就只有妹妹了。可妹妹才十七岁,根本还没有长大。家人们都非常宠她,直到现在,早上的时候她还是喜欢赖床。她平日里除了拉小提琴这项首要任务以外,只要每天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动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享受一些价格低廉的消遣就足够了。每次听到家人们在商议一定要出去工作赚钱时,格里格尔就会满面羞惭地从门上离开,趴到门边那张冷冰冰的沙发上面。

格里格尔经常会接连几个钟头一直在沙发上乱抓,整整一夜都不休息。有时候他还会推一张沙发椅到窗下,这对他而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之后,他便会在椅子的帮助下靠到窗口。从前他也经常向窗外远眺,目的就是希望能享受到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可惜现在这种感觉却只能在记忆中浮现了。他的视力越来越差,稍微远些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从前他总是抱怨,从窗口一张望就能看见对面那家医院,可是如今他根本就看不到它了。现在,他再从窗口向外眺望时,只觉到处都是无边无垠的灰色荒原。然而,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此地虽然静谧,但的确是在市区范围之内,窗外就是夏洛蒂街。在两次见到这张椅子被挪到窗下以后,妹妹便明白了他的心意。接下来她便一直开着那扇窗户,并且每一回在将这间房清扫完毕以后,都会按照他的需求再将椅子挪回窗下。

格里格尔要想欣然接受妹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就一定要亲口跟她致谢,可惜现在他偏偏做不到,所以感觉非常难受。眼前这种局面的确很窘迫,妹妹竭尽全力就是希望能减轻自己在面对格里格尔时的窘迫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做到了。但是对格里格尔而言,情况显然不妙。现在他很害怕见到妹妹来到自己的房间。以前她总会留神将格里格尔的房间与其他人的视线隔离开,但是现在她来到这儿以后,连门都顾不上关,便直接冲到窗户旁边。她忙不迭地用力将窗户打开,仿佛就要喘不动气一般,对着窗外大口大口地吸气。不管外面多么寒冷,她都要这样在打开的窗户面前待上一阵子。她每天会来格里格尔的房间两次,每次都会跑来跑去搞出很大的声响。这让格里格尔倍感惊慌,只能藏在长沙发下瑟瑟发抖,直到她离开。要是妹妹能将窗户关起来,跟他在这个房间里平心静气地待上一会儿,肯定就会察觉到他的恐慌,并帮助他从这种恐慌中脱离出来。这一点,格里格尔再清楚不过了。

在格里格尔变成这种模样约有一个月的时候,按理说,妹妹应该已经适应了,不应再为他的模样感到惊讶。这一 天,她比平日里早来了一会儿。当时格里格尔正直立在窗前,静静地向外张望。不管是什么人看到他那副模样都要吓一跳。格里格尔看到妹妹,心想自己待在窗前,她就不能立刻过来打开窗户了。这时候,她若是在原地驻足,格里格尔会觉得是人之常情。可她做的远不止如此,她显然吃了一惊,向后猛然一跳,马上把门又关了起来。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想必会觉得格里格尔正谋划着怎样攻击她。妹妹一跑,格里格尔旋即就钻到长沙发下面躲了起来。妹妹在中午的时候才总算又过来了,看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相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格里格尔因此得出一个结论:事到如今,妹妹对于自己的模样依然心存畏惧,不敢直面,并且往后会一直如此。如果他从沙发底下出来,被她看见了,她就会不由自主地马上逃跑。就算她只是看见了他身体很小的一部分,也会产生逃跑的冲动,要想克制这种冲动,她便只能运用强大的自制力。有一次,格里格尔花费了足足四个钟头,将一条床单盖在了长沙发上。随后,他又钻到了长沙发下面,这样一来,床单便将他完全掩盖了起来。他这样做自然是不希望妹妹再见到自己,事实上,妹妹这时就算特意俯身去看他,也一点儿都看不到。妹妹自然知道格里格尔做出这样的举动将自己彻底掩盖起来,绝对不是因为贪玩的缘故。要是她认为此举完全没有必要的话,就可以直接掀掉床单了事,可是她到底也没有这样做。格里格尔有一回想知道妹妹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新举措的,于是便谨慎地将床单掀开一丁点。他望着妹妹的眼睛,觉得有种感激的情愫从中流露了出来。

父母在一开始的两周都没有勇气来到这儿面对他,但他时常听到父母赞同妹妹为他所做的一切。在此之前,他们一直都觉得妹妹没什么作为,并因此时常对她发火。如今,每次妹妹去帮格里格尔清扫房间的时候,父母都会在外面等她。当她清扫完毕出去时,便会应他们的要求,将里面的情况详细讲述一番,内容包括:此刻房间内部变成了何种光景,格里格尔刚刚的表现如何,他又吃了些什么东西,情况有没有好转的迹象。早前母亲就想亲自去探视格里格尔,不过被父亲和妹妹以各种各样不容拒绝的原因阻挠了。那些原因格里格尔也都一一偷听到了,并觉得无懈可击。但是这些原因并没有让母亲打消探视他的念头,她执意要进来,父亲和妹妹便只好使用武力,将她挡在外头。母亲忍不住大叫起来:“我要去瞧瞧格里格尔!他可是我的亲生儿子啊!他如今的处境这样糟糕,我一定要进去瞧瞧他!你们为什么就不能体谅呢?”格里格尔听着这些话,不禁觉得让母亲过来探视自己未尝不是好事。每天都过来探视是不可行的,每周探视一次可能比较合适。妹妹终究还是个小女孩,她之所以没有畏惧这项可怕的重任,不过是因为还太单纯,根本没有考虑太多。母亲肯定要比妹妹有智慧,能够给予他更多的理解。

没过多长时间,格里格尔便得偿所愿,见到了母亲。白天的时候格里格尔不会到窗户那边去,因为要顾及到父母亲,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可是房间的地板只有几平米大小,单单只是夜里趴在那里静止不动,他就已经觉得又倦又乏。现在连白天也要待在那儿,不能随意乱动。很快,他便食欲大减。为了消磨时光,他开始将墙壁和天花板作为自己新的活动场地,在上面来回爬动。他尤其爱将自己的身体在天花板上倒挂起来。那一刻,通体都有一种舒畅的感觉,呼吸也变得自由自在。他快活得简直忘却了周围的一切,扒在天花板上的腿甚至会忘乎所以地松懈,随即整个身体跌落下去,跟地板狠狠地接触一回。可他并不会因此跌伤,与先前截然相反,如今他已经能够自如 地掌控自己的身体了。由于他的脚会分泌黏液,在他爬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一些印迹。因此,他这种消磨时光的新方法很快就被妹妹察觉到了。她于是打算搬走所有阻挡他爬行的家具,尤其是那张写字桌还有柜子。尽管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她这样做明显就是希望能为格里格尔提供最广阔的爬行空间。只不过,要挪动这些家具,单凭妹妹一个人的力量显然是不够的。她没有勇气向父亲求助,要是向女佣求助的话,肯定会遭到拒绝。家里的女佣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特别是在女厨师辞职以后,她能继续留在这儿已经需要莫大的勇气了。不过,她留下来有一个条件:希望自己平时能待在厨房里,并锁上门,在收到主人的吩咐时,才打开门出来。这样一来,妹妹便没了别的选择,唯有向母亲求助。她看准了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起初,母亲非常高兴,喋喋不休。哪知在抵达格里格尔的卧室门前时,她一下子就沉默了。妹妹先行进去,查看一下里面的状况如何,再知会母亲进去。为了让遮掩自己的床单看上去像是被信手丢弃在了沙发上,格里格尔于是慌慌张张地拉低了床单,并在上面搞出了很多褶皱。此次格里格尔并不急于马上见到母亲,他甚至根本就不打算在床单的掩护下窥视什么了。只要母亲能来,他就心满意足了。妹妹说:“进来吧,他已经躲起来了。”母亲被她牵着手,走进了这个房间。随后,这两名瘦弱的女人便开始挪动那只沉重的柜子。格里格尔听着床单外面的动静,听到母亲在责备妹妹将最重的活都承担了下来,只怕一会儿就要疲累不堪了。可妹妹只当她的话是耳边风,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干活。时间流逝,估计她们搬动了足足有十五分钟了。这时,母亲又说,不如不要搬这个柜子了。原因之一就是,这个柜子太沉重了,单凭她们两个的力量明显不够,一定要等父亲回来之后帮忙才行,如果半途而废,将柜子留在卧室的中间位置,那么可供格里格尔行走的道路就全都被堵死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格里格尔是不是真的希望有人能帮自己把这些家具搬走,搬走这些家具以后,他就会开心了吗,这一点谁都不能确定。事实上,在母亲看来,将整间卧室搬空,只留下空荡荡的四面墙,会给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她觉得格里格尔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面对空无一物的房间,他会感觉非常孤单,就像被自己的家人抛弃了一样。更何况,这间房里的家具他已使用多年,应该早就已经习惯了。自始至终,母亲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尽管她坚信无论自己说什么,格里格尔都听不明白,但是她甚至不愿格里格尔听到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此刻,她连他躲在哪儿都不清楚。这时,母亲又压低声音说道:“如果我们把这些家具搬走,他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在通过这样的举动向他宣布,我们已经不再对他持有任何希望,不再相信他会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从此以后,我们与他再无瓜葛,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会再理会一分一毫?他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因此,我认为还是不要改变这个房间的陈设了,让一切保持现状就好。如此一来,等日后格里格尔完全康复时,便可以很快忘却在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一切又可以按照原先的轨道继续运行下去。”

而格里格尔却真心希望她们能将卧室里的家具全部搬走。这时候他静静聆听着母亲说的这些话,心想肯定自己的思维肯定已经混乱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这样不合常理的想法。回想过去的两个月,自己一直困守家中,终日形影相吊,连与人进行正常的言语交流都做不到,思维不混乱都是不可能的。想想看,这个房间多么温暖舒服,这里面摆放的家具都是世代流传下来的,莫非他竟想将这样一个房间变成空无一物的山觉呢?因此,我认为还是不要改变这个房间的陈设了,让一切保持现状就好。如此一来,等日后格里格尔完全康复时,便可以很快忘却在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一切又可以按照原先的轨道继续运行下去。”

而格里格尔却真心希望她们能将卧室里的家具全部搬走。这时候他静静聆听着母亲说的这些话,心想肯定自己的思维肯定已经混乱了,要不然怎么会有这样不合常理的想法。回想过去的两个月,自己一直困守家中,终日形影相吊,连与人进行正常的言语交流都做不到,思维不混乱都是不可能的。想想看,这个房间多么温暖舒服,这里面摆放的家具都是世代流传下来的,莫非他竟想将这样一个房间变成空无一物的山洞吗?在那样的环境中,他会很快将自己的过去遗忘,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一个人。不错,他是可以在那儿自由爬行,不再受到任何阻碍。可是,他为了得到这些,就要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真的值得吗?对于从前的生活,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冷不丁听到母亲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恐怕还会继续浑浑噩噩下去。眼下他的状况已经很糟糕了,要想改善这种状况,就必须要将家具全都留在原地,不要让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被搬走。四下爬来爬去对他而言有害无利,这种无聊的举动以后还是少做为妙,留下这些家具将自己爬行的道路挡住真是再好不过了。

但是,妹妹并不是这样认为的。现在她在与父母谈及格里格尔时,每每以格里格尔的代言人自居。她这样做,自有她的根据。妹妹觉得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不能轻易就被人说服了。尤其是现在母亲向她提出了反对意见,她便觉得自己更加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了。她先前只打算将写字桌和柜子搬走,眼下她却打算将除了长沙发以外的加布全部搬走——长沙发作为格里格尔的必需品,是绝对动不得的。最近发生的家庭变故,让她从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但是这并非她坚持己见的原因。此外,她之所以这样坚持,也不是出于盲目的固执。根据她的实际观察,那些家具对现在的格里格尔而言,显然是多余的,格里格尔此刻真正需要的是宽敞的爬行空间。妹妹有心想尽最大可能帮助格里格尔,甚至不惜将他的现状夸大至人人畏惧的地步。像她这种年纪的年轻姑娘,不管做什么都有一种惊人的疯狂,而且这种疯狂的发作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现在她的坚持,就是这样一种疯狂的表现。如果能将格里格尔的房间变得一片空荡,仅余四堵墙壁,那么大家便都没有勇气再进入这个房间了,只除了她格蕾特。

因此,不管母亲提出怎样的意见,她都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没过多长时间,母亲就陷入了沉默。因为待在这间房里,让她觉得很不安,根本不知该如何自处。她不再提出相反意见了,又开始不遗余力地帮妹妹搬柜子。事到如今,格里格尔也只能妥协,就算柜子被搬走了,也可以将就下去。不过,留下写字桌还是很有必要的。母亲和妹妹终于气喘吁吁地将柜子搬出了房门。格里格尔想知道自己到底可以帮上什么忙,于是在听到她们离开以后,马上便从沙发下面探出了头。其实,为了照顾家人的感受,他已经非常谨慎了,但还是险些被母亲看到了。这会儿,妹妹已经到旁边那个房间里去了。她伸出双臂将柜子抱住,试图挪动它,哪曾想柜子却纹丝不动。母亲先于她回到了格里格尔的房间,这可真是大事不妙。格里格尔知道,要是母亲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吓坏的,毕竟她还没有接受变成这副模样的儿子。格里格尔于是匆匆忙忙向后爬去,一直缩到沙发的另外一侧。不过,他还是触动了那条床单,尽管只是动了一次,母亲还是察觉到了。她在原地怔怔地待了一阵子,随即便又 出去找妹妹了。

就是搬几件家具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格里格尔这样想道。可是没过多久,他便觉得不堪忍受了。这两个女人在他的房间里到处乱跑,大呼小叫,地板与家具摩擦不断,所有这些汇聚起来,简直如同混乱而庞大的洪流,从各个方向铺天盖地地朝他奔涌过来。这样的侵袭让他完全抵御不了,即便将身体紧紧贴在地面上,将所有的腿脚以及头部全都收紧,也是无济于事。整个房间被她们折腾得空无一物,他喜欢的那些玩意儿全被她们一扫而光。他将自己的钢丝锯等工具摆放在了柜子里,现在这只柜子已经被她们搬走了。还有那张写字桌,他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到商学院,所有作业都是在那张写字桌上完成的。钉子牢牢地将这张写字桌固定在地板上,此刻,那两个女人正在撬动那些钉子。她们这样做的初衷是好还是坏,他已经没有闲暇再去考虑了。她们折腾了这么久,已经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唯独那缓慢沉闷的脚步声还回响在格里格尔耳畔。他险些觉得她们已经从这儿离开了。

母亲和妹妹终于将那张写字桌抬到了旁边那个房间,这时候两个人正在写字桌旁边倚靠着,不停地喘着粗气。格里格尔就趁着这个机会,从沙发底下跑出来了。一时之间,他也判断不出自己应最先抢救哪件家具,只好一面奔跑一面左顾右盼,接连换了四个抢救对象,最终他瞧见了那个身穿裘皮的女士的画像。这会儿,画像周围的墙壁上已是空空如也,衬得那画像异常显眼。格里格尔匆匆朝画像爬去,紧紧贴到了画框的玻璃上面。刚刚他的腹部一直很烫,叫他难受得简直不知所措。这时他的身体被玻璃吸附住了,竟让他觉得腹部的热烫缓和了不少。他用自己的身体将整幅画遮挡得严严实实,心想这下子可保住这幅画了。他扭头望向通往起居室的那扇房门,随时准备迎接两位女士的归来。

她们只休息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便又返回了这里。妹妹的手臂环绕在母亲身上,说她正在拥抱着母亲一点儿也不为过。妹妹四下张望了一番,问母亲说:“接下来搬什么好呢?”忽然之间,她与伏在墙壁上的格里格尔四目相对。但是她并没有慌张,想必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为了防止母亲东张西望看到格里格尔,她于是垂首对母亲说:“我们还是回起居室再歇一阵子吧!”她这个提议听起来有点冒失,而且她在说这话时,声音已然颤抖起来。看来她是打算将母亲带离这个危险地带,在安置好母亲以后,再回来驱逐格里格尔离开这堵墙。她的目的格里格尔已经了然于心。若她真想这样的话,不妨来跟他挑战!他是坚决不会妥协的,他一定要牢牢守卫住自己的画,即便要因此跟妹妹大动干戈也无所谓。

不过,母亲在听到妹妹这样说以后,愈发惶恐起来,不由得朝一侧迈出了一步。有一只庞大的棕色物体正趴在印花墙纸上,她望着那个物体,尚未察觉那就是自己的儿子,只是不由自主地嘶声高喊起来:“天哪!天哪!”她一下子便瘫软下去,躺在长沙发上动弹不得,同时伸展着两条手臂,像是抛却所有,什么都顾不得理会了。妹妹对格里格尔怒目相向,挥舞着拳头斥责他说:“看你做的好事,格里格尔!”她想去取一瓶香精,不管是什么种类,只要能将晕倒的母亲唤醒就好。想到这一点,她便朝旁边的房间跑过去。现在先不忙着抢救这幅画了,格里格尔心想,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去帮助妹妹。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玻璃的强大吸附,从画上爬下来,爬到了妹妹所在的那个房间。从前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帮妹妹想出解决问题的法子。可是,如今他除了在她身后傻等,什么忙都帮不上。妹妹正在一堆小瓶子中翻找着,不经意间扭回头来 看到格里格尔,不禁大吃一惊,将一只小瓶子摔碎在地上。格里格尔的脸部被其中一片玻璃碎划伤了,瓶子里的液体在他身边蔓延开来,像是某种具有腐蚀性的药水。妹妹当机立断,抓起一堆小瓶子跑回母亲身边。房门被她一脚踹上,将格里格尔挡在了外头。这样一来,格里格尔便见不着自己的母亲了。也许母亲此时已进入了弥留之际,这完完全全是他的错。在这种时候,他是不可以再把门打开的,因为此举会将妹妹吓跑的,而眼下母亲断然不能少了妹妹的陪伴。因此,格里格尔便只好耐着性子等候了。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不断责备着自己,这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到处乱爬。家具、墙壁、天花板,全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觉得一切希望都已离自己远去,渐渐地感觉天旋地转,最终跌落在了硕大的桌子上。

格里格尔倒在那里,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待了一阵子,四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像是有什么转机就要出现了。门铃忽然响起来了。因为女佣近来一直躲在厨房里不肯出来,妹妹没办法,只能亲自过去将门打开。父亲出现在门口,他一开口就问:“怎么回事?”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妹妹跟往常很不一样,才这样问的。妹妹依偎在父亲怀里,低声答道:“格里格尔出来了。刚刚妈妈晕倒了,还好她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父亲说道:“我一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经常提醒你们。偏偏你们两个女人就喜欢把我说的话当成耳边风。”妹妹这几句话说得太概括了,难怪父亲会错了意,认为格里格尔动了粗。这一点,格里格尔很明白,同时他也明白自己现在根本不可能对父亲做出明确的解释,为今之计只能是竭尽所能熄灭父亲的满腔怒火。想到这里,格里格尔便跑到了自己的卧室门边,紧紧贴在了门上。以便父亲进门以后,第一眼便可以瞧见自己,明白自己正要乖乖地躲回房间里去,一丝恶意也没有。现在只要将房门打开,不必驱逐,格里格尔便会马上爬进去躲起来。

然而,他这样用心良心的细节安排,父亲压根儿就懒得理会。在进门的那一刹,父亲旋即大喊一声:“啊呀!”他的语气中含着怒气,又含着惊喜。格里格尔抬头望着父亲,忽然发觉他跟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父亲有了很大的区别。格里格尔明白自己最近对家人的关注明显比不得从前了,终日耽溺于四下乱爬的过程中。自己早应该想到,在这段时间,可能会出现一些新的变化。饶是如此,格里格尔仍然不能确定,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在过去这些年里,格里格尔每天早上离家时,父亲都还赖在床上没有起身;每天晚上回家时,就见到父亲身上还穿着睡衣,懒洋洋地窝在安乐椅上,看见儿子也只是挥挥手,算是跟他打招呼。过去他们一家人偶尔会全体出动,一起去漫步。这种全家总动员的活动对他们而言是非常罕有的,只在每年最重要的节日,以及某几个周日才会进行。每到这时,格里格尔和母亲便会一左一右的走在父亲身边。格里格尔与母亲行走的速度都十分缓慢,但是比起他们,父亲走得还要慢。他穿着自己的旧大衣,在拐杖的支撑下,步履蹒跚地行走着。每次他想发表什么言论,便会停住脚步,随行的家人们随即就会在他身边聚拢起来。此刻在这里站立着的父亲,依然是当初那个父亲吗?他今天穿了一身银行职员的制服,那种蓝色制服被熨烫得一丝褶皱都没有,有金色的扣子钉在上面。父亲就穿着这样的制服,笔直地立在那儿,他肥硕的双下巴从上衣硬挺的领口中探出来。两道浓眉下面,在一双漆黑晶亮、炯炯有神的眼睛,散发出聚精会神的光芒。他的满头白发以往都是乱糟糟的,今天却梳理得整整齐齐,油光发亮。有金色的字母绣在他的帽子上,可能是某 银行的标记。父亲随手将帽子扔在了一侧的沙发上,掀起长款制服外套的衣摆,将两只手都插进了裤兜。他满脸怒色,气冲冲地走向格里格尔。大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准备采取什么行动,他只是使劲抬起了一条腿,露出了硕大的靴子底。格里格尔惊愕地望着这一幕,马上就反应过来,迅速逃跑。他变形的第一天,父亲便坚定了这样的信念:对待他最恰如其分的法子就是毫不留情的暴力。格里格尔在逃跑的过程中,一见到父亲的脚步停下来,就马上跟着他一起停下来;一见到父亲迈步,就马上又跑到他前头。如此兜兜转转绕了几周,毫无进展,甚至连你追我赶的架势也没有,因为两人跑得都不够快。格里格尔觉得自己若是到墙壁又或者是天花板上逃跑,一定会给父亲带来严重的恶感,这一点叫他十分恐惧。因此,既然情况不是那么危急,他便继续停留在了地面上。可是父亲每迈出一步,格里格尔就要拼命地迈动着他那一堆细腿往前逃。渐渐地,他开始觉得体力不支。他的肺部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有了些小毛病,跑了这一阵子以后,他开始觉得喘不动气了。为将全部体力都聚集起来,他不得不眯缝着眼睛,踉踉跄跄艰难奔跑。他的思想已经麻痹了,全然忘记了自己可以爬到墙上,如此一来,便不必如此卖力奔跑了。可是就算他想到了这一点,也很难付诸行动,因为这里摆满了高低错落的精美家具,将墙壁都遮掩起来了。忽然之间,有某个物体被丢弃到了他身旁的地板上,险些砸到他身上,幸而力道不大。那个物体随即骨碌碌滚到了他眼前,原来是个苹果。第二个苹果马上又发射了过来,格里格尔惊得停滞在了原地。看来父亲是决议要用苹果向他展开总攻了,他再跑下去也是徒劳。碗柜上面摆放着一个装满了苹果的果盘,父亲将这些苹果装入衣兜,来不及对准目标,便接二连三地发射了出来。这堆红色的小炮弹嘀哩咕噜滚动在地板上,不断碰撞着彼此。格里格尔的脊背与其中一个苹果擦身而过,滑落在地,好在这个苹果投掷的力量不大,并没有给他造成伤害。不过,另外一个苹果紧随其后发射过来,在他的脊背之中深埋下去。前所未有的巨大痛楚瞬间降临到格里格尔身上,他挣扎着还想逃到别处,似乎这样做就能摆脱掉眼前的痛楚。可惜挣扎未果,他一步都动弹不得,终于晕倒过去,连魂魄都像飘然远去了一般。晕倒前的一刹那,他看见自己的房门骤然开了,母亲从里面飞奔出来,她衣衫凌乱,连内衣都露出来了。原来刚刚母亲神志不清的时候,妹妹帮她脱掉了上衣,好让她能更加顺畅地呼吸。妹妹这时正在尖声叫嚷,母亲遂飞奔到她身前,朝父亲那边跑过去。在飞奔的过程中,母亲的裙子不断下坠,在脚下制造了无数阻碍。终于,母亲跌跌撞撞地扑到父亲胸前,死死抱住他的脖子,跟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请求他给格里格尔一条生路。看到这一幕时,格里格尔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一个多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在这段时间,格里格尔饱受伤痛折磨,由于无人有勇气帮助他将背上的苹果抠出来,所以直到现在,那只苹果还深埋在他的脊背中,提醒所有人记住那天他所遭遇的悲惨经历。正因为如此,父母也认识到将格里格尔视作仇敌是很不应当的,不管他现在变成了何种恶心的模样,但他毕竟还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家人们理应压抑住对他的反感,包容他的一切,这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现在格里格尔就如同一个衰朽残废的老头儿,单是从房间里走一遭便要花费漫长的数分钟,遑论爬上高墙。受了这样的重伤,往后自如地行走对他而言可能再也无法实现了。不过,格里格尔 却觉得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与之前相比,现在他的处境可谓大为改观:如今起居室的门一到晚上就会向他开放,他待在卧室某个阴暗的角落,起居室里的情形便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是家人们待在起居室里却看不见他。他经常会凝神注视着门外,一看就是一两个钟头。他看到桌子上点起了灯,而家人们就围坐在灯下,眼下家人们甚至不再介意被他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以前,他们总喜欢侃侃而谈,快活无比。那时候,格里格尔每回旅途困倦,躺在简陋窄狭的旅馆中,拥着潮湿的被褥,想象家人们此刻正聊得火热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不过,那样热烈的氛围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在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默然相对。用过晚餐之后,父亲很快就会倒在沙发椅上入睡了。这时,母亲和妹妹便会示意彼此噤声。母亲所在的位置距离灯光很远,她便借着那点光亮做缝纫,缝制一些精美的床单、内衣等,好向服装店交货。妹妹则在学习法语还有速记,以便日后可以换一份优越的工作,最近她已经开始做起了售货员。父亲偶尔也会突然醒过来,对母亲说:“今晚又缝了这么长时间!”他似乎不记得自己刚刚一直在睡觉,说完这话,马上又进入了梦乡。母亲与妹妹互相瞧瞧,脸上都露出了疲累的笑意。

父亲一直穿着那套制服,就算待在家里也依旧如此,真是执拗。他坐在椅子上小憩,身上却制服笔挺,睡衣高悬在衣架上,已经成了一件摆设。父亲这种状态,像是二十四小时候命一般,只等老板一声令下,他便可以马上冲回银行。这件制服在他刚拿到手的时候就是旧的,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制服越来越脏了。由于他总是将它穿在身上,所以不管母亲与妹妹怎么帮他清理,都是无济于事。现在制服上已是污迹斑斑,唯有那些金色的纽扣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闪闪发光。父亲穿着这件叫人难受的制服,悄无声息地入梦,每晚都是如此。格里格尔经常望着它出神,一望就是整整一晚上。

母亲在十点钟的时候会低声将父亲唤醒,叫他回床上继续睡。父亲早上六点钟就要出发去上班,所以睡眠对他而言重要至极。可是,这张沙发椅显然不是睡觉的好地方。每到这时,父亲总会坚持继续待在这儿,等过一段时间再回床上。在银行打杂的这段时间,他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偏执狂。接下来,他在不知不觉中便会再度睡着了。这会儿再想让他回到床上,就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母亲与妹妹压低声音,连连督促他回床上睡,可他总是摇头晃脑,不予理会,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有时候,母亲和妹妹在接连劝了他十五分钟以后,他还坐在椅子上不肯起身。母亲在他的衣袖上揪一揪,在他耳畔说些好话。妹妹也暂时将功课搁置一旁,来给母亲帮忙。哪知父亲根本就不理会她们,还一个劲儿地往沙发里头倚靠。母亲和妹妹无奈,只得将手探到他腋下,欲将他架起来。到了这一刻,父亲才总算睁开了眼睛,瞧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说道:“我的老年生活就要这样度过了。”他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重负了,只能在母亲和妹妹的帮助下艰难地站起身来。等到了门口的时候,父亲便会摆手示意她们退下,然后由他一个人进去。可是很快他又会支撑不住了,这时母亲就会将手头的活计匆匆扔到一旁,然后冲过去给他帮忙,妹妹也是一样。

家人们整天疲于奔命,苦不堪言,根本无暇分身去照顾格里格尔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一天比一天紧张,最终不得不辞退了那名女佣。现在,母亲一面要做许多缝纫活,一面还要兼顾家务。唯一的帮手就是一名老太太,她长得非常高,又非常瘦,满头乱糟糟的白发。每天早上和晚上,这名老女佣都会过来, 一些粗重工夫都由她帮忙做了。眼下,家人们已经开始将祖上流传下来的首饰拿出去变卖。格里格尔在聆听他们晚间的谈话时,知道了这件事。过去在过节的时候,或者要出去参加什么活动的时候,母亲跟妹妹便会将这些首饰拿出来,开开心心地戴起来。近来,家人们由于不知道应该怎样运送格里格尔到新家去,而陷入了烦恼之中。他们眼下的处境已经很糟糕了,显然不适合再居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其实,要运送格里格尔并非难事。只要他们能找到一个足够大的木箱子,在上面打好通气孔,就可以把格里格尔装进去运走了。这一点格里格尔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并非家人们搬不成家的原因。他们之所以搬不成家,最大的原因是他们觉得萨姆沙家是所有亲友中命运最为悲惨的一家,他们已经对生活彻底失去了信心。他们眼下正在遭受着穷人们所要忍受的一切折磨:父亲在银行被人呼来喝去,帮那些身份卑微的职员买早餐;母亲拼命缝制内衣,顾不上理会这内衣将来要穿到什么人身上;妹妹则在柜台后头,被顾客任意驱使,忙得不可开交。这已经到达了家人们的承受极限,更多的折磨,哪怕是一丝一毫,他们都承受不起了。在将父亲送回床上休息以后,母亲和妹妹再度返回起居室。她们并不忙着开始干活,而是相依相偎靠坐在一起,紧贴着彼此的面颊。之后,母亲会朝格里格尔的房门一指,对妹妹吩咐道:“格蕾特,去关上那间房的门吧。”接下来,黑夜便又一次将格里格尔完全笼罩了。旁边的起居室里,一对女士要么泪光盈盈,要么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睁大双眼,盯着桌子发呆。在这样的时刻,格里格尔背部的伤痛便会发作起来。

这段时间,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格里格尔都无法安然入睡。他时常会考虑这样一件事,等卧室门再次被打开时,自己要重新执掌起家中的大权,跟从前自己所做的一样。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现在他的记忆又活泛起来,想起了很多旧人,比如公司老板以及代理商,公司职员还有那些小学徒,动作迟缓的勤杂工,三两名非同事的朋友,在某个偏远旅馆与他甜蜜邂逅的女服务员,在帽子店里任职的女收银员——他曾请求对方嫁给自己,可惜他虽有诚意,却早已错失良机。他记起了这些人,还有一些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的人,以及一些压根儿不认识的人也在他的记忆中一块儿出现了,所有人杂乱无章地混合在一块儿。然而,这些人全都没有兴致来到这儿,向格里格尔一家人提供帮助。所以格里格尔在将他们从记忆中删除的时候,没有半分迟疑,相反,他觉得很欣慰。格里格尔没有一味沉浸于对家人的忧虑之中,他甚至偶尔会憎恨他们不好好照顾自己。他打算偷偷潜入食物储藏室,将自己的食物份额拿回来。尽管他连自己现在到底想吃什么都搞不清楚,而且他现在也没有了饥饿感,但他还是打算要这么做。如今妹妹会在早上和中午临去上班时,信手取来某种食物,急急忙忙踢进格里格尔的卧室里。至于格里格尔真正想吃什么,她已经懒得再去考虑了。等到晚间,她就会拿着扫帚,将格里格尔吃剩下的食物扫出来。至于格里格尔是否吃得很少,甚至根本没吃,就不是她想管的事情了。实际上,她拿来的那些食物,格里格尔经常连碰一下的兴趣都没有,随后便让她原封不动地清扫出去了。现在,妹妹只能在晚上的时候过来,仓促而潦草地帮他打扫一下卫生。地板上已经积满了灰尘,墙壁上也满是污秽的痕迹。先前,妹妹进来时,格里格尔为了向她提出抗议,便故意躲到这些肮脏的地方里去。无奈妹妹全无改正的打算,就算他在灰尘里匍匐几个礼拜也是无济于事。事实上,不只是格里格尔,妹妹也早就注意到了这间房有多么肮脏,可是她并不想改变这种现状。在此期间,她又不允许别人来打扫这个房间,她认为这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权力,她简直已经神经过敏了。不单是妹妹,他们一家人都陷入了神经过敏的怪圈。一次,母亲抬来几桶水,在格里格尔的卧室里进行了一次大清洗,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整个房间都被她搞得湿淋淋的,格里格尔非常不悦,满心愤恨地趴在长沙发上,舒展开身体,纹丝不动。晚上,妹妹回家的时候,看到格里格尔的房间跟她走时不一样了,不禁愤怒至极,直接奔进起居室大哭起来。母亲张开双手向她告饶,她却理也不理。父亲大吃一惊,从沙发椅上一跃而起。他先是惶然望着她们,跟着便大嚷起来。他对站在自己右侧的母亲斥责道,为什么不等妹妹回来再跟她商量,要不要这样帮格里格尔清扫房间?随即,他又对站在自己左侧的妹妹怒吼道,往后格里格尔的房间不用她再清扫了。这会儿,父亲的情绪异常高涨,简直到了无法自控的地步,母亲拼命想将他推回卧室里去。妹妹一面哭得浑身战栗,一面攥紧双拳,不断在桌面上捶打着。这时候格里格尔的房门还大开着,无人记得去给他关上,结果这一场闹剧便毫无保留地发生在了他眼前,气得他扯着嗓门吱吱直叫。

其实,格里格尔并非完全无人照料,母亲也根本不必越权,去履行妹妹的职责。虽然近来妹妹已经无力像先前那样,给予格里格尔无微不至的照顾,因为工作已将她折磨得异常疲倦,但是那个负责帮工的老女佣的出现却帮了她一个大忙。这名年纪老迈的寡妇对格里格尔倒是没什么厌憎之情,大概是因为她体格强健,漫漫人生之中,不管遇到多么恐怖的事情,都能泰然处之。一天,她将格里格尔的房门打开了,与格里格尔打了个照面。当然,这不过是她的无心之举,并非受好奇心驱使。格里格尔被她吓了一大跳,落荒而逃,根本不理会她其实并没有追上来。老女佣吃惊地立在原地,两只手交握起来,搁到自己的腿上。从这天开始,她便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早上和晚间的时候,将格里格尔的门拉开一条缝,朝里张望。开始的时候,她会向格里格尔打招呼:“老屎壳郎,我又来看你啦!”“老屎壳郎,到我这边来呀!”她大概觉得这些话很友好,但是格里格尔却不屑一顾。他总当那门是关起来的一样,停留在原地连动都不愿动一下。要是家里人能让她负责清扫这个房间就好了,要不然何必放任她肆意过来打扰格里格尔的生活呢?估计是春天就要到了,这天早上,忽然下起了暴雨,雨水在窗户上不断敲打。就在这时,那个老女佣又来打扰格里格尔了。格里格尔听着她对自己絮絮叨叨,不由得发起火来,做出要攻击她的架势,朝着她爬过去。不过他的身体依然很虚弱,爬起来速度非常缓慢。门口处摆放着一把椅子,老女佣便将这把椅子举得老高,大张着嘴巴,镇定自若地等在原地。很显然,她会一直这么张着嘴巴,直到将这把椅子砸到格里格尔的后背上。格里格尔望见这一幕,便调转了方向,往回爬去。她说:“怎么?不敢过来啦?”说着,便将椅子放了回去,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眼下,格里格尔差不多已经停止用食了。某些时候,他从食物旁边爬过时,也会咬下一块含在口中,但这对他而言,就像在做游戏一样。他接连几个钟头含着这些食物,最终往往会将其吐出来了事。他一开始觉得自己食欲不振的原因是,房间里的格局跟以前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叫他觉得无法适应。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对这些变化习以为常了。现在家里多了三名租客,共同租住了一个房间,因而很多东西在别的房间里都摆不下了,于是家人们便开始把它们挪到格里格尔的房间里来。格里格尔某次通过门缝向外张望,见到那三名租 客都是清一色的大胡子。这三位先生平日里非常严肃,且酷爱整洁。他们现在住在这个家里,便要求家里的任何一处都要符合他们的卫生标准,这其中不仅仅包括他们租住的那个房间。这三位先生对厨房的卫生要求尤其严格。他们厌恶一切不必要的东西,特别是污秽的物件。他们搬来了很多家具,如此一来,家里原有的不少家具就派不上用场了。它们现在的处境非常尴尬,直接当垃圾扔掉未免太浪费,但是要想转手卖出去也不容易。在这样的情况下,格里格尔的房间便成了它们的归宿。那老女佣把这些东西,以及所有暂时用不着的东西,都一股脑儿扔到了格里格尔这里,这其中也包括原本放在厨房里的垃圾筒,以及一只用来装煤灰的箱子。不知道那老女佣是打算把这些东西聚集到一块儿,然后一次性处理掉,还是打算日后有需要的时候再将它们取回。基本上每次她来扔东西的时候,出现在格里格尔面前的就只有她的手,还有她扔下的东西。只要格里格尔在这些东西中间穿梭的时候没有碰触到它们,它们的位置就不会有丝毫改变,一开始老女佣将它们扔到了哪里,它们就一直在哪里待着。最初,由于它们的阻挡导致爬行空间不足,格里格尔必须要不断地推开它们,为自己开辟道路。然而,尽管在其中兜兜转转绕行的过程让他精神抑郁,疲倦不堪,随后接连几个钟头都不想再动弹,但是这种运动对他的吸引力却越来越大。

眼下在某些晚上,通往起居室的房门会被关起来。因为起居室如今已经成了公共场所,那三名租客偶尔也会在这里用餐。不过,对此格里格尔已经不介意了。家人们不知道,现在就算在房门打开的夜晚,他也会继续待在卧室的阴暗处,并不借机上前倾听他们的谈话。一天,老女佣忘了将格里格尔的房门关紧,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晚间租客们来到起居室,亮灯开始用餐的时候。从前,都是父母亲和格里格尔坐在餐桌首席,现在这位置被三名租客占据了。他们将餐巾展开,随即将刀子和叉子握在了手中。不多时,母亲在门口现身了,她手里端着一盘子肉。妹妹紧随其后,将装得满满的一盆马铃薯端了过来。在摆上桌以后,这些菜还是热气腾腾的。三名租客在用餐前,似乎需要先对这些食物进行审查,于是垂首打量起了跟前的盘子。看起来,坐在中间的租客应该是他们三个的头儿,此人为判断肉是否已经熟透,是否不必再回到厨房返工,遂在盘子里切了一片肉下来。母亲和妹妹凝神注视着他的反应,终于看到他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才安然放下心来,跟着笑了起来。

现在,厨房才是家人们用餐的地方。不过,每次在去厨房之前,父亲都会拿着帽子到起居室来围着桌子走一遭,逐个向租客们行礼。租客们起身,嘟嘟囔囔地跟他寒暄起来。父亲走后,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在接下来的晚餐中,便极少能听到他们说话了。在他们三人发出的吃饭声中,用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总是占据上风,这一点叫格里格尔觉得很诧异。他觉得这些人是想提醒自己,只有嘴里长了牙齿,才能顺利享用食物。否则,不管一张嘴有多么好,在进食方面都毫无用处。格里格尔满心愁苦,不禁喃喃道:“我不是没有食欲,是眼前这些食物勾不起我的食欲。我眼看就要饿得不行了,那三个租客却在大快朵颐。”

自从变形之后,拉小提琴的声音便没有在格里格尔的听力范围内出现过,至少在他的记忆中是这样的。但是,这晚他却听到有人在厨房里拉小提琴。租客们的晚餐已经结束了,三人正仰坐在那儿抽烟。租客头儿取出报纸,给两名同伴各自分了一张。三个人一面抽烟,一面看报纸。当小提琴的声音响起时,他们马上便察觉到了。三人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前厅的入口处,彼此紧挨着。这时,父亲高声说道:“几位先生不想听这琴声吗?那她就不再演奏了。”显然,他们的举动已经被厨房里的人们察觉到了。租客头儿说道:“当然不是!这外头比厨房里要舒服多了,请问小姐能出来,到外头拉小提琴吗?”父亲应道:“没问题!”仿佛是他自己正在拉小提琴一般。三名租客于是便回到起居室,等候他们的到来。没过多久,他们就出来了。妹妹拿着自己的小提琴,父亲帮她搬着放琴谱的架子,母亲则帮她拿着琴谱。妹妹不慌不忙地准备开始演奏小提琴。由于对租客太过礼貌,简直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父母虽是待在自己家里,却连椅子都不敢坐。此前,他们从来没将家里的房间租给别人,现在在面对租客时,简直手足无措。父亲的制服扣子照旧扣得严严实实的,这会儿他倚在门板上,将右手插进了两粒扣子之间的位置。有位租客拿来一把椅子搁到墙角让母亲坐下,尽管他并非有意要让母亲坐到墙角中去,但是母亲却连将椅子换个位置的勇气都没有,直接就坐了下去。

终于,妹妹开始了小提琴演奏,父母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关注着她。琴声将格里格尔深深迷住了。他鼓足勇气迈进几步,朝着起居室探头探脑。但他并不觉得这种举动有什么不妥,近来他越来越不愿为他人着想了。从前他不是这样的,那时他很爱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并因此而感觉无比自豪。眼下,尘土遍布了整间卧室,不管他在行动时多么小心翼翼,都免不了掀起滚滚灰尘,落得他满身都是。他一面走,一面还将一些食物残渣、头发丝、线头拖曳得到处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显然他最应该做的就是躲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发现自己。可是对眼下的他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了。先前,他每天都会用地毯跟自己的后背摩擦上几回,以清理自己身上的污物。然而,此刻他爬在干净得没有半点灰尘的地毯上,居然连丁点负罪感都没有。

这时候,还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妹妹的琴声将父母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至于那些租客,一开始他们都在妹妹摆放琴谱的架子前头站着,并将手插进了裤子口袋。他们站的位置太靠前了,连琴谱上写了些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正在拉琴的妹妹很难不受到他们的打扰。没过多久,他们便垂首窃窃私语起来,往窗户那边走过去了。父亲望着这一幕,不由得忧心忡忡。显然,他们本来期待着能欣赏到一场精彩的小提琴表演,可是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他们已经对欣赏妹妹的琴声失去了耐性,之所以没有出言阻止她,不过是因为礼貌。他们看起来已经被琴声烦扰得不堪忍受了,有烟雾不断地从他们的嘴巴和鼻孔向上喷射出来。可是妹妹的演奏并没有他们认为得那样差劲,事实上,她演奏得简直太美妙了。忧伤从她的眼神中渗透出来,她歪着头,谨慎地注视着琴谱。格里格尔竭尽所能,希望能与妹妹的眼神相交,于是便将头部紧紧贴在地面上,又往前行进了一小段距离。他怎么可能是一只动物呢?动物怎么会听得懂琴声,并被琴声深深打动呢?格里格尔心中充满了对某种未知的食物的强烈欲望,并发现获取这种食物的光明大道已经在自己眼前出现了。眼下,他的信念无比坚定,一定要爬到妹妹身边去,扯住她的裙裾央求她到自己的房间去演奏。在他的有生之年,他都不会再让妹妹从他的房间中离开。因为只有在他的房间里,妹妹的表演才能得到应有的认可。这是他首次觉得自己变成这种吓人的模样并非全无益处。他会把守住通往自己房间里的每一道门,将任何想要闯入其中的家伙拒之门外。当然,他不会强迫妹妹在他的房间里留下来,他要妹妹心甘情愿地待在那儿。他要与妹妹到长沙发上坐下来交谈,将自 己要送她去音乐学院深造的决定告诉她。无论什么人要对此提出反对,他都不会改变主意。实际上,这项决定他应该在去年的圣诞夜就对家人们讲出来了。想来圣诞夜应该过去很久了吧?要是变形这场巨大的灾难没有降临到他头上就好了。妹妹听到他这番话以后,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从她开始做售货员以后,她就整天穿着没有领子的衣服,也不系上一条丝带,就那样将脖子暴露在空气中。不过,格里格尔便可以在她哭的时候,努力朝她的肩部靠过去,在她的脖子上印上自己的亲吻。

租客头儿忽然对父亲大叫一声:“萨姆沙先生!”随即默然伸出食指指向格里格尔。这时候,格里格尔正在地面缓缓地爬行着。妹妹旋即停止了演奏。租客头儿向自己的同伴笑着摇头示意,继而又望向格里格尔。三名租客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相比于刚才叫他们觉得枯燥乏味的琴声,格里格尔的出现显然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致。不过,父亲却认为目前首先要做的不是将格里格尔撵回去,而是上前抚慰租客们的情绪。于是,父亲便朝着租客们匆匆忙忙地跑过去。他挡在他们面前,将格里格尔与他们隔离开来,同时他将两条手臂都伸展开来,催促着他们赶紧躲回自己的房间。也不知是父亲此举惹恼了他们,还是因为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格里格尔的存在一直一无所知叫他们心生不悦,总之,这三名租客发怒了。他们抬起手来揪扯着自己的胡须,缓步退回房去,看起来颇为慌乱。同时,他们还不忘请求父亲对这件事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明。妹妹在拉小提琴的过程中突然被迫中断,一时间难以回过神来。看起来,她似乎依旧沉浸在演奏中,一面垂手握着小提琴和琴弓,一面在琴谱上浏览着。渐渐地,她开始缓过神来,猛然之间,完全清醒过来。母亲这会儿还在椅子上坐着,但是呼吸急促,气喘吁吁。妹妹将小提琴搁到她的腿上,随即朝租客们居住的那个房间跑过去。眼看父亲就要撵着那三名租客进去了,妹妹却抢在了他们前头。在将租客们的床褥铺好以后,她旋即又出来了。父亲拼命驱逐着那帮租客,他已经不记得要礼貌地对待自己的租客了,看样子他性情中的执拗因子应该又冒上来了。租客头儿忍无可忍,在抵达房门口时用力在地板上跺了一脚。父亲终于应声停住了脚步。租客头儿举起手来,并朝妹妹和母亲扫视了一番,说道:“由于这座房子和房东一家人实在是太可恶了,”说着,他猛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我决定立刻退租!虽然我们在这里住了多日,但是我一毛钱的房租都不会付的。不止如此,我还要想想是否要向您提出索赔。要找到索赔的缘由简直太简单了,这一点想必您也很清楚。”说完这些话以后,他便目视前方,沉默下来,看起来像在期待着某件事的发生。不出所料,他那两名同伴旋即反应过来,同样提出了退租的要求。到这时,租客头儿才用力将门关上,制造出了很大的响声。

父亲伸出手来,四下摸索着,跌跌撞撞地返回沙发椅那边,一屁股坐上去。晚上的时候,他总是会在沙发椅上将身体舒展开来,小憩一段时间,此刻他要做的大概就是这件事。不过,看情形他压根儿就没有小憩的打算,一味坐在沙发椅上连连颔首。自从被租客察觉以后,格里格尔便一直安静地待在原地,没有继续挪动。他现在已经动不了了,除了因为行动被人打断,计划落空而感到灰心丧气以外,身体虚弱,体力不足想来也是原因之一,毕竟他已经饿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很快,家人们便会对自己提出责备,他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母亲的手不停地发抖,小提琴从她的手上滑下来,划过她的腿,跌到了地上。这样的响声仍未使格里格尔回过神来,他一直在静心等候着被家人责备的一刻的到来。 妹妹终于开口说话了,在说话的时候,为了将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她还拍了一下桌子,她说:“不能放任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了,亲爱的爸爸,还有亲爱的妈妈。我已经将整件事都看透了,当然,眼下你们可能还做不到我这样。我不想用哥哥的名字来称呼这只诡异的虫子。为了照顾他,我们已经倾尽全力,做出了极大的忍耐与牺牲。现在,我们必须要让它远离这个家,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这就是我想说的重点。到了这种时候,即便我们这样做了,也是合情合理的,无人有权利责备我们半分。”

父亲喃喃自语道:“不错,正是如此。”母亲的眼神就像一个精神病人一样,她以手掩脸,压低声音咳嗽着,到这会儿,她依然觉得呼吸困难。

见此情形,妹妹匆匆跑过去,到了母亲身边,帮她把额头抬起来。看起来妹妹方才的提议对父亲很有触动,他的身体坐得笔直,若有所思地摆弄着跟自己的制服配套的帽子。租客们在用餐完毕后,将餐具全都留在了桌上,刚才这顶帽子便一直摆放在那些餐具中间。格里格尔这时仍是一动不动的,父亲在摆弄帽子的同时,偶尔也会朝他那边瞧上一眼。

母亲正在咳嗽,别人跟她说什么,她完全听不清楚,所以妹妹只对父亲说道:“我能想象得到,你们两个迟早会被它折磨致死,所以我们必须要让它远离这个家,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我们每天的工作负担已经够沉重的了,回到家里还要继续遭受痛苦,谁能受得了呢,反正我是受不了了。”妹妹说到这儿,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她的眼泪淌到了母亲的面颊上,母亲便伸手将其擦拭掉,动作非常僵硬。

今天的父亲格外善解人意,与以往大相径庭,只听他说:“孩子,我们该如何是好呢?”语气中满是怜爱之情。

就在片刻之前,妹妹还对此胸有成竹,现在一哭起来就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无助地耸动着肩头。

父亲像是在提出假设,又像是在提出疑问:“我们所说的这些他要是都能明白的话——”妹妹马上予以否定,哭着使劲将手摇来摇去。

“我们所说的这些他要是都能明白的话,”父亲又将这句话复述了一遍,然后便认同了妹妹的观点,认定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空想,遂无可奈何地将双眼闭合起来,“那我们还能跟他达成某种协议。可是,如今——”

妹妹大喊道:“一定要将它撵出门去!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法子了,爸爸。我们痛苦的根源在于我们始终相信他就是格里格尔,但是眼下你必须要放弃这种想法。他根本不可能是格里格尔。假若他是的话,他便会主动离家出走了,因为格里格尔很清楚,这只怪虫子根本不能跟我们人类相安无事地一起生活下去。他走了以后,我们的生活便可以重新步入正常的轨道,尽管哥哥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是我们会一直怀念他,并对他满怀崇敬之心。可是,现在这只虫子整天窥视我们的行动,驱逐我们的租客,他的意图已经显而易见了,他就是想将我们的房子据为己有,将我们撵出去风餐露宿。爸爸,你瞧!”妹妹骤然提高了声音,“那家伙又过来了!”妹妹因何恐慌至此,格里格尔一点儿都不明白。妹妹恐慌到连母亲都不理会了,直接从母亲所在的椅子上跳出去。只要能离得格里格尔远远的,就算要她以舍弃母亲为代价恐怕也是在所不惜。妹妹跑到父亲旁边,在他身后躲了起来。她的这一举动让父亲也无法冷静了,他起身将手抬到半空,做出一副像是要保护女儿的架势。

然而,格里格尔从未打算要恐吓什么人,说他要恐吓自己的妹妹更属无稽之谈。鉴于他现在的身体已是千疮百孔,在转身时依靠头部发力协助是非常 有必要的,否则,将身体调转过来对他而言简直是太难了。他在转身的过程中不断将头抬起来,接着再低下去,贴到地板上借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这使得他转身的动作显得非常怪异,旁观者简直无法看出他的本意只是想掉个头返回自己的房间而已。忽然之间,他停止了动作,并转过头去瞧瞧家人们的反应。家人们像是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片刻之前的恐慌氛围霎时终结。家人们齐齐望向他,个个眼神哀伤,一言不发。由于过度疲倦,母亲的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她仍在沙发椅上躺着,并伸出了并拢在一起的两条腿。妹妹此时正搂着父亲的颈部,跟他在一块儿坐着。

格里格尔心想:“我现在转身应该没问题了吧。”随即便继续刚才的动作。由于这个动作对现在的他而言非常困难,所以他经常会暂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呼呼地喘着粗气。这会儿,他不管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家人们也不过来驱逐他了。总算完成了转身的动作,他马上便朝自己的房间行进起来。想不到这里离他的房间竟有这么长的一段距离,刚刚他竟能拖着病残的身躯爬过这么长的路程,简直不可思议。他并未察觉到家人们全都默不作声,没有用任何言语打扰他的行动,他只是一门心思想快些爬回去。等到爬进门以后,他才扭回头去瞧了瞧。将头部完全调转过去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的颈部已经僵住了。不过,背后的情景还是落入了他的视线范围内。除了站起身来的妹妹,其余家人都安静地待在原地。母亲这会儿已沉沉入梦,格里格尔抓紧时间瞧了她最后一眼。

他刚刚进入自己的房间,房门就马上被关起来了,甚至还上了锁,发出很大的响声。这响声来得太突然了,将格里格尔吓了一大跳,腿脚虚软无力。妹妹就是这急性子的始作俑者。她一早就做好了准备,等格里格尔一进门,立即就跳上前去,动作异常敏捷。格里格尔完全没发觉她的行踪。这时候,她用钥匙迅速锁好门,并朝着父母大喊起来:“总算把他关起来了!”

周围陷入一片黑暗,格里格尔四下观望了一下,问自己说:“眼下该如何是好呢?”没过多久,他便发觉自己已经动弹不得了,这是他意料之内的事。他到这时才觉得用纤细的腿脚在地上爬行并不正常。不过,要是忽略这一点的话,整体而言,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算不错。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很痛,然而,这种痛楚感正在慢慢缓解的过程中,最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苹果还在他的后背上深埋着,已经腐烂了,四周出现了炎症,有一层薄薄的尘土盖在上头,但是眼下他对这已经基本无感了。他心里只是念挂着自己的家人们,对他们充满了感激之情与深深的爱。妹妹希望他能离开这里,他自己更希望如此。他静静地思考到凌晨三点钟,隐约自窗口处望见一丝晨曦,随即无意识地垂首,通过鼻子完成了最后一次呼吸。

早上,那名老女佣过来了。她来了以后,所有人都得跟着醒过来。因为她的劲儿特别大,而且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急急忙忙的,在开门关门的时候总会制造出砰砰的巨响。无论被别人提醒了多少回,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今天,她像往常一样,又去瞧格里格尔。一开始,她觉得格里格尔躺在地上纹丝不动是在装模作样,不想被别人打扰,她并没有从中发觉异状。她这会儿正握着一把扫帚,扫帚的把很长,她便将它自门口探进去,撩拨起格里格尔来。她认为格里格尔此刻肯定是有意识的。然而,这样撩拨了他很久,也不见他做出丁点反应。女佣很生气,便对着格里格尔使劲捅了起来。后来,她直接将他推离了原位,可他照旧纹丝不动。女佣终于察觉到不妥。没过多长时间,她便明白过来。她双眼大睁,还吹起了口哨,随后直接将这个房间的门推开,朝着外头高 声喊道:“快来人呐!它已经死了!的确是死了,躺在地上连动都不动了!”

她的喊声叫萨姆沙两夫妻大吃一惊。两人僵硬地在床上了坐了一阵子,渐渐地,情绪缓和下来,这才理解了女佣表述的内容。萨姆沙先生将一条毯子披在身上,他的妻子却只穿着睡衣,两人急匆匆地下了床,来到格里格尔所在的那间房。租客们来到家里以后,格蕾特便搬到起居室睡觉了。这时候她打开了起居室的房门,身上衣衫齐整,看起来似乎一夜都没有合眼,再加上她的脸色惨白,实情应该就是如此。萨姆沙太太问道:“真的死了?”她没有亲自过去查看情况到底如何,只是瞧了瞧女佣,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其实,真相就摆在眼前,她就算不亲自过去,也已对一切了然于胸。女佣答道:“当然了。”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她一面回答一面还将格里格尔的尸体用扫帚朝一旁扫出了很远的一段距离。萨姆沙太太似乎有上前制止住她的冲动。她动了动自己的身体,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萨姆沙先生则说:“真好,真是多谢上帝对我们的仁慈!”他在自己的胸口处划起了十字,他的妻子、女儿,还有那名女佣,也全都做起了相同的动作。格蕾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格里格尔的尸体,她说道:“他可真瘦呀,你们瞧见了吗?他绝食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了。不管给他送去什么食物,最后都是原封不动地再退回来。”的确,格里格尔的尸体简直已经干瘦得不成样子。大家直到现在才发现了这一点,原因就是他再也不必利用纤细的腿脚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同时再也不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了。

萨姆沙太太微微笑起来,但是看上去分外感伤,她说:“格蕾特,到爸爸妈妈的卧室里来吧。”格蕾特跟随着父母朝卧室走去,在这个过程中,她不停地扭头朝格里格尔的尸体张望。三月份已经到来了,尽管天还很早,但已经有温暖的气息从新鲜的空气中散发出来了。女佣将门关上,又打开了窗户。

租客们走出自己的房间时,发觉自己已经被房东一家人遗忘了,不禁吃了一惊,开始四处寻觅早餐。租客头儿非常不悦,向女佣问道:“早餐在哪里?”女佣一言不发,只将手指贴到了嘴唇上。随后,她便朝租客们匆匆忙忙地挥了挥手,引领他们来到格里格尔的卧室。三名租客站在格里格尔的尸体旁边,将手放进了外套的衣袋中——在他们的衣袋周围有明显的摩擦痕迹。此时,这间房中的光线已逐渐明朗起来。

大卧室的门忽然被敞开了,萨姆沙一家人从中走了出来。萨姆沙先生已经穿上了他那套银行制服,一左一右地拥着他的妻子和女儿,格蕾特的脸庞不时依偎到父亲的胳膊上。三个人的眼睛看起来都像是刚刚流过眼泪。

萨姆沙先生朝门口一指,宣布道:“请几位立即从我家里离开!”在做出这种举动的同时,他照旧拥着妻子和女儿不肯放松。租客头儿不可置信地问道:“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说着,他便笑了起来,那笑容非常做作。他那两名同伴似乎非常想看到双方发生争执,并且对己方获胜非常有自信,于是背起双手摩擦个不停。萨姆沙先生答道:“我是什么意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说着,他便与妻子女儿并列朝租客头儿走过来。租客头儿像是对这件事重新展开了斟酌,立在原地一声不吭,同时视线一直停留在萨姆沙先生身上。他终于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搬出去。”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也没从萨姆沙先生身上移开过。忽然之间,他变得谦逊无比,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只有得到房东的允许,他才有搬离这里的勇气。萨姆沙先生瞪大双眼望着三位租客,敷衍了事地对他们颔首。随即,租客头儿就朝门厅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他那两名同伴一早就开始认真聆听他们 的对话,并不再摩擦双手了。眼下见到头儿离开,他们两个像是非常害怕会比萨姆沙先生的动作更慢,被他率先冲进门厅,从而将他们二人与头儿之间的关系隔断了,所以马上就冲上前去紧紧跟上他们的头儿。三名租客从前厅的衣服架子上将各自的帽子取下来,并将手杖也取出来,朝房东一家行了个礼,随即默默离开了这里。某种莫名其妙的疑心使得萨姆沙先生与妻子女儿一块儿走向楼梯口,倚靠着栏杆张望起来。只见那三名租客在漫长的楼梯上往下走,他们走得很慢,然而脚步却一直没有停止过。每次走到一层楼的楼梯拐角处,就会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不过很快他们又会现身了。随着他们越走越远,萨姆沙全家倾注在他们身上的精力越来越分散。最后,萨姆沙一家人似乎终于舒了一口气,从栏杆旁边退回去。这时候,三名租客正与一名肉店的店员错身而过。那名店员抬着头,挺着胸,还在脑袋上顶着些什么物件儿。

萨姆沙一家人下定决心,要用今天一整天的时间来漫步和歇息。这样做确实非常有必要,这段日子以来,他们实在是累坏了。一家三口在桌子旁边坐下,开始写请假条。萨姆沙先生是写给自己的主管,他的妻子是写给预定货物的买家,他的女儿则是写给商店老板。在写请假条的过程中,女佣过来报告说她该离开了,因为她已经完成了今早要做的所有工作。三个人一开始的时候并未朝她看一眼,只是轻轻颔了颔首。可是,她却没有马上离开,又在这儿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三人终于抬起头来,很不高兴地朝她看过去。萨姆沙先生问:“还有事吗?”女佣似乎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向他们汇报,不过要想从她嘴里探听到这个好消息,就必须要正正经经地向她提出问题。所以,这会儿她只是在门口笑嘻嘻地站着。有根鸵鸟毛笔直地插在她的帽子上,这会儿正微微地四下颤动。萨姆沙先生向来对这根羽毛毫无好感,从雇佣她的第一天起就是如此。萨姆沙太太却依然对女佣保持着应有的礼貌,向她询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们吗?”女佣和和气气地笑起来,她笑得太厉害了,差点儿连话都说不出来。停一停,她才说道:“那间房里的那个玩意儿我已经处理好了,你们不用再为怎么将它搬走而费神了。”萨姆沙太太和女儿闻言低下了头,准备将各自的请假条接着原先被打断的地方写下去。然而,女佣却打算继续往下说,将自己刚才的做法向他们清晰地表述出来。萨姆沙先生了解到她的意图,于是当机立断伸手打断了她。女佣既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说下去,随即又记起还有一堆活计等着自己去做,于是愤怒地吼了一声:“再见!”便迅速转身离开了此地,还将门摔得震天响。

萨姆沙先生说道:“我今天晚上就炒她鱿鱼。”家里刚刚平静下来,眼下似乎又被这名女佣给破坏了。因而,萨姆沙太太和格蕾特并没有心情接萨姆沙先生的话,两个女人来到窗户前,彼此拥抱着。萨姆沙先生并没有起身,而是将屁股下面的沙发椅挪向正对着她们的方向。他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起初并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才出声道:“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你们快回来吧,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现在是时候关心一下我了。”听了他的话,萨姆沙太太和格蕾特旋即跑了回来,温柔地安抚起他来。不一会儿,三人就写完了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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