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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话 共生

2023-03-24  本文已影响0人  刘敬德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回想搬进公寓的那天...

一个春末的午后,三岁半的安凝坐在爸爸的肩膀上,爸爸抓着她的脚踝,她格外活泼,身体止不住摇晃,好奇地左顾右盼。

妈妈一袭米白色的雪纺长裙,戴着一顶宽檐遮阳帽走在旁边,她侧过头看父女两人,开始笑着,很快皱了下眉头,凑上前对丈夫耳语几句,让他把女儿放下。

“没关系,都是小事。”

这话并未宽慰到她。女儿身上的纱裙,随着晃动,裙摆已退到大腿处,更何况,丈夫衬衣的胸襟被蹭上了好几个脏鞋印,这都让她觉得别扭。

安凝的视野随着爸爸的前进变化,穿过停车场,公寓褐色的外墙出现在他们眼前,日光透过梧桐树茂密的枝叶照在他们身上,新居已至。她瞥到右侧有处椭圆形沙池,迫不及待地让爸爸放下她,跑了过去。

用小手抓起一把沙子,沙砾吸收了阳光,温暖的触感让她着迷,全然忘了身后的爸妈。

爸爸看着她玩耍的身影,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欣喜,搬来之前,他担心女儿不舍从前的玩伴和附近那座公园,如今她有了新去处,相信很快也会交上朋友。

妈妈的心思则在别处,她想尽快上前拉走女儿,前天、昨天,从早到晚地忙活,才把新家收拾干净,物品悉数归纳,不愿女儿玩到整身沙子,毁掉她的劳动成果。但很快,她暗暗自责,为何要如此严苛地对待不满四岁的女儿,她自己也不知道。

与此同时,身旁的丈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牵起她的手,从那焦虑的表情中,洞察出了她的所思所想。他向来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让妻子眉头舒展,于是摸索出一套肢体动作。

她刚想开口叫女儿回家,被一楼传来的动静声打断。

一个少年从公寓逃了出来,慌忙中,与夫妻二人擦撞而过,他穿着白色汗衫和沙滩裤,脚上一双拖鞋。紧跟着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估摸四十几岁,抓着一个鸡毛掸子,大声吼道:

“兔崽子!老子打死你!”

他们不知道,这是个让人头痛的少年,他爸常把他比做花果山的猕猴,顽劣成性。上个月在学校打伤同学,顶撞老师被停课,昨天又在电子游戏厅玩到半夜才回来。

儿子跑得不见踪影,中年男人徒劳而返,他见夫妻二人还驻足在公寓门口,和他们聊了起来...

几句寒暄后,中年男人谈起他和这栋公寓颇有渊源,他在工地做了十几年抹灰工,这几栋公寓在建时,他亦有参与,没想到最终住了进来。

他最喜欢门前这两颗大树,其他几栋都没有,谈及此处,他抬头望了眼头顶这片葱茏的绿荫。交谈结束,他操起鸡毛掸子,走进公寓,他就住一楼。

“不玩了,回家。”

安凝身后响起妈妈的呼唤。

不知何时,这栋公寓再次成为附近街坊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娓娓道来的一个个事故或故事,主人公永远没有具体姓名,被唤做一楼的男人、三楼的女人、四楼的那对夫妻...随着口耳相传,故事变了调、掺了水,加上一两句关于风水的题外话,愈加猎奇。

上次已是十几年前,那年春天,住一楼在工地干活的男人,出了意外。

在给外墙抹灰时,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他想不过是三层楼高的小工程,一时大意,未用安全绳,摔了个半身不遂。

他妻子走得早,一人拉扯大了儿子,好不容易等到儿子成年,本想着能歇一口气,结果发生这件事。

住院几天后,心疼医药费,便自己回家躺着了。人们口头可怜他,但真正伸出援手的,只有对门的那家邻居,每日三餐,多煮一些,给他送去。

几个月后,就在大家要忘了这件事时,他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

他竟能出门了,但与从前判若两人,头发白了不说,背从此再也直不起来,总是佝偻着,故走得不快。从前,他逢人便打招呼,闲时聊上几句,多是怨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如今他性子古怪许多,再不与人交流。

可真是如此吗?添上这句话的人恐怕与他不熟,他心里一直念着受伤时,对门邻居的帮助,逢年过节,总买些礼物送过去,多是苹果、橘子一类的平价水果,但从未间断,直到几年前,对门那户人买了新房,搬走了。

真相如何,已无人深究,如今大家把目光聚焦在三楼那户人家,三楼的女人上吊自杀了...

“她从前就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老早就觉得不对劲。”

“那栋楼真是有问题,门前那两棵树,把屋子挡得怪阴森的。”

流言四起,人们猜测她自杀的原因,好奇她家里都有哪些人。

住在那栋公寓里的人,先是惊恐,毕竟住的地方死了人,后面懊恼,以后想出售房子,怕是卖不上好价格了。

三楼的另一户人家,也是三口之家,一对工人夫妻和他们刚出生的儿子。晚饭时夫妻俩也谈到这个话题,丈夫的想法和多数人一样,但妻子心里更多是遗憾。

她和那位自杀的女人打过交道,起初碰到,只是问好。那个女人漂亮,打扮也极为讲究,每次走近,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水味,多少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日子久了,发现那个女人亦有平易近人的一面,有时买菜遇到,一路聊回来,彼此分享些做菜的技巧,总能学到东西。她不自觉改观了,甚至心里有几分佩服那个女人,能把自己和家里都捯饬得这么完美。

再后来,两人都在去年相继怀孕,探讨过一些孕期的话题。今年春节后,她拿了两包杏干送去隔壁时,那个女人告诉她,孩子没保住,引产了。

......

时过境迁,若非最近公寓又出了几桩事,怎会有人牵扯出这些旧谈。

一楼的‘工地干活的男人’如今变成大家口里的‘捡垃圾的老头’。

前些日子他在家里差点气到脑袋里的血管爆开,绝望之下,不停用拳头锤自己的胸口,惩罚他自己,事已至此,他也要担责。

几年前,他感觉身体每况愈下,将房子过户给儿子。他本想,就算他某天夜里走了,儿子再无能,以后总有个落脚地,怎料害得他晚节不保。

儿子竟背着他将房子押了出去,查封文件送来家中时,他才知道。

这些年来,他的心思全放在那些瓶瓶罐罐、纸皮上,对儿子的管教已有心无力。前年,儿子打伤人家,赔了一万多;去年,儿子染上赌球,又输了几万块,家里早入不敷出。

今年,儿子竟背着他做了这样的事情,春节后人都不见了踪影。起初高利贷隔三差五上门,说欠了几十万,好在他知道怎么应对,让他们去法院告,他只还本金,告诉他们如果再来家里,就报警。

这些丑事,他自然不会公之于众,但附近的人眼睛不瞎,见过几次上门催收的人便什么都懂了。

人们起初单纯可怜他,后面觉得他必然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教育出这么个儿子。

但对于四楼那件事,大家却一致站在丈夫这边。

“早就知道那女的不是个善茬儿。”

“太可怜了,搞不好那女的可以分到半套房子。”

最先将整件事情串起来,四处八卦的,是住隔壁那栋公寓一楼的老阿姨。

惊蛰那日上午,遛狗途中,老阿姨去了趟沙池,让金毛犬到此处排便,看见住四楼的女主人和一个陌生男人走出公寓,举止亲密,拖着两个行李箱,上了门口那辆停着的白色进口车。

几日后,老阿姨在超市买东西时,碰到了四楼的男主人,肉眼可见的憔悴,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能套出几句话来,最后请他帮忙,拿放在架子最上面的清洁剂,一来二去,总算聊起来,男人戒心重,只说了句。

“妻子工作变动,现在不住这边了。”

她把故事分享给别人时,也说了不确定,还嘱咐别乱说,但还是传开了。

这个故事太短,未能满足大家的口舌之欲,索性把发生在这栋公寓里,十几年来的蜚短流长凑在一起。总结一句,这栋房子的风水太差,万幸自己不住那栋楼里。

常远山进门时,玄关的吸顶灯亮着。

他从前就习惯家中长明一盏灯,叶元心总是晚他半步出门,把门口的灯顺手关掉。碰巧有一次,他后出门,灯就一直开着...回家时发现,她抱怨了一句。

“太浪费电了。”

如今再无人干涉他这浪费电的习惯。

换上拖鞋,他走进厨房,放下一大袋食材。

回到独居状态,并无大碍,至少在吃饭这件事上。

两个人,炒菜、炖菜皆可。一个人,量不能多,肉类全改成煎的,马鲛鱼、鸡胸肉最适合,集中提前腌好,分成每天的量,再装进冰箱冷冻,要吃时,解冻煎熟就好。青菜、水果,买耐放的品种,亦不是问题。

从17岁开始,他一个人住了十几年,早已熟悉这样做。

时间尚早,未到饭点,他关上冰箱,步入客厅,坐到了沙发上,打开电视机。如今,下班后不需要再去接叶元心,总能提前半小时到家。

到底相处了两年,叶元心还是懂他的。离开时,什么都带走了,唯独留下了这张沙发和那副钻石耳钉。一个体积太大,搬不走;一个太贵重,她受之有愧。

从前叶元心不是在书房工作,就是呆在沙发上。两人搬来前,还在租房时,叶元心就购置了这张咖啡色沙发。

出租屋本有一张折叠沙发,她嫌坐感太硬,常远山打算买个垫子垫上,她执意要换掉。于是,两人一起去家具城挑了张新的。

结果,她相中的沙发,均价都在万元以上。那时,常远山觉得她有些矫情,装什么小布尔乔亚。叶元心看出他一脸不情愿,索性自己买单,说了句。

“想想看,用十几年的话,还是很值的。”

在这张沙发上睡了一个礼拜后,他才终于体会到这沙发的舒适。

真皮亲肤,内里不知填充了一层是鹅绒还是乳胶,躺在上面,足够柔软,却留有余地,用了两年,未见丝毫塌陷。从前,真是委屈叶元心睡在卧室的廉价床垫上了,难怪老失眠。

如今,常远山才理解她的消费理念,她并非痴迷于那些高品质的东西,而是宁缺毋滥。他想,叶元心唯一的将就,便是和他结婚这件事吧。

想到这里,常远山笑了起来,倒不是因为电视里的购物广告,主持人和厂商那一唱一和的表演甚是浮夸,他笑是因为在叶元心离开之后,才了解她。

他以前总在思考,他们到底因为什么才走到了一起,如今有了答案。

过去十几年,他有过几段恋情,都在交往几个月后以分手告终,皆是由他提出。

他有自知之明,收入普通、长相磕碜,随着年纪增长,身材日益肥胖,性爱方面,心有余而力不足,唯一拿得出手的厨艺,放在外面餐馆,恐怕也端不上台面。

与那些女人相处一段时间后,他总能察觉,对方是想找个人搭伙过日子,还是借他忘记上一段恋情,抑或骑驴找马。常远山意识到,原来他自己是如此狭隘的人,容不得感情里掺进杂质。一旦发现这些动机,他便觉得眼前的人甚是讨厌,但转念一想,谁又看得上他呢?与其如此循环往复,不如一直单身算了,但这时,叶元心出现了。

她与从前几段恋情无异,一段时间后,瑕疵出现,裂缝逐渐扩散,破碎前,常远山想助一臂之力,提前瓦解这段关系。但他犹豫了,即便叶元心动机不纯,他却舍不得结束这段关系。

叶元心太厉害,她的不好摆在明面上,却让人难以割舍。常远山才知道,发自内心喜欢一个人,可以心甘情愿被她利用。

那时,他自我安慰:

“她用我来测试,是否能走出上一段恋情;不如我用她来验证,能否和一个不爱我的人在一起。”

结果,他们都失败了。

春分将至,天色暗得愈来愈晚。

寒假往前,回到家时,已能瞥到几分夜色,而现在,尚在日落。那天,安凝走进公寓大门后,停下了脚步。

她认出了常远山,却用了比以往更久的时间。

常远山不再是一身黑,换上一件颇有质感的蓝色防风夹克,内搭也变得比从前讲究。他侧身对着安凝,站在一楼过道处,未上楼梯,楼道内的场景吸引了他的目光。红油漆泼的整扇门都是,颜料未干时淌下的样子犹如血迹,墙壁上写着几个大字:

欠债还钱 天经地义

常远山想了想,这是一楼那位捡废品老伯的家。很快,他发现了安凝,先打招呼的还是他。

“嘿,”他往后退了一步,以免挡住她的路,“刚放学吗?”

安凝点了点头,上了楼梯。

经过常远山时,出于她的习惯,观察着常远山一身穿着,她一眼瞥到了缺憾之处,腰上的皮带,与裤子颜色不搭,皮革边角处也磨破了;亦看到了点睛之笔,那件蓝白色的条纹衬衫,格外适合他,从视觉上来讲,啤酒肚小了。她停在楼梯转角处,对他说道:

“这套衣服很棒。”

“谢谢。”常远山停顿了下,在为后半句话选择用词,他对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唯独对眼前这个女孩,他愿意说出实情,“我前妻帮忙挑的。”

安凝未停下脚步,继续上楼,她的神态闪过瞬时的愕然,但很快,她又觉得合情合理,那个她一直觉得不属于这栋公寓的女人,终究离开了。她未想过要安慰常远山几句,更担心若两人在此交谈,被一些邻居看到,会杜撰些流言蜚语,无异于帮倒忙。

常远山也走上楼梯,速度更快,一步跨两个台阶,但始终与安凝保持半条楼梯的距离。

“你今晚又吃饭团吗?”常远山看到安凝手里提的塑料袋。

“嗯。”

安凝到了,她停在家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那一刻的决定,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概发现常远山比以往沉默,原因不言自明,兴许自认与他有几面之缘,愿让他感受到这邻里间的一点善意。

“试下这个吧,味道挺好的。”安凝将袋子里的鸡肉饭团递给了常远山,尽管她只买了一个。

“谢谢。”常远山愣了下,接过饭团。

“再见。”安凝关上了门。

安凝今天要自己下厨了,她打开橱柜,里面放着几款面条、裙带菜,还有浓缩汤块。前段时间,她突然心血来潮,买了许多食材,不过坚持一小段时间,她就放弃了每天下厨,最多是爸爸休息的日子,煮顿午餐,一个人的晚餐,做什么都不合适。

但次日,常远山便给她上了一堂烹饪课。

安凝回家时依然提着便利店买来的晚餐,不过从鸡肉饭团变成了玉米饭团,手里多了杯奶茶。

将要上到三楼时,看见站在她家门前的常远山,提着保温袋,她估计里面是饭盒,作为昨天的回礼?安凝并未意外,反到担心自己手中的晚餐让他尴尬。

“这个,你试下。”

“谢谢。”安凝打开门,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突然想到什么,叫住常远山,说道:

“我洗好后还回去。”

“不用洗,放在你家门口就可以,晚点我拿回去。”

......

安凝打开饭盒,有两层,底下米饭,上面是菜:

几块照烧鸡腿肉、几块西兰花、叉烧滑蛋。

她尝起这位邻居的手艺,确实不错,更让她意外的是常远山那份细腻。不清楚她的口味,于是选了和她常吃的鸡肉饭团类似的菜肴,避开了可能是过敏源的食材,蔬菜未用蒜蓉炒,而是白灼。而且,怕她去一个男人家中还饭盒不方便,让她放在家门口。

放在从前,和这样一个不算熟悉的中年男人来往,就好像和刘宏明初识那会,她必然紧张,而现在,她竟没有这种情绪。大概常远山在她眼里是雌雄同体的,这样说或许不礼貌,但她找不出一个更确切的形容词。

安凝将饭盒洗过两次,用开水烫过,拿起来闻了闻,确认没有残留一点饭菜的余味,才放心归还。她上一层楼,站在常远山的家门前,犹豫片刻,还是敲了门...她未料到,那是一场救赎的开始。

安凝会接受常远山的邀请,是出于怜悯。

那日,她归还饭盒时,常远山隔了一会儿才打开门,手上还淌着水,正在收拾厨房。

“味道挺好的,谢谢你。”

“有机会,可以教你做几道菜。”

“好,再说。”

“明天?”

安凝本以为常远山能听出是句客套话,竟开始敲定日期。

“改天,你先忙。”话落,安凝下了楼。

回家之后,安凝的脑海里一直浮现出常远山的样子。

刚刚瞥了一眼他的家,灰白调的家具、极其简约的装潢,一看就出自前妻的品位。家中一尘不染,多半是他在用心维护着,但生活在那样一个充满前妻记忆的地方,是无论如何打扫,都无法抹去的。

安凝想到了多年前,妈妈也是这样,而最后她选择了自杀。

所以当常远山再次提及此事时,安凝同意了。

时间定在了周五,那日放学,她先回了家。

起初,她想换套轻便的衣服。拿起一件米色的字母卫衣在全身镜前比划,但很快,她改变了想法,心里怀揣着一丝不安,她未换下校服外套,反而将拉链拉到了颈部。

她返回书桌前,写了张纸条,以防万一。

打开最底下的抽屉,那里面放着一把折叠水果刀,从前在为刘宏明补课时,她就总带在身上,放进口袋里,如今再次派上用场。

常远山望着水池里的西红柿,准备等下和带鱼一起红烧,他是在这时,想起前妻叶元心的。

两人初识的一次晚餐,常远山做了这道菜给叶元心,见她没怎么吃,问了句。

“你不喜欢吃鱼吗?”

叶元心谈到原因。

她小时候,爸爸喜欢去钓鱼,要是寻常的草鱼、鲤鱼还好,有时钓到一些稀奇古怪的鱼,也拿回家里煮,有次吃一种小刺颇多的鱼,鱼刺卡在了喉咙里。喝了白醋,吞了几口米饭都无用,最后用催吐解决的。

后来再吃鱼时,她都变得小心翼翼,久而久之,很少吃。

因为这个原因,常远山大多只买带鱼、黄花鱼这类没什么刺的海鱼。叶元心也渐渐放下对这类食材的见地,有时主动让他做来吃。

相识两年多,同住一年半,他竟从来没有教过叶元心做菜。他倒未必好为人师,如今再也没有机会,多少可惜。

......

敲门声响起,他打开门。

安凝赴约,手中提着两杯饮料,不空手到人家里吃饭,这道理她懂。

“不需要换鞋。”

“有鞋套的话,我可以...”

常远山未作回应,回了厨房。

那是安凝第一次仔细地打量这间屋子,两厅之间未做隔断,只在墙边放了一盆琴叶榕,物品悉数归纳到了抽屉、置物筐里,乍眼一看,仿佛空无一物,这样的家,从前她也有过。

安凝挽起袖子走进厨房,站到了常远山的身旁。望了眼台面,食材放在一个个白色碟子里,带鱼、精肋排、几样配料。

常远山开始他的教学,侃侃而谈,见到安凝错误的拿刀方法,他安慰刀工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可以用其他工具代替。”他取出一把厨房剪刀,在安凝面前示范起来,剪掉带鱼的背鳍,刨开鱼腹,处理内脏,最后将鱼身剪成段。他补充道,比起刀工,调味和火候的把控,更为重要。

“好比清蒸一条鱼来说,不开花刀无妨,但是蒸过头,就不好吃了。”

安凝听着点了点头,但却走了神。

常远山看出她的紧张,为这样唐突的邀请有些懊恼。

心想,只此一次吧。他无意再叨扰眼前的安凝,只是他总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一种阴翳,那并非与生俱来的,难以挣脱多年前的桎梏,他也曾有过,仿佛他们经历过同一场灾难。

如果可以,他想帮她。

从教她使用一把厨房剪刀开始,到判断油升温下肉煸炒,常远山将那些累积的生活经验倾囊相授。安凝望着眼前的常远山,在他身上竟寻到了妈妈的影子。

他们共生于厨房,从彼此身上弥补从前的遗憾。

两人坐到了餐桌的两端。安凝品尝起几道菜肴,想着周末可以在家依葫芦画瓢,做给爸爸吃,全程不怎么说话。

常远山依然健谈,晚餐将要结束时,他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将那本笔记送给了安凝,那是他十多年前,在餐馆从打荷做起,到后面掌勺,一路记录的食谱和烹饪心得。

“虽然现在网上有很多教程,但这里更详细,比如炸不同食物的油温,怎么快速解冻肉类都写在了上面。”

安凝放下筷子,拿起那本笔记,封面的边角磨脱了皮,翻开。

里面是用黑色中性笔写的一页页菜谱,常远山的字迹遒劲,落笔时极用力,与他给人的感觉相反,每一页的抬头是日期,最早可以追溯到零几年。安凝那一刻的想法,反而是害怕,心想:“我何德何能,能收下这份心意。”

“有的适用于饭馆,不太家常,你挑着看。”常远山又补充一句。

安凝心想,若是妈妈还活着,兴许在某个时间,也会教她这些事,但她走了,遗憾的事,何止这一件,多得数不过来了。

“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常远山回她。

春分已至,春季过了一半。

公寓门前的梧桐树长满嫩黄的芽苞,风一吹,漫天的花絮,途径的行人叹一句好美。但公寓的人却深受其害,飘进阳台,附在晾晒的衣物上,尘螨过敏的人穿到一身痒。

每到这个季节,公寓总有人起了搬走的念头。但有能力的早已离开,留下的人,想了些其他办法,将阳台封上,只留一扇窗通风。而安凝家什么也没做,但她知道,爸爸从未断过离开这里的念头。

安凝初一时,距离从这里搬走仅一步之遥。

爸爸借由股市,赚够了新房的首付,他渐渐不满足,心想再等等,赚足全款。

但那年的股市,指数经历一轮暴涨后,拐头向下,半年后,距最高点近乎腰斩,爸爸经历了那一次的牛熊转换,情绪似过山车般起伏不定。

国庆假期还带她去看了新房,春节过后,便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爸爸心有不甘,总在下班回家后,打开财经频道,一边听分析,一边抽着烟,这个节目结束,再换一个看,烟灰缸堆起一座小山似的烟头。

那时的安凝,不理解爸爸在做些什么,只嫌弃满屋子都是烟味,有时爸爸烟抽多了,咳嗽几声,安凝会在心里咒骂,抽那么多,迟早要抽死。

一月大跌,二月暂缓,三月大跌,四月反弹。

股市行情如温水煮青蛙般麻痹着爸爸,全然不觉账户利润已殆尽,开始侵蚀他的本金。

直到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爸爸清仓离场,那是他难得在安凝面前袒露心声。他让安凝坐到了身旁,那时的爸爸,眼球里布满红血丝,疲惫不堪。

“新房的事,一时半会搞不定了...但总会有的。”说话时,爸爸一直拍着安凝的肩膀,安凝看他时,他的视线却在躲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安凝回想那时她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发现记忆一片空白。

也对,什么都没做那才是她。

她从来不会告诉爸爸,她不想离开这里。爸爸也极少在她面前表现出负面情绪,以至于发出信号,想得到几句宽慰,她都没能接收到。

她常后悔,若是现在能回到那时,一定紧紧抱住爸爸,告诉他。

“不用那么辛苦,住在这里很好,哪儿也不用去。”

然而时隔六年,爸爸再一次提到搬走时,她未汲取上一次的教训,依然不知所措。

周末午餐时间,安凝盯着桌上那道红烧带鱼,除了调味咸点,其他一切还原了常远山教她时的样子,为此她还买了一把厨房剪刀。

翻开那本笔记,看着常远山记录的点滴,安凝越发可怜他,那样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必然将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为何落得这样的下场。

刚刚菜上桌时,爸爸颇为惊喜,赏脸地一直在吃,倒是冷落了烧腊店打包的叉烧。

午餐过半,爸爸和安凝谈起一楼老伯家的事,他叮嘱安凝小心上门催收的人,那些人搭话也不要理会。

安凝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若是爸爸知道这道菜是楼上一位刚离婚的中年男人教她的,还去他家中吃过一餐饭,说不定当场气得把桌子掀了。但爸爸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他晚上的时候都留给了应酬。

“本想等你高考后再说,但这旧房子越住越不安全了,提前告诉你,安心一点。”

“什么?”

“首付的钱差不多够了,等你考试结束,我们去看看房子,把这件事定了。”

“嗯。”安凝低下头继续吃饭。

爸爸望着安凝,多少有些惊讶,女儿脸上没有半点情绪的变化,他以为女儿会高兴地说些什么,憧憬搬去新家的光景,或是至少笑一下。

“你不想搬走吗?”爸爸开口问道。

安凝下意识摇摇头,但她很快后悔做了表意不明的回应,是在否定爸爸那句猜测,还是表示她不想搬走。

午餐将要结束时,她才意识到:

六年时间,单凭爸爸一己之力,重新攒够新房的首付,多少是件难事,他牺牲了无数晚上的时候,拉业务、陪客户,为了尽早搬离这个地方,重新开始父女俩的新生活。

她断不能残忍地告诉爸爸,她不想离开这里。就算要告诉,她早干嘛去了,为什么不早点说。现在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告诉爸爸,他辛苦了,或是装做开心的样子也可以。

安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罢了,她夹起一块带鱼,放到爸爸的碗中,抬起头,笑了笑。

太阳渐渐落下,坐在阳台的常远山单穿一件T恤,连打几个喷嚏,心想,春季的傍晚,不能贪凉。并未察觉害他流涕的原因多半是那飘进来的花粉。

他起身返回卧室,瞥了眼落地衣架上那件新夹克,顾虑画画会弄脏,打开衣柜,翻出一件打底衫,套在身上。

今天他并未在阳台写生,只是随手画一副想象中的场景。但他有个习惯,每处住所,固定在一个地方画画。

例如公司楼下的公共露台,租房时是那张折叠靠椅,如今换到了阳台,他觉得这位置很好,相对封闭,不会打扰叶元心,天黑了,就必须回客厅,不至于错过煮饭时间。

而现在,无需顾虑这么多,似乎可以把位置移至客厅或是书房了。

他回到阳台,盯着那幅画。

画的是他儿时住过的地方,却不全然是,记忆总是有偏好的,刻意藏住坏事情。从前住的瓦房,梅雨季节时,雨水渗进来,阴面的墙上起霉斑,永远一股难闻的味道,等雨季过了才散掉,但这时,蚊虫鼠蚁又跑出来了。

而他眼前的画,不见半点窘迫,画的是秋收时,稻谷熟成,摊在门前晾晒的场景。

......

敲门声响起,他将画放下,走至玄关处,打开门。

“谢谢,这个还你。”

安凝将那本笔记递给常远山,见他脸上有几分困惑,又作解释。

“我用手机拍下了内容,原版的,还是你留着。”

“好。”常远山接过笔记本。

“在画画?”见他手上沾了炭粉,安凝问。

“看看吗?”

安凝点点头,进了屋子。

她打量起那副画,一副农村景观的黑白速写,将要完成。

“画得挺好的。”安凝不懂画,挑不出优缺点,何况画的场景于她而言太陌生,判断不出是否形神兼备。

“都是画着玩的,水平很次。”

安凝不知那是常远山的自嘲还是事实,但她好奇常远山为何画这样一副画,在春天,画一副农村的秋收场景。

两人站在茶几的两端,看着那幅画,屋子里持续几秒钟的安静,安凝刚准备开口告别,常远山已走向厨房,喊道:

“先坐,拿杯喝的给你。”

安凝在沙发一侧坐下,环视一周,玄关、阳台、走廊的灯都开着,唯独客厅那盏枝形吊灯未开,她索性‘越俎代庖’,走到电视旁,替常远山开了灯,为她自己争取一份安全感。

她开灯时,常远山从厨房走了出来,手握一瓶橙汁,见她打开那盏灯,笑了下,那是下意识腼腆的反应,他未尽待客之道,竟连灯都忘了开。

“这画上是哪儿?”

“我小时候的家。”常远山停顿了一下,他思考着,索性告诉了安凝,“晚点要拿去天台烧了。”这是他从未向前妻透露过的秘密。

“烧了?”

常远山替安凝拧开了饮料瓶盖,他的这段故事很长,他不怕自己说累了,倒怕听故事的人觉得累。

他将初三那年父亲去世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父亲病逝后不久,母亲再婚,他在继父家里过得极其压抑,越发想念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怕家人发现,有时半夜躲在被子里哭。后面,他每次想父亲时,就画一幅画。

有时是和父亲从前生活过的地方,有时是想如果父亲还在世,想带他去的地方。

然后找个地方烧掉,画燃尽后,心情总会好些。

“所以你一直画画,是为了纪念他?”

“那倒不是,我小学就很喜欢画画,我爸那时没什么钱,但还是给我在画室报了名,周六总是骑单车载着我去。”

“那你妈呢?”安凝顺势问下去。

“再婚后她过得挺好,很少联系,但知道她好就行。”

安凝借着常远山的话,想起了爸爸。

她知道近些年,总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但爸爸一概回绝了,大概是当年她小学时的所作所为,导致爸爸一直顾虑她的感受。对啊,只要爸爸过得好,她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你要不要陪我去天台,把画烧了。”

安凝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两人上到天台后,用手机的光作手电筒。

常远山带安凝到了右侧的角落,叮嘱她站远点,免得灰烬飘到她的校服上。

他蹲下点燃画纸一角,又点燃另一角,火苗窜动,很快又灭了。他再次点起,这一次,燃尽了。

“你好些了吗?”安凝问。

“嗯,你呢?你好些了吗?”

安凝这才知道常远山的用意。

那些他们在楼道问候、超市购物、厨房烹饪时,她隐藏的情绪,总能被常远山一眼看出,原因在于,他们是同一类人。她用颤抖的声音回道:

“没有,我想怎么才能忘记。”

“他们带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不用去忘记。”常远山起身,示意安凝往门口走去,“作为至亲的人都忘了,他们就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两人停在了天台入口,常远山背对着安凝,他知道她的眼圈已泛红,不愿让她感到尴尬。

“总是一想起来就难过。”安凝开口说道。

“还有遗憾,当然会难过,等你能接受这种遗憾,在里面找到继续生活的动力,自然就放下了。”

那时,安凝未能理解常远山的话,但她却牢牢记住了。

商店橱窗的灯,只要在营业时间,一直开着。

珠宝店用灯最繁复,顶部两条灯管,照亮整个空间,再埋一圈轮廓灯。几盏射灯置于首饰上方,映射下,宝石发出璀璨的光泽,途径的行人被吸引,不自觉地瞥一眼。

相比之下,服装店的用光收敛许多,几盏筒灯,衬出面料的纹理与质感。用中性光,衣服的颜色不至于失真,但要感受版型,则非要试穿不可,假人模特儿的展示总有偏颇。

抬头望去,路灯也亮起来了...

安凝坐在老位置,商业街绿化带的长椅上。

她的目光未落在那一间间商店的橱窗上,入春时,早抢占先机,每家店的款式看了个遍,未到换季,还是老样子。

她打量着来往的行人,春季的街景总比秋冬时轻快,人们脱去厚重的羽绒服,目之所及,是各式打底衫和外套。

两个女学生结伴回家,一人手里捧了一杯奶茶,来自商业街转角的饮品店,去年刚开时,人气火爆,现在不用排队也能喝上。其中一人背着白色帆布袋,包身上的图案似乎是用丙烯手绘的两只猫咪,安凝觉得颇为可爱。

一位上班族往安凝的身后走去,准备赴站台等公交车。她走得不快,全因脚上新买的那双高跟鞋,穿了一天,脚后跟磨破了皮,明天说什么也不穿了。

几个刚打完球的少年从她身前经过,一个聊得最投入,只听不说的那个捧着篮球,时不时用手抛起,再接住。还有一个,看了眼安凝,对视的瞬间,他们彼此点头微笑。

再等等,安凝告诉她自己,她想记住这条街的样子,甚至有了用手机拍下来的冲动。

一刻钟后,她起身返程。

回到家时,她打开了玄关那盏灯,从前她没有这个习惯,如今她希望爸爸回来时,屋子不再是一片漆黑。

她走进房间,坐到了书桌前,拿出纸和笔,她从未写过信,但这次她想试试。

  妈妈

  今年春节比往年迟,入春要晚。

  快四月了,早晚还是要添一件外套,但也带来了混搭的契机。

  刚刚在街上看到一位女生,穿着over-sized的牛仔外套,内搭黑色抹胸,下身一条直筒运动裤,脚上一双厚底鞋,洒脱不羁,我仿佛也被她的活力感染了。如果你在场,也会像我一样偷偷打量,我知道这是你的习惯。

  这几年的流行,处于两个极端。

  复古潮一波接一波:复古运动鞋、70年代的牛仔装和喇叭裤、格纹元素。

  有些衣服的设计取一瓢饮,只在版型或图案上,稍作采样;有些则极其繁复,怎么复杂怎么来。一些大牌的设计,印上经典老花不说,还加上了天竺葵或一些动物图案。

  但今年的春装变得比以往简约。

  有些连衣裙连褶都不打了,荷叶边、泡泡袖统统舍弃,只在领口做些改动,圆领变一字领,部分款式还用了斜裁,价格当然不菲。我觉得颇有几分像睡裙,如果是你,应该也能驾驭吧。

  商业街二楼的角落,开了一家古着店。那家店你也一定喜欢,一排排的粗花呢西装、哈灵顿夹克,还卖中古包和首饰。

  店主人很好,说衣服都很成熟,不适合我,但看看无妨。

  我有时会去逛逛,总会想起你。

  记得六岁那年秋天,你穿的那件米色粗棒针织毛衣,就是外婆压箱底的旧衣。你用它来搭配一条黑色伞裙和牛仔衬衫,格外出彩。原来你早已尝试过古着,我还是听店家介绍才知道古着这个概念。

  我总是遗憾,世间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你都没能看到,好在我还能写给你。

  春天基本就这样了,等夏天时,我再来告诉你。

  永远爱你!


                                    女儿 安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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