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场》第五章 飞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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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机翼丈量大地,在蓝天书写忠诚。这是飞行员们的铮铮誓言,更是他们的实际行动。在嘉州驻训已有半个多月,对于亦明来说工作还是一样的忙,每天依然进场飞行,退场准备飞行。
外出驻训,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刚来几天他忙得真是焦头烂额,飞行员开飞准备他要全程参加;开飞出黑板报机关要进行评比,不能弄得太差;摸底会、政工会、防线会、党委扩大会的汇报发言都需要他绞尽脑汁、加班赶出来。对于机关布置的其它工作,他能推就推,不能推先搁着,一些例行性的工作只能先扔到一边。他感觉自己一个人两只眼两只手根本忙不过来,心想自己要是能变幻成六臂哪吒、千手观音那就轻松多了。
事情一多,脑子就有点不够用,忙中就容易出错。这天晚上8点半开防线会,8点20亦明来到会议室,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等了几分钟还是没见人影,他感到不对劲,赶紧给保卫科刘科长打电话。
“穆导,你这提前量也太大了吧。会是明早8点半开。”刘科长慢条斯理地说。
“啊?!是明早8点半,不好意思,记错了。”
“没事,赶早不赶晚,就怕你记成明晚8点半,那就叼飞啦。”刘科长笑着道。
回到宿舍,亦明先去洗澡,洗完头后本想把沐浴露往身上抹,结果鬼使神差都扣到头上,将错就错,又把头重新洗了一遍。洗完澡,他回到学习室继续加班。基层工作都是干出来的,没有多少理论可讲,对于亦明来说,此时正是耕耘之时,而非收获之季。
这天工作安排是飞飞整整。这是飞行部队一项优良传统,它符合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是保证飞行安全的一项重要措施。通常一到两组飞行后组织飞飞整整,主要讲评前段飞行情况,查找飞行问题隐患,制订整改措施。二大队上午正在学习室组织飞行讲评,旅长推门进来。“起立!”大游从椅子上站起来,其他人跟着都起立望着旅长。
“都坐都坐。”旅长坐到首长位置,示意大家都坐下。
“你们新员在这边都飞了,跟家里比,这边怎么样,好飞吗?”
“没有家里好飞,这边天气变化太快了。这几次都是早上水气重,下午南边就开始起云包子。”成起航说道。
“家里大飞机多,主要是考验指挥员的调配水平。这里主要是练低气象的能力。”旅长望着大游说,“大队新员多,平时可以组织内部的航理竞赛,把基础打牢固;另外每个新员驻训期间,至少看两本书,飞行以外的书;驻训其实有大把的时间,你们可以组织一些集体活动,出去逛一逛、爬爬山,教导员是不是可以组织一下。”
“是。”正在做记录的亦明抬头应道。
“驻训对你们新员来说是好事,有更多时间去学习钻研,把精力多用在飞行上。我也是从新员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现在你们7个技术都差不多,两三年后再看看,差距就会拉开。关于飞行,还是那句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对飞行员来说,飞行是一辈子的事,这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要把这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里。上次飞行低气象张浩瀚落的不错。”
“那都是后舱大队长飞的。”张浩瀚谦虚地说道。
“那次机场能见度也就两三百米,我让张浩瀚不要看跑道,对着仪表正常做,我在后面把着。最后落得稍微靠前。”大游笑着说道。
“快到两百两了。以前飞过这种低能见度吗?”旅长微笑着问。
“没有,上次是第一次飞这种低气象。”张浩瀚摇头道。
“你们以前在北方机场肯定没遇到过这种天气。信心来源于经验,着陆是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飞多了这种低气象,突破了心理关,也就没什么好怕的。平时注重提高准备效率,准备不要为看,现阶段准备上没有新东西,主要还是抓预想,特情处置这些关键的东西。关键时候这些东西都是保命的。”
“飞行无小事,爱小面子往往会丢大面子。飞行不怕出错,但不要重复出错、出低级的错。我经常讲的一句话,宁可事前有骂声,不要事后有哭声。”
“飞行员是用脑子飞行的,仅凭身体是远远不够的。大队长要与新员共同学习,教导员也要共同参与进来。另外,培养一些健康有益的爱好,养成良好的习惯。平时多练笔多总结,时间长了就会见分晓。”
旅长滔滔不绝、谈兴正浓,突然被门口的报告声打断,他有点扫兴:“进来。”训练科王参谋进门先是一个标准的敬礼,上前两步俯身把拿在左手的文件夹双手递到旅长面前,“首长好,有份文件给您呈阅。”
“怎么又摔了一架,看来安全形势不好啊,”旅长看着文件,皱着眉头说道,“明天飞行改为安全整顿。”抬头看了一眼王参谋。
“是,明白。”王参谋急忙答道。
趁着整顿有空闲,保卫科刘科长带着侯干事来到飞行大队检查枪弹。驻训条件有限,三个大队的枪弹都混放在一起,所有飞行员的枪都放在一个枪柜,所有的子弹也都放在一个弹柜。侯干事一个一个认真清点装满子弹的弹夹,检查完后疑惑地对刘科长说:“科长,我数了两遍,少一发子弹。”在场的三个教导员听后心中都是一惊,三大队萧导对侯干事说:“不可能少,这个不能开玩笑。”刘科长自己又数了一遍,站起来对三个教导员说:“确实少一发。要不你们数一遍。”萧导认认真真数过一遍,拿出少一发子弹的弹夹,对其他两个教导员说:“还真是少一发。”
刘科长脸色阴沉下来,开口道:“按照规定,如果确实少一颗子弹,我们在24小时之内要给上级机关报告。”
这时一大队和导说道:“是不是子弹卡在枪里了,检查一下。”三个教导员各自扒拉出一堆枪,打开保险,上膛,对着远处的墙角扣动扳机,“咔嗒”一声轻响,说明里面没有子弹。所有的枪都试完一遍,一无所获。
那颗该死的子弹能跑到哪里去呢?大家都呆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亦明仍不死心,又去把子弹检查一遍。就在大家束手无策时,突然他大喊一声:“找到了!”站起身子右手高举着一个弹夹,左手狠狠地在保险柜上拍了一下。
“你们看,这个弹夹里有7发子弹。”亦明把多出的子弹指给大家看。原来正常每个弹夹装6发子弹,通过弹夹侧面的检查孔可以确认子弹数量,每个检查孔可以看到一发子弹,总共有7个检查孔,从上到下看第6个孔就说明有6发子弹,所以弹夹装有5发子弹很容易发现,而装有7发子弹时常常被误看成是6发子弹。
虚惊一场,亦明赶紧把多出的子弹装回到只有5发子弹的弹夹中。事后大家议论,可能是个别新员好奇,给一个弹夹压了7发子弹,后面忘记恢复。这件事给亦明他们三个教导员一个教训,以后每次拿枪、放枪时都要检查子弹的数量。
整顿后开飞,稳妥起步,组织一个小场次的昼间飞行。驻训资源有限,教导员身兼多职,在外场开电瓶车接送飞行员上下飞机,3个教导员每人当一天司机,今天轮到亦明开车。他把车停在起飞线对面的空地上,等待飞行员从飞机下来。
“导,亲自来接,太感动了。”成起航擦着头上的汗,提着帽子坐上车。
“没有,今天刚好轮到我开车。”亦明笑着说。
“哦,那也感动。这么热的天。”
“飞得怎么样?”
“还行,着陆有点靠后。”
这时中队长吴宇也坐上车,顺手把帽子放到旁边空座位上。
亦明转头对吴宇说:“刚才看你的起落航线,四转弯点好像有点低。”
“这你都看出来啦,厉害呀!确实有点低。”吴宇惊讶地说道。
“厉害啥呀,主要是有对比。没对比就没有好坏。你前面有一架拉起落的教练机,我刚才在休息室看你们起落,以旁边机堡上突出的那颗树为参照,他们教练机四转弯点在树梢,你的是在树中间,所以感觉你的有点低。”亦明说完踩着油门,送飞行员返回休息室。从刚来大队时对飞行一窍不通,到现在初窥门径,他觉得对飞行只是知晓皮毛,想要更深入了解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毕竟飞行员飞了十几年,自己想一年半载就弄明白,那还真有些不太现实。
常言道:人岗相宜。人和岗位相比,岗位才是关键,因为岗位锻炼人、塑造人。人就像一块泥,区别是有红土泥、黑土泥、紫砂泥、橡皮泥、硅藻泥等不同材质,岗位就像一个模具,有长的、扁的、圆的、方的等不同形状,不论何种泥进入同一个模具,出来时都只能是一个外形。有时不在乎人是否胜任这个岗位,而是无论何种材质的人来到这个岗位,经过几番磨砺锻炼,自然而然会成为想要的样子。岗位会逼着人硬着头皮去干事,特别是一些重要关键岗位。地球离了谁都会转,再不济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磨合,只要内心想干好最后都会干好,只不过是适应快慢、能力强弱的差别。以前在机关,亦明晚上加班,第二天可以稍微睡个懒觉,但自到飞行大队,他就养成晚睡早起的习惯。晚上基本12点后才睡觉。只要不飞行,亦明和飞行员一样都是雷打不动早上6点20分起床,6点半开始在学习室集体学习半小时,晚上8点半继续学习1小时。以前的亦明不善言辞,下班后常常躲在宿舍看书,到了大队后,因为谈心交流,经常到飞行员房间串门聊天,有时一聊就是几个钟头,有时他也佩服自己竟然能聊这么久。大队组织开会,亦明作为教导员总要说几句,那不能随便乱说,得自己准备发言稿,言之有物、言之有理,时间紧的话急就章也要打个腹稿,从一开始的赶鸭子上架,哼哧结巴半天说不出话,到现在基本应对自如,是岗位一直在锻炼他。
这天下午亦明来到飞行员宿舍,把一个包裹递给吴宇。只见他高兴地说:“这是我媳妇给我寄的生日礼物。”急不可耐就把包裹拆开。
“你生日不是过了吗?我记得是上周,空勤灶还给你准备生日蛋糕了。”亦明问道。
“那次过的是阳历生日,我媳妇给我过的阴历生日。是把瑞士军刀。什么意思?”吴宇把生日礼物拿在手里把玩。
“恐怕是让你平时多吃水果,补充维生素。”亦明猜测。
“这上面还有三只猴子,造型奇特,这是什么鬼?”
亦明从他手上拿过来仔细瞧,刀身一面上有三只动作不同的猴子,第一只猴子双手捂住眼睛,第二只猴子双手捂住耳朵,第三只猴子双手捂住嘴巴。这是孔子对颜回讲的“四勿”中的前三条: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亦明笑着说:“这是你媳妇的良苦用心,这是“保密十条”里的内容,这三只猴子的意思是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说的别说。”
“这哪是良苦用心,这是对我不放心吧。好像我们出来驻训是来玩的一样。”吴宇一语道破玄机。
“怎么能这么说呢,咱们这次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你媳妇这也是担心你。她一个人在家里照顾小孩,家里的事还不都是她忙前忙后的,你就在这当甩手掌柜。”
“我哪敢生气啊,我这就给媳妇打电话。”吴宇说着拨通了电话,“媳妇,谢谢啊,礼物收到啦。”
亦明随即走出吴宇宿舍,轻轻掩好门。回到自己宿舍,他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晚饭后去警戒值班室值班。嘉州机场靠近东南沿海,空情复杂,从驻训第一天就担负警戒值班任务,3个教导员轮流值班,每人值一周,今天正好是换班的日子。
值班室的日子相对单纯一些,亦明每天早上订好闹钟,趁天亮前叫醒飞行员,接收检查飞机,并发枪给他们,下午撤警时再把枪收回。转进时他还担负打旗的任务。
这天早上刚吃完早餐,老牛推门来到亦明房间,手上拿着一件飞行服,“导,有针吗?”老牛昨天刚过来值班,住在亦明隔壁。
“这个真(针)没有。”亦明看到这件飞行服袖子上开了一个大口。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昨晚空勤灶会餐搞得怎么样?”亦明问道。
“别提啦,现在会餐没有酒啦,上的都是饮料。会餐没酒就像烤肉没放孜然,吃着总是差着一点那个味道。饮料能喝多少,几杯喝完就胀肚子。会餐六点开始,六点二十人就走光了,没那个气氛。”
亦明听后笑着说道:“现在禁酒令真是越来越严,都不敢喝酒了。不过这也是为你们好,以前喝酒喝出多少事情来,身体都搞垮了。”
“不让喝酒这事总的说确实是好事,不过有些场合大家还是不习惯。俗话说,无酒不成宴。以前新员下来,一顿酒就能把他们的底摸得透透的,谈过几个女朋友,现在还跟几个保持联系,关系都处的怎么样,比你谈心摸底详细多了。酒后吐真言,酒品反映人品;现在不让喝了,和新员的关系总感觉差着那么一点点。”老牛叹了口气。
“这事情肯定是利大于弊,现在改革嘛,各方面要求越来越严,这是也大趋势。这个弯可能一下子还转不过来,慢慢就会习惯的。”
两人正说着话,“铃铃铃......”警铃突然响起,老牛转身回到房间,抓起帽子就往出跑。亦明也跑到参谋值班室。
几分钟后,两架飞机鱼贯滑出、依次起飞。
下午收班后,亦明看到远处水渠边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瞧原来是欧阳。亦明在机务时和欧阳同在一个机组干活,配合默契、关系不错。如今欧阳已是代理机械师,也在警戒值班,收班后在水渠里抓野味,看来他这个爱好一直都没变。
水渠连通周边的几条小溪,可以看到里面有小龙虾、鱼、虾、水蛇等活物在游动。亦明看到欧阳拿出一根长杆的网兜,轻轻沉进水里,小龙虾行动迟缓,欧阳眼疾手快,顺势一提,七八只小龙虾已成网中之物。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欧阳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一根带钩子的绳子,在手电筒光亮的照射下,一条水蛇在水面上悠闲地游动,只见他轻轻放下钩子,慢慢靠近水蛇,看准时机,猛地一提绳子,就把水蛇钩了上来,顺手放进旁边的网兜里。欧阳笑着对亦明说:“穆导,今晚请你吃大餐。”
在空勤餐厅旁边的小厨房里,欧阳拿出装蛇的网兜,亦明蹲下身子仔细瞧,里面大概有七八条蛇,还有一只银环,这可是毒蛇,背身的白圈格外刺眼。只见欧阳端出一个盛有开水的脸盆,提着网兜连同里面的蛇一股脑放到开水里,等了几分钟,拿出网兜取出蛇,都已被烫死,摸着硬绑绑的,像蚊香一样呈盘旋状,有的相互咬啮,首尾相连。欧阳一条条扯出来,抓住蛇头,剥下皮,划开肚子取出内脏,全都剁成节块,洗净控水,入油翻炒,两三分钟即捞出,再把事先准备好的鸡爪同样过油翻炒。之后再把生姜、枸杞、淮山同炒过的蛇肉、鸡爪放到冷水中炖,先武后文,小火慢慢炖一个多小时,出锅前放入少许盐即可。
小龙虾有一盆,都是欧阳这几个晚上的劳动成果。六个人开始清洗小龙虾,剪刀、刷子等工具齐上阵,除了他俩,还有欧阳机组的四个兄弟。亦明学着欧阳一步一动,为防止手被夹伤可先掰断两个大钳子,剥去头和腮,扯出连着肠子的尾巴,能吃的部位所剩无几,用毛刷、牙刷等工具把虾身刷洗干净,再用清水反复冲洗后,放到热盐水中浸泡二十分钟。虾背上的硬壳都剪开一道口子,以便更入味,与辣椒、姜、蒜一起大火爆炒即可。两个硬菜都盛在大盆里,六人开始大快朵颐。亦明喝了口龙凤汤,清淡鲜嫩,回味无穷。他先端起杯子:“来,都端起来,我们先敬欧阳一杯。”大家都拿起杯子,只见杯里是各种颜色的饮料,有褐色的、橙色的,还有无色的。
亦明尝了块蛇肉,感觉味道一般,平淡无奇,肉虽细腻但多刺,这刺其实是蛇的骨头。又夹了个小龙虾,虾壳沾嘴即感到一股辛辣,里面的肉不多,主要还是咂摸味道。他吃完一口虾,连喝几口饮料才把辣味压制住。
“穆导,咱们驻训什么时候归建,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剃着光头的一名年轻机务战士问道。
“不知道,我这也没有内部消息,服从命令呗。待在这边不好吗?”
“好是好,时间长了就不好了。”光头继续说道。
“你这么年轻还单身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家属小孩都在邕城,这都大半年没见了。他们来这里不方便,我休不了假也回不去,能有什么办法。既来之则安之。当兵肯定是天南地北到处跑,好男儿志在四方。驻训就当出来见见世面,老窝在家里就跟井底之蛙一样,走出来看一看,别的部队好的作风经验,跟人家比一比咱们还是有差距。”亦明一提起家属小孩就会感到深深愧疚和无限自责。在部队他自认为算是一名合格兵,在家里却是一名不合格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家属怀孕期间他一次也没有陪着去医院产检,家属每每提起此事都是一副耿耿于怀、愤恨不平的样子:“人家都是老公陪着检查,人前人后、跑上跑下的,就我是一个人挺着大肚子排队,别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在说,‘怎么不见你老公呢?’每次给别人说我老公天天加班,人家都想不通,说现在又不打仗,部队一天加什么班呢?”彼时的亦明还在机关,他也说不清楚“五加二”、“白加黑”加班忙些什么,本想着到基层情况会好些、加班会少些,谁知道更被拴死套牢。刚到飞行大队一个月,恰好赶上家属预产期,他看着没啥动静,加之马上就要外出驻训,工作千头万绪,就没好意思提前请假,谁知道早上刚上班就接到家属电话,羊水破了,现在正赶往医院。等亦明请假赶到医院时更是大吃一惊,家属挺着大肚子正躺在检查室的床上,原来岳母陪着家属去的医院,因为不会说普通话办不了住院手续,家属当时已经动弹不得,羊水都快流完,只能干等着盼他早点过来办住院手续。住进医院当晚小孩就出生了,母子平安。一周后他接到主任电话:“没啥事了就赶紧回来吧,离驻训只剩一周时间,事情比较多,回来赶紧把大队的一些工作往前赶。”驻训期间,因为任务原因,空勤家属生小孩飞行员都不能回去陪伴。亦明每次听到某个飞行员当爸爸,他心里既高兴又不是滋味,和飞行员相比,自己的这点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穆导,欧阳机师,你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我年初在邕城刚谈了一个对象,见了两面就出来驻训,现在大半年没见,上周她提出跟我分手,原因是受不了这种见不上面的日子。”光头摸摸自己的光头,“我这头就是分手后剃的。”
“你这是剃发明志、从头开始。没事,等回去了再找个好的。我估计等你这头发长长了就可以回去了。”亦明安慰道。
“驻训是对两人情感的考验,现在证明你这前女友没通过考验,”欧阳笑着说道,“兄弟,你这算不了什么,我这传宗接代才是大事。去年就准备要小孩,年初就把假休完了,谁知道来驻训大半年都回不去,估计计划要推迟到明年喽!在这里干着急也没办法。现在我弟弟二胎都满月了,我才给打了个大红包。”
“现在物流这么发达,可以用快递把你寄回去,顺风当天寄当天到,完事了再寄回来,最多三四天搞定。”亦明笑着说道。
“去去去。有寄人的吗?”欧阳反问道。
“没说寄你呀,把你有用的东西寄回去就行了。”说完几个人一阵狂笑。
大家心里都想着驻训能有个确切的时间表。君问归期未有期,小道消息满天飞。有的说年底前归建,过了元旦又有传言说春节前回去,等在嘉州欢度春节后,大家就彻底安下心来,那些小道消息也没了踪迹。
春节后开飞比较顺利,这天是节后第四个飞行日,跨昼夜飞行,主要是新员恢复夜航训练,为他们改装最后一个科目——夜间外场降落做准备。白天刚飞完两批,飞行员陆续回来吃晚饭,亦明坐在休息室,翻看《飞行现场问题收集本》。这是他特意做的一个本子,主要是掌握新员的飞行情况,上面是新员自己写的飞行问题。今天主要是起飞着陆问题多:编队起飞掉距离,队形偏大;进跑道下沉快,目测靠后;拉开始后下沉快,着陆速度偏大。本子从新员刚来一直记录到现在,时间跨度有一年多,从开始时每个人的问题密密麻麻一大堆,写满格子还不够,到现在都是一两条,问题越来越少。这个本子见证了新员飞行改装、换羽高飞的心路历程。
“穆导,开饭了。”航医在门口喊道。
亦明和航医、和导、王参谋坐一桌,四个菜都用铁盘子盛好,四人边吃边聊,突然看到王司令员走进餐厅。王司令员春节后一直都在旅里指导飞行训练,作为领导也是飞行员,平时都在空勤餐厅吃饭,今天突然来到地面人员餐厅,让大家感到很意外。所有人都自觉地站起来,他招手示意让大家坐下继续吃饭,四处看看瞧瞧,最后走到角落空无一人的领导桌前,指了指桌上摆满的菜,问身旁的司务长:“这一桌怎么多两个菜呢?”
司务长答道:“怕领导不够吃。”
“那其他人不够吃怎么办?”
司务长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低下头默不作声。
“赶紧分到其它桌,以后不允许这样。”
“是。”司务长赶快把一盘炒牛肉放到亦明他们桌上。他们四人相视一笑,心中感谢司令给他们加餐,没夹几筷子这盘菜就底朝天。
一片晚霞映红西边的天际,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飞行员都在休息室等着上飞机的通知。夜航有严格的进入时间,丁是丁、卯是卯,少一分钟都不行。这时,只见王参谋来到休息室门口,喊道:“夜航第一批,准备接收飞机。”飞行员提着装具,陆续走出休息室,来到塔台门口。王参谋开始念名单:“723,65;738,69......”前一个数字是飞行员代号,后一个数字是飞机代号,两个数字相对应表示某飞行员上某架飞机。
夜航第一批飞到一半,天就完全黑下来,亦明在塔台前的空地上向跑道对面的市区方向眺望,隐约看到一些光点,不知是什么东西。它发着微弱黄光,还在缓慢移动,高度比远处的高楼高一些。之前他看到过带着一串灯光的蜈蚣造型的风筝,但这东西比风筝飞的高,数量也很多。
不久,回来的飞行员解开了这个疑团。原来机场四周都是孔明灯。嘉州当地习俗,元宵节家家户户燃放孔明灯,许愿祈福,保佑家人平安。今天距离正月十五还有三天,当地老百姓便早早拿出写满美好祝愿的孔明灯,趁天黑放飞天际。虽然机场四周是禁空区,但风却管不了这么多,最要命的是在起飞线、着陆下滑线上缓缓飘动的孔明灯,给飞行安全带来很大隐患。鉴于这种突发情况,指挥员和司令商量后,取消夜航剩余计划,提前退场。因为孔明灯的影响,新员的夜航恢复训练往后一推再推。
一个多月后的跨昼夜飞行,亦明大队的7名新员将要完成改装训练的收官科目——夜间外降,航路是先从嘉州机场起飞到应州机场落地,再从应州机场起飞返回嘉州机场。谁知天公不作美,白天刚飞完两批就开始下雨,从淅淅沥沥到哗哗啦啦,雨势越来越大,没有一点停的迹象,最终只能鸣金收兵,明日再战。
第二天继续组织跨昼夜飞行,在大游的带领下,7名新员顺利在应州机场降落,没想到不久航路上生起一片云包子,挡住返回的路线,8人只能在应州机场住一宿。
第三天晚上天气条件不错,8人计划飞回来。亦明早早来到塔台,盯着二次雷达屏幕,看到新员张浩瀚第一个起飞,后面相隔十分钟,依次起飞,大游最后一个起飞。亦明站在起飞线空地上,看着飞机稳稳停在停机坪上。他看到张浩瀚从座舱里走下来,高兴地迎上前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恭喜啊,终于完成改装任务!”
“谢谢,导。”
“你先回去休息,我在这等等他们。”
“后面是成起航,他也快下来了,导,我先回去了。”张浩瀚挥着手,高兴地上了电瓶车。
亦明和大游回到休息室,7名新员全都站起来,大游笑着对新员说:“都飞得不错,好好总结一下。”亦明心想这真是一波三折,好事多磨,还好一切都很顺利。7名新员终于完成二阶段改装任务,这期间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这只是他们万里长征第一步,后面的飞行之路还很长。在返回宿舍的大巴车上,亦明收到7名新员第二天去北京参加体检的通知。这是他们期盼已久的通知,没想到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亦明坐在面包车副驾驶位置,他押车送7名新员去机场,刚下过雨,山间空气清新,路上车辆不多,远处山头被云雾缠绕,整个山顶都像被棉花包裹住,只露出下半截身子。7人身着便装,神态轻松,两手抱着手机忙个不停。
“导,我们走了你和大队长就轻松多了。”成起航说道。
“是啊,希望你们7个体检都通过,一起去改装新机,不要留在旅里。”
“留在旅里不好吗,我觉得在大队挺好的。”张浩瀚问道。
“不好。你们都年轻,越早改装新机越好。不要留恋旅里,这里只是你们的加油站,加好油就赶紧奔着下一站出发。”
归建的日期终于定下来,此时在嘉州机场驻训已经整整14个月。亦明跟着地转分队坐火车先行。车上主要装载着飞机装设备、航材、军械物资和大部分行李物品,共装满十厢车皮,前面有两个绿皮车厢坐人,一个硬卧、一个硬座,亦明和机关、机务部分官兵分在硬卧车厢,地转分队由政治部赵主任带队,路程估计4天时间。赵主任接替刘主任不到三个月,刘主任提升去外单位任职。下午4点半,地转专列从嘉州北站出发,一路向北开去。出站没多久,天上就飘起小雨,雨水落在两侧的车窗玻璃上,变成一道歪斜的水帘。这雨下得识趣,仿佛是给地转分队提前洗尘。
第二天专列还是走走停停,一路都在让车。亦明看到窗外有条河流,列车一直伴着河水而行,只是河水是向南流,列车是朝北走。伙食准备充足,一日三餐管够管饱,早餐自己解决,上车前采购的整箱牛奶、面包、饼干、方便面、火腿肠、八宝粥等食品,中、下午这两顿饭都是沿途军供站提供。吃了两天盒饭,大家吃得嘴里都没有味道。亦明想到刚来部队报到时也是坐长途火车,那时单身一人,一路小心谨慎;现在是一车人,大家谈笑风生,热闹非凡。下午到鹰潭站,停车两个多小时。晚上睡觉,亦明发现昨晚大家还都相安无事,现在一个个都“原形毕露”。他先是听到一阵山呼海啸、鬼哭狼嚎,又感觉置身稻田之中,听取蛙声一片,群蛙齐鸣、呼声雷动,又像是掉进蝈蝈窝里,万国来朝、聒噪喧闹。一晚上都伴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声响。
第三天中午到达衡阳,驻地的兄弟部队特意送来盒饭。亦明打开盖子,一股特有的湘味弥漫四溢,色香味俱全。菜以香辣为主,其中辣椒特别下饭,大伙吃得满头大汗、胃口大开,一扫前两日的小鸡肚肠。晚上9点半到达桂林北客站,亦明和侯干事下车去帮拿盒饭,刚走几步就看到专列缓缓开动,一开始他俩以为只是滑行几步,没想到越开越快、越开越远,直到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打电话才知道司机弄错了地方,这里是新北站,专列要去老北站,盒饭也是送到老北站。此时正值农历八月,站台边上几株桂花树传来阵阵幽香,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两人立刻出站打的直奔老北站,还好有惊无险,最终赶上停在站台边的专列。
第四天下午,专列按计划达到武圩货运站。一路上,除了不能洗澡,其它方面比想象的好太多。车厢里有电源插座,大家带的充电宝基本无用武之地。亦明一下车,就看到好几年未见的小张,之前因生病长期住院,驻训期间他一直在家里留守。他见到亦明的第一句话就问:“穆导,我这副营该怎么办啊?”原来他正连4年多,因比例限制等原因,一直未能调副营,这是困扰在他心头的一件大事。
亦明想到他之前因病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医院,脸色瞧着像病尉迟一样泛黄,便开玩笑答道:“继续装病,额,不对;继续得病,诶,也不对。”他又改口道:“应该是继续养病,这就对了。先把身体弄好,调副营的事交给组织。”小张干咳两声,算是回应。亦明在团机关时就认识他,那时小张刚从机务借调到机关,他大学学的是网络通信,在机关主要负责政工网,改旅后一直在宣传科当干事。
此时赵主任走过来,机关一帮人众星拱月般围上去。赵主任拍着小张的肩膀:“你就是小张,驻训听说你帮着空勤家属干的几件事,想的很周全,工作很细心,领导都很满意。在家里表现不错!”赵主任上任前小张借调到上级机关帮忙,等到主任参加驻训后,小张才回到旅里,因此主任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耳闻已久的得力干事。
亦明听到赵主任对小张赞赏有加也很高兴,不料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现场热烈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小张,这下调副营有希望了。”大家都拼命停下口中要说的话,笑容从脸上慢慢地收回去,小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还是赵主任身经百战、见多识广、应变能力强,立马转移话题化解尴尬:“我们这次地转一路上还是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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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大队人数虽少,比不上地面连队几十号人,但事情一点也不少。对此亦明深有体会,对于飞行员的家庭情况必须做到了如指掌“一口清”。每个飞行员背后都有一个甘于奉献、默默付出的家庭。空勤家庭里的矛盾纠纷时常需要教导员及时发现、准确掌握、正确处置。
一次跨昼夜飞行结束,亦明刚回到宿舍,接到中队长吴宇家属小刘的电话。平常都是亦明定期给空勤家属打电话了解情况,今天空勤家属主动打电话肯定是有什么急事。接通电话,小刘哭着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吴宇自从儿子出院后,已有十几天没和她联系了,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小孩想看爸爸,他也不和儿子视频。吴宇的家属儿子都在黑龙江老家,半个多月前儿子因肺炎住院,恰好小刘要做胆结石微创手术,小刘母亲同时照顾女儿外孙,日夜劳累,也病倒住院,小刘父亲分身乏术,只好请来吴宇母亲照顾小孩。有天吴宇母亲有事从医院提前回家,这引起小刘父母的不满。后来吴母与小刘父母发生争吵,并放狠话给小刘:“两人过不下去就散了。”吴宇从母亲那里知道这些情况,就和家属开始冷战。关闭沟通渠道、拒绝一切交流的冷暴力往往杀伤力巨大,能让对方抓狂绝望,可能会解一时之气,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到头来两败俱伤、得不偿失,可以说这是解决家庭矛盾最愚蠢的办法。
“我感觉我尽到一名母亲、妻子、儿媳的责任,到头来却成为吴宇埋怨的对象。平时过年过节、他母亲生日,我都会给她打钱或送礼物,从来没有落下一回。平时小孩都是我带,他母亲身体不好,尽量不让她带,孩子从小都是姥姥姥爷帮带大的,这次实在是没有办法,谁知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教导,你就问问吴宇他到底想怎么样?”小刘泣不成声,她现在夹在老人和老公中间两头受气,想好好过日子,但闹成这样子不知该怎么收场,这时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给教导员打电话。
“我家姑娘这次委屈大了,你问他不联系是什么意思。他俩是高中同学,相互都知根知底,他家经济条件差点,结婚时我们多出点都没意见,只要他对我姑娘好,姑娘愿意就行。这几年聚少离多,他在部队忙着飞行,家里的事还不都是我姑娘干,小孩是我们带,他妈妈我们姑娘平时经常看望,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问问他吴宇给家里干过什么事。你给评评理,这太欺负人了。我们明天就飞到邕城,到部队找吴宇当面讨说法。”电话那头小刘父母你一言他一语,情绪都非常激动。
“叔叔、阿姨,消消气。这件事我们一定会处理好的,放心吧。”亦明不断安抚着电话那头。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小刘那头主要在倾诉,亦明这头主要在倾听。
接完这通电话,亦明立即去找大游,把吴宇家里的事情述说一遍,并建议吴宇暂停飞行,先处理好家务事。两名主官沟通后决定:上报训练科取消吴宇明日及后面的飞行计划。随后两人分别向旅长、政委汇报吴宇的情况。
当晚亦明找吴宇谈心了解情况。
“小刘给我打电话说了家里的事,你这不接电话什么意思?”
“不想理她。”
“后面你先别飞了,把家里安顿好再说。”
“我今天不是飞的好好的嘛。放心吧,导,家里的事不会影响飞行的。”
“跟领导已经报过了,明天你的计划取消。”亦明心里想,之前我不知道你家里的事,你正常飞了没出问题是侥幸。现在知道你家里的事,再让你飞那就是我头脑不清醒,我的失职。无论如何先把你死死摁在地面上,不带思想问题上天。情绪这种东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说家里的糟心事不影响飞行,可能你意念强大,拿得起放得下,但谁又能保证一丁点不影响呢,毕竟人是情感的动物。亦明又想起李导的话,看一眼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离“看一眼”的功力差的还太远,看一天、看一个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别呀,明天我4个编队,一取消那计划调整的太多了。”吴宇央求道。
“这个你就别操心了,那是训练参谋考虑的事。我现在问你,闹成这样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就一个条件,让她父母当面给我妈道歉。”
亦明本想说:“这是要和好的条件吗,你这是要激化矛盾。退一步海阔天空。死撅对谁都没好处。”最后亦明问道:“你怎么不直接给小刘说呢?”
“懒得理她。”
“你不理她,小孩也不理啦,儿子想跟你视频都不行吗?”
吴宇一时沉默不语。
第二天早上,旅长找吴宇谈话,让他现在休假回家处理事情,但他不愿休假。亦明发现自己变成传话筒,但更多的是调停人。他又去找吴宇,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后,吴宇改口说,只要小刘给他母亲道歉即可。
亦明觉得事情有些转机,马上给小刘打电话,告诉她吴宇的条件,本想着她会立即答应,没想到她提出必须要吴宇陪着她同去才行。亦明心想,吴宇都不愿休假,怎么可能回去呢?一句道歉真的就那么难吗,事情就僵持在这儿了。
下午亦明给吴宇母亲打电话,把吴宇和小刘的情况说了,吴母很诧异,把事情原委又给他说了一遍:“我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小刘不错,带孩子挺辛苦,我当然希望他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孙子住院我去照顾,她们娘俩也在住院,那天刚好家里有事,我给她们说要回去办事,让她们先照看孙子,一回来就发现不对劲。给她妈倒杯热水,喝了一口说凉了,掺点热水又说烫了。我说烫了放凉再喝。主要是她家人说话太难听,蹬鼻子上脸的,我是孙子的奶奶,小刘的婆婆,不是她家的丫鬟下人,她家有钱去雇个保姆护工,要不是看在我孙子的份上,真懒得理她们!”亦明打完电话,顿时陷入罗生门之中,不知道谁说的对,该听谁的。小刘和她父母是一种说法,吴母又是另一种说法,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中间肯定有误会,但难以捋清楚,站在各自的立场,听着都很有道理。清官难断家务事。他知道现在不是要探究真相,而是要解决矛盾问题。
部队常讲,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陷入僵局时,总会出现峰回路转,有办法解决。小刘又打电话给亦明,说想带孩子来部队住。亦明觉得这倒是个好办法,从长远看,两地分居不是长久之计,有条件最好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两口子当面沟通胜过打电话千百倍。没想到吴宇拒绝她们娘俩过来,并表示不愿意去接。
第三天亦明又给吴母打电话,原来昨天吴母让吴宇堂姐劝他,结果仍然没效果。最后吴母哭着说道:“昨天我知道了情况后,一晚上都没睡着,心里老想着这事。吴宇是个孝顺的孩子,每个月都给我打钱,我说够花不用打了,他还是打,我把他的钱都存着。他自小就有点倔,现在大了,我更管不了了。平时他工作忙,我也不敢给他电话,怕影响他飞行。”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儿女的有时却不太容易理解父母。亦明觉得突破口还在吴母这里,他寻思可以让小刘主动联系她婆婆,婆媳俩沟通好,建立攻守同盟,最后她俩带着小孩,祖孙三代同来部队,吴宇不敢不接,到时候迫使他就范,那事情就解决了。
按照亦明的计划,小刘给婆婆打了电话,很快两人就沟通好了。当晚吴母给亦明打电话,说之前的误会都消除了,他们小两口也都和好了。
“下组可以参训了?家里事都处理好了吧。”亦明找到吴宇问道。
“好了。感谢导,这几天费心了,让您当了几天传话筒。”吴宇有些歉意地说。
“没事。只要你们能和好,别说当传话筒,就是当打气筒也行。”
“噢,明天想申请辆车。家属小孩明天坐飞机过来,我想请半天假接一下。”
“这么快啊,她们是来兴师问罪的吧!”亦明笑着说道。
“哪有,主要是想我儿子了。一天不见心里慌。”
处理完飞行员家的后院,亦明自家后院也起火了。
常言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亦明家属上班没法带小孩,他把母亲从老家请过来帮忙照看小孩,刚开始婆媳之间和和睦睦,但时间一长,问题矛盾日益凸显。
这个周末亦明休息回家,又听说她俩吵了一架,他也记不清两人吵过多少次。三个月前,亦明把父亲从老家请过来,做中间调停劝架人,缓解双方矛盾。刚开始效果明显,没想到现在又变成老样子。
看到家属带着儿子逛超市,母亲对亦明说:“你媳妇太难伺候了,做饭做的多了吃不完,做少了又嫌不够吃,吃不饱。炒两个菜不够吃,炒三个菜就剩下,我们俩现在天天吃剩饭。一天胡寻事,没事寻事,见不得人闲。看我在沙发上看电视,叫我把阳台的衣服收进来,我一摸还是湿的,她说用小太阳烤,没烤多久她又拿出去晾到阳台。”
亦明觉得婆媳矛盾就像巴以矛盾一样难以调和,解决难度甚至超过后者。两代人的生活习惯、文化背景、认知理念、消费观念等各方面都不相同,让她们相安无事长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没有矛盾才怪呢?其中最大的分歧是在小孩患病的治疗理念上。这是双方都难以让步的地方,本质上都是为小孩好。亦明的儿子自小体弱多病,几乎每个月都要感冒发烧生一场病。病急乱投医。先是去看西医,后来又看中医,再后来去针灸,现在又去看门口的私人诊所。母亲继续说道:“娃一得病她就来神经病了,上次烧到40度了不让娃吃退烧药,让我和你爸两个不要睡觉,每个人轮流两个小时给娃身上敷冰块,看娃烧了有3个小时还不退烧,她才赶紧给娃吃退烧药。后来又不让挂吊针,给门口的门诊看,医生说娃烧的太严重,扁桃体都化脓了,只能先挂吊针。听风就是雨,爱听信偏方。说是针灸效果好,现在也不去扎针了。买了一大堆羚羊角,年底就过期了。药是买了一大堆,就盼着娃得病。把娃作践咋了。嫌我们晚上散步回来晚,十点多影响娃休息,我说这几年以来都是这个点回来的。要不是为了带娃,我俩早都回去了。谁愿意一天在这受你婆娘的气!”
晚上家属又跟他抱怨:“你妈每次做菜都做多多的,一吃吃几天都吃不完,红薯叶天天做,我都不爱吃。吃盐重,每次菜都太咸,回回把菜都炒的黑乎乎的。每次买菜都买一大堆,厨房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堆了一地土豆、红薯、淮山,冰箱里都塞得满满的。”
亦明知道几十年的生活习惯很难改变,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是不住在一起,但为了照顾小孩,只能相互体谅包容。在家两天休息,除了早餐,几乎每顿都有红薯叶,亦明委婉地给母亲提意见:“顿顿都吃红薯叶,就不能换个别的菜吃?”
“你以为我爱吃啊,你娃爱吃红薯叶,不吃不行。”母亲冷冷地说道。
亦明这才发现他对儿子的喜好一点都不知道。他每次休息回家,待了不到一天,儿子就会问家属:“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部队呀?”意思是赶快让爸爸走,不想再见到他。家属笑着说:“爸爸刚回来,你就想让他走啊。”小孩子心直口快,童言无忌,听到这话亦明心里更不是滋味。
飞行员的家庭矛盾他能处理好,自己的家庭矛盾反而束手无策。每每想到这里亦明总会自我安慰一番,找出一些貌似合理的理由。病不治己,旁观者清。就像是医生不能给自己开刀做手术,理发师难以给自己理发一样。但其实他知道,主要原因是自己不作为。我们大多数人在工作中对领导唯命是从,对同事、朋友和颜悦色,但回到家里,对待家人能否做到唯命是从、和颜悦色呢?答案是否定的。我们大多数人把宽容、耐心、忍让留给了工作,而把抱怨、厌烦、苛责等负面情绪统统带回家里,发泄到家人身上。
6
飞行靠天吃饭。天气不好只能待命,或改为上课搞教育等一些地面工作。碰上梅雨天气,连续一周都是雾气濛濛、阴雨连绵,地面、房间内外都是潮乎乎、湿漉漉的,整个人好像都能挤出水来。
天气预报近期都是阴雨天气,全旅工作重心从飞行转换到地面,组织开展全员实弹射击训练。严格按照组织流程,先上理论课、瞄靶,再理论考试、实操考核,考试考核通过才能进入实弹打靶环节。
这天开始进入实弹打靶环节,两辆大巴车将空勤机关人员拉去靶场。靶场上空阴云低垂,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远处山上一排排速生桉高细挺拔,四周灌木草丛显得格外青绿,地面泥泞湿滑,这条临时走出来的土路通向靶场,路中间被大车碾压出两道深深的辙痕,辙痕上不规则排列着一滩滩积水。亦明和机关人员正坐在搭有帐篷的等候区。这是他入伍十年来第一次打靶,他的心情有些紧张,有些期待,还有一丝莫名的悲哀。
“穆导,第一次打靶?”宣传科张干事问道。
“是啊,你也是吧。估计咱们在坐的这些人都是下部队后第一次打靶。”亦明回应道。
“印象中这是咱们部队破天荒第一回组织全员打靶吧,以前想都别想的事。”张干事肯定地说道。
“你们好多人至少新兵连或学员的时候打过,我之前连枪都没摸过,更别说打了。这话真不好意思跟地方的同学说,说出来都感觉丢人,当兵的连枪都没打过。”亦明继续说道。
“家丑不可外扬。”一旁的保卫科刘科长笑道,“穆导现在管枪,天天都摸枪,不过你们大队的手枪该好好上油擦一擦了,上次检查枪上全是锈。”
“我是管手枪,但从来没打过手枪。飞行员每次飞行都带枪,但他们也都没打过枪。在大队和他们开玩笑说,不要真遇到突发情况,拿出手枪,保险都不会开,那就闹笑话了。”亦明说道,“你说以前怎么从来没组织过打靶呢?”
“以前能跟现在比吗?以前那是有郭徐流毒,现在流毒清除了,自然就不一样了。”刘科长正色道。
“科长站位就是高。不过这话好像有点大,”张干事说,“一开始觉得‘当兵不打枪’是不正常的现象,后来时间长了就见怪不怪。就像有的领导讲的,一旦打起仗来,不可能让机务、机关、飞行员端着枪往前冲。机务修好飞机,机关写好材料,飞行员开好飞机就行啦。打枪那是警卫的事,你又不是警卫连的,打哪门子枪?动枪动弹的,那多危险啊,万一出点问题谁负责?这最后一句话是说到点子上了。不打枪就不会有风险,也就不会发生安全问题。去年有个表彰通报你们还记得吧。内容是表扬某军械股出色完成废旧弹药销毁工作,并荣立集体三等功。让人听了很不是滋味,子弹不是在靶场上打光的,而是放在仓库过期后销毁的。可惜了这些弹药。”
“没啥可惜的,这些弹药给那个军械股立大功了。不过这种事情以后可能不会再发生了。听训练的讲,以后每年都要全员打靶,考核成绩要跟晋职晋衔挂钩。子弹再也不会放过期了。”刘科长说道,“这可能就是军改的红利。要提高战斗力,再不能像过去那样消极保安全喽。”
终于轮到亦明他们打靶,九五式步枪,一百米卧姿射击,每人三个弹匣共68发子弹,前两个弹匣都是压满30发子弹,作为热身试射;第三个弹匣才是最终考核,只有8发子弹。评分标准为:满分80环,48环以上及格,47环以下不及格。
旁边的警卫连战士帮着放上弹匣,指挥员哨声响起:“开始射击。”就听到“啪啪啪”的声响,有人已经打出一梭子子弹,前方靶标上面扬起一阵尘土。亦明左手刚扣上扳机,旁边的战士提醒:“错了,右手扣扳机。”他急忙换过手来,手上感觉油腻腻的。原来这批枪是刚从仓库启封,油光锃亮,枪身上还有一层枪油,摸着滑腻腻的。他右眼瞄着百米外的靶标,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个小点,心想眼镜度数又增加不少,只能凭意念感觉打了,“有意瞄准、无意射击。”亦明屏住呼吸头脑里想着射击要领,右手食指扣下扳机,“嗒嗒嗒”的同时,几颗弹壳从枪管右侧蹦射出去,一股浓烈刺鼻的青烟从枪管里冒出来,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组考核射击完毕后,从对讲机里传来远处报靶员的声音,大家成绩都不是很理想,亦明是9号靶标,念完8号靶标的成绩后,报靶员停顿了十几秒还没有说话,亦明心想是不是自己成绩太好,算不过来了。这时听到对讲机里喊:“9号靶标,脱靶!”
从靶场返回营区的大巴车上,大家热烈地谈论着打靶成绩。
“刘科长,听说这次打的不错啊,不愧是保卫科长。”张干事问道。
“还行吧,50环,刚及格。距离那么远,靶心根本看不清楚。都是蒙的,运气好吧。”刘科长的话语中难掩内心的激动和喜悦。今天这一车人里他的成绩最好。
“蒙的都那么准,我们怎么没那好运气,看来要向你请教。我才24环,离及格差得远呢。”张干事随声附和。
“我还以为视力又下降了呢。看来看到的都是一样的。神枪手都是子弹喂出来的。这玩意儿还得多练多打。像咱们这上去就直接扣扳机,保姆式打靶,其它活都让旁边的警卫干了,怎么能真正练出好成绩来呢?”亦明插话道。
“这不是领导怕出事吗,十几年都没打过了,一上来就整全套的,万一有人冒个泡,谁也负不起这个责。穆导,成绩怎么样?”张干事说道。
“跟你一样,不及格,”亦明略显平静地说,“区别是你是24环,我是全脱靶。”
在大巴车上,亦明接到组织科通知,上级机关近期到旅里检查政治工作,特别强调飞行大队是必检单位。
第二天上午,赵主任带着政治部各科室人员来到飞行二大队检查政治工作,来之前没打招呼,亦明正在学习室补登统计。对登统计他是又恨又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恨是因为登统计总是写不尽补不完、剪不断理还乱,几天不写就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多,感觉总有一天会“死”在它上面;爱是因为现阶段上级机关下来检查主要还是看登统计,虽然它有诸多弊端饱受争议,但在现阶段,它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出平时工作的落实情况,想不爱它都不行。
看到赵主任推门进来,亦明和大游起立迎上去。“都在学习呢,”赵主任微笑着说,挥手让大游坐下,“大游你们继续,亦明,到你宿舍去看看。”
“好的,主任请。”亦明推开门请赵主任走在前面。
亦明把《支委会记录本》、《连队日志》、《飞行员谈心本》、《教育笔记本》等资料摆成两摞放在桌子上,主任在坐在椅子上仔细翻阅,旁边站着机关干事边检查边往本子上记录。
“亦明,教导员当了有三年了吧?”赵主任问道。
“三年四个月二十三天。”亦明脱口而出。
“那也是老教导员了。我这次来主要是打前站,首长不放心,看看你们迎检准备的怎么样。反正我是不太满意。平时飞行忙没时间,现在不飞行专门整资料,还是有差距。”最后赵主任指出检查中存在问题:“1.《飞行员谈心本》中执行任务时间要具体到日,以便查阅;谈心时间要注重谈话时机,如执行重大任务前、重大节日后、休假归队后等;2.《支委会记录本》每次登记时书记要签字,议题内容最后“形势”两字可不写,学习文件内容下面多留空,以便临时增添内容;3.《教育笔记本》抄写时每行留空,尽量占两页,捡重要的抄;4.《连队日志》中应到实到人数要填写,与组织教育、召开支委会等活动内容日期要能对应起来,不要有硬伤。”他感觉赵主任不单单是指正问题,更多的是传授方法经验,让他受益匪浅。
当晚亦明收到一份机关下发的《迎检准备内容对照表》,按照各科室拉条挂账、逐一细化完善内容,他看完5页内容头都大了,按照这个标准这两天就别睡觉了。兴一利不如除一弊。牢骚归牢骚,活还是要干的。有时我们对部队的一些现状不满、抱怨甚至指责,源于我们对这支部队的深厚情感。爱之深,责之切。我们可以大声说她不好,但决不允许外人说她不好。如同儿女有时会说自己父母的不是,但不乐意听到别人说自己父母的不是。多年的摸爬滚打,从骨子里已将我们改造的不同寻常,气质上与她融为一体,血肉已紧紧相连。在内心深入,我们都希望她能越来越好,越来越正规,越来越强大。少一些折腾、多一些实功;少一些登统计,多一些隐绩。
经过两天日夜不停的指敲笔耕,亦明基本完成迎检准备,就等最后一哆嗦。结果工作组“防不胜防”,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临时改变行程,取消对飞行大队的检查,让他白忙活一场。其实他也没白忙活,至少登统计资料都得到充实完善,足以应对年底前各路神仙工作组。
7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飞行二大队的新员好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生生不息、源源不断,改装完一批刚送走,又新来一批继续改装。这让大游、亦明既欣慰又担忧,欣慰的是这体现出领导对他俩的充分信任,担忧的是新员改装劳心费神、压力巨大,容不得一丝半毫的差错闪失。两人搭档共事近4年,同心协力、配合默契,圆满完成了一项又一项工作任务。大队长是大队的明星,也是旅里的明星,每当有露脸出彩的机会,亦明都会主动躲到幕后,把舞台鲜花掌声都让给大队长。打个比方,大队长是红花,他就是绿叶;大队长是逗哏,他就是捧哏。因为他知道,作为一名飞行大队长,方方面面都太不容易。
每次新员来大队,亦明都要花三、四天时间把他们的脸和名字一一对应起来。新员改装对他俩来说就像西西弗斯推的石头,每次都全力以赴,每次都重新开始。西西弗斯是《荷马史诗》中的人物,因泄密被天神宙斯惩罚推石头上山,每当石头推到山顶,就会滚落下去,接着他又得从山下重新推石头上山,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无结束之期。其实我们大多数人的工作、生活与这块石头何其相似。
驻训是亦明推的另一块石头。他没想到嘉州驻训只是个开始,以后每年有大半年时间都在外面驻训,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地点也不固定。
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田州机场。这天是跨昼夜飞行,已到晚上八点多,天上的星星在夜幕的映衬下更加闪亮,机场起飞线灯火通明,滑出、滑回、加油的飞机交相呼应,忙而不乱、秩序井然,机务官兵的身影穿梭忙碌其间。亦明这时正坐在塔台门口的台阶上,旁边是新员王逆风。
“怎么样,晚上好飞吗?”亦明问道。
“还可以,两号空域六千米上有层薄云,不过影响不大。”
“晚上有点风还凉快些,你还有一个仪表吧。”
“是啊,刚才问参谋,有架飞机有故障,可能要耽搁一会。”
“没事,不着急。你这进度科目比其他几个新同志要快多了。”
“我这也没快几架次啊,”王逆风笑呵呵地说,“而且这都是他们自己的原因,他们有的感冒、有的被临时把关。我这都是打满全场,没落过一个场次。”
“是啊,还是你最厉害。”
“导,你这就说笑了。现在人家都是三代机、四代机,你说咱们这二代机还有什么用,打仗能派上用场吗?”
“用肯定是有用的,要不然早就淘汰了,现在你们飞二代机主要还是打好基础、练好技术。剑不如人,剑法要胜于人。这例子太多了,当年咱们小米加步枪打赢了国民党的飞机大炮,抗美援朝咱们也是装备落后,打败了钢多气少的美国佬。”
“导,你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现在发展多快啊,关键是咱们现在大多数人都没有经历过战争,更没有战争经验,打起来真怕是两眼摸黑。”
“你说的有些道理,现在战争形态跟过去是不一样了,但万变不离其宗,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还是人,而不是装备。不过咱们二代机确实落后,这也是事实。上次王司令过来跟班,他是三代机飞行员,听他讲一些三代机的东西,我是大受启发,大开眼界,当年还是师的时候,有个政委提出‘二代机的装备,三代机的理念’,被大伙奉为圭臬,到处宣扬。现在想想纯属扯淡。屁股决定脑袋,三代机都没见过,哪来的理念,全是凭空想象,臆造出来的东西。所以你们有机会还是要去飞新机,真实感受三代机才会有三代机的理念。”
“是啊,我们几个都想去飞新机。导,有个事还得给您汇报一下,我对象过两天要走。”
“这不是昨天才来吗,什么情况?”亦明疑惑地问道。
“她们学校临时有事,打电话让她回去。”
“哦,这样,飞完这组可能休息,到时候好好陪陪你女朋友,去田州古城好好逛逛。她回去的票订了没有?”
“还没呢。”
“订好了及时告诉我,给你们申请送站的车。”
“好的,谢谢导。”
王逆风是今年分到大队改装的8名新员之一。这已经是大游和亦明接收的第三批新员。亦明第一次听到“王逆风”这个名字,就觉得他是为飞行而生的,因为飞机都是逆风起飞。家人给小孩起名字,都蕴含着美好愿望和无限期许,“逆风”可能是希望他在逆境时勇往直前、乘风破浪。但冥冥中真是人如其名、名如其人,成了一名逆风起飞的飞行员。亦明发现,飞行员中,名字里带有“空”、“军”、“航”、“飞”、“翱翔”、“鲲鹏”等带有空军特色的字特别多。
“导,你看对面那一排山,山的后面是什么。”王逆风指着对面远处的群山。
“山后面还是山,那就是十万大山,意思是有十万座大山。”亦明给出自己的答案。
两人举目望向远处如波浪线一般的山峦,在夜幕的遮蔽下隐约可见,极目望去依稀能看到几颗闪烁的星星。这时,突然有一束耀眼的光亮划破夜空。
“流星!”王逆风脱口而出,“导,快看。”
“看到了,真漂亮。”亦明赞叹道。只见流星由白色变成蓝色,拖着长长的尾巴刹那间隐没在群山之中。亦明想起大学时卷着被子跑到宿舍楼顶看狮子座流星雨的情景,那次是提前预告有流星雨,结果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失望而归,还差点冻感冒。这次与流星不期而遇,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流星,它的外形很像街机对打游戏中发出的暗器,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流星是夜空中最亮的星,可惜太短暂,除此之外,夜空中最亮的星非我们飞行员莫属。
“导,刚才许愿了吗?”
“许愿?许什么愿,你许了吗?”亦明疑惑地问。
“看见流星当然要许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啊,我许的愿是顺利完成改装任务。”
“噢,那我现在许还来的及吧,”亦明赶紧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口中默念,“希望我们的飞行员每个架次都能平安顺利。”当时在空中训练的许多飞行员都看到流星,有的以为是打的信号弹,有的以为是民航飞机从对面飞过来开的大灯。有人当时就在空中许愿,说这次着陆希望是5分(着陆评判标准中5分为满分)。
“王逆风,准备上飞机了,65号。”李参谋从一楼休息室跑出来叫道。
“好的。”王逆风从台阶上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腰上的皮带,走到晾衣架旁,找出自己的头盔装具,提着就往起飞线走去。
亦明跑了两步追上王逆风,拍着他的肩膀。“走,一块去,送个舱。”
亦明站在65号飞机对面,看着王逆风驾驶着战机缓缓滑出。每次他送飞行员上飞机,都会站到对面,像机务人员一样目迎目送,看着飞行员开车滑出才离开。有次因为调配空域、避让大飞机等原因,飞行员在座舱里坐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有开车,气温炎热,飞行员、机务人员都是满头大汗,这时飞行员发现他还站在对面,主动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回塔台休息室,不用在这晒着。亦明当时有种莫名的感动,但他没动,仍然站在那里等着,直到飞机滑出起飞。
飞行训练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王逆风完成最后一架次飞行任务回到休息室。亦明迎上前去,关切地问:“怎么样?”“正常吧,指挥员说接地靠前,我看就在T字灯旁边。”王逆风解下腰上的皮带,穿上卡扣成为一个闭合的圆圈,连带上面的手枪一同递给了亦明。“宁前勿后,晚上是逆风,落得靠前一点没事。”
空中还有4架飞机,中队长吴宇还在空中,亦明听到休息室的音响里传出空地通话声,吴宇报告“500平飞”,准备着陆。突然听到指挥员大声喊道:“...保持好方向。”一时间整个休息室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围到音响旁边,这时有人说道:“好像是吴宇的飞机轮胎爆了。”大家急忙跑出休息室,站在塔台外面的台阶上,远处有架飞机停在跑道中间,机身上黄色的防撞灯不停地在闪烁。这时亦明发现机务人员坐着牵引车拉着牵引杆正往那架飞机赶去。他现在最担心的是飞机里吴宇的安危,心想也管不了那么多啦,还是自己过去看个究竟。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上滑行道,穿过中间的隔离带草坪,来到主跑道边的飞机旁,他看到座舱盖开着,上面没有人,低头看到吴宇正蹲在右机翼下面查看飞机情况。
“身体没事吧?”亦明上前拍了拍吴宇的肩膀。每当飞行员出现问题遇到困难时,教导员总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共同面对。他们之间不仅仅是上下级关系,更是亲密无间共进退的战友加兄弟。
“没事,”吴宇指着只剩轮毂的右主轮,“着陆速度不大呀,怎么轮胎会爆呢?”
“人没事就好,判完飞参就知道什么情况了。”亦明刚说完,一架着陆的飞机从他们身旁滑过,远处的探照灯光打过来,亦明看到跑道上有一道深深的弧形凹线,破碎的轮胎胶皮散落一地。这时机务人员匆忙赶到,给飞机顶上千斤顶,准备换上轮胎拉走飞机。
塔台休息室的电脑前围着一圈人,吴宇正在判读飞参。
“着陆速度298,正常,”大游盯着屏幕,“看来吴宇着陆没问题。”飞机着陆速度的正常范围值为290至310之间。
“我让机务联系轮胎厂商,让他们派人赶紧过来。这应该是轮胎质量问题,跟飞行员、机务、场站都没关系。”旅长在一旁说道。
三天后,飞行准备的学习室里,大游对大队飞行员讲道:“只要飞行就会随时充满风险挑战,时刻都要做好特情处置准备。安全与事故就是一瞬之间、一念之差、一步之遥。前面学的通报,地面滑行中发生剐蹭碰撞,还有的飞行员从梯架上下来摔伤,这都算是小概率事件。只有当你从座舱里走下来,双脚稳稳地站在地面上,这才叫安全。现在结论出来了,完全是轮胎质量问题。我要再次表扬吴宇,沉着冷静,处置正确,及时把飞机停到跑道右侧。你们几个新同志要多向吴宇中队长学习。当时吴宇是倒数第四架飞机,他后面还有3架飞机准备着陆,要是停在跑道中间,后面飞机都要复飞,那就麻烦大了。”
“大队长当时在塔台指挥,怎么样?压力大吧。那天刚好是指挥员考核,没想到吴宇给大队长出了道特情题。”旁边的亦明笑着说道。
“别提啦。当时塔台都乱套了,场站、机务都在叫人往上冲。我说干什么呢,后面还有飞机着陆,不要命啦。当时天太黑根本看不清,吴宇报告轮胎爆了我们才发现,跑道上有一道火光,那是轮毂在跑道高速转动磨出来的。”
“飞机坏了可以修,跑道烂了可以补,只要人没事就好。”亦明补充道,“明天还要飞行。大家把心思精力都集中到后面的飞行上来,你们先自己准备准备。”
我们必须每时每刻尽力做对,还要努力做好,因为不知道生命的哪一个瞬间会决定我们一生的评价。飞行是高风险职业,容不得半分马虎。在地面开汽车遇到故障时,可以打开双闪靠边停车,等待救援;在天上驾驶战机遇到故障时,只能自助靠自己。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时过硬的心理素质和扎实的特情处置能力就显得格外重要。亦明对飞行这项崇高的事业充满敬畏,对飞行员这个特殊群体充满敬意。战斗力对部队至高无上,安全对家庭至高无上。他忘不了在机务时亲身经历过的飞行事故,上任之初就暗自发誓,任职期间必须保证大队飞行员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8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一个好身体,什么事也干不成。亦明发现,与地方的同学朋友相比,部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优势,就是有时间有场地运动。在飞行大队更是如此,无论飞行有多累,退场后只要有时间,就会组织运动。其实运动也是一种放松方式。任飞教四年多,虽然工作辛苦、压力大,但他几乎没生过什么病,这得益于经常和飞行员一起运动。运动项目一段时间内相对固定,主要取决于旅长的爱好。亦明任飞教期间,经历过三任旅长,他们各自引领带动不同的运动风尚。第一任旅长擅长打羽毛球,新建羽毛球馆,飞行员打羽毛球的热情也被激发出来;第二任旅长喜爱踢足球,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绿茵场上都能看到飞行员的身影;第三任旅长热衷健身,带动大家撸铁的热情,空勤、机关的健身房也悄无声息地升级改造、焕然一新。
飞行员都有运动天赋,或许运动都是相通的,他们对各类运动都很擅长。亦明发现很多飞行员篮球、足球、羽毛球等运动玩得都很溜,他们可称得上是四肢灵活、头脑敏锐。每次和飞行员同场竞技,他都有种陪太子读书的感觉。这天下午刚退场,大家就从外场转战绿茵场。天很热,亦明没跑几步就大汗淋漓、气喘如牛,他和新员一队,对抗以空勤领导为主的老员。一场球踢下来,亦明记不清老员进了多少个球,只记得他们队进了两个球。返回空勤楼的路上,张副旅长对亦明说道:“你们后卫动作有点大。”
亦明苦笑着说:“我们技术不行,只能靠身体。张副今天又是帽子戏法。”
“啥呀,今天进了五个球,还罚丢一个点球。”张副笑着说道。
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驻训归建不久,旅里召开主官会,宣布三季度干部任职命令,亦明从飞教岗位平调到新设置的参谋部协理员岗位。会后大队组织教导员交接,按照常委分工,旅长主持这次交接会,又一次宣读亦明的任职命令。
此时他心中百感交集,浮想联翩。飞行二大队是他军旅生涯中任职时间最长、获得荣誉最多、也是最有感情的地方。其实在归建前,新任职干部名单公示时,他的名字就赫然在列。他知道即将离开飞行大队,至于去哪里他不清楚,领导也没找他谈过话。他想着任职时间太长,自己不厌烦,领导也会厌烦,也是该把位置让给年轻人的时候。按理说干了这么久,如同驴拉磨一样工作驾轻就熟,靠经验吃老本凭惯性也是绰绰有余,但他有时工作会难以集中精力,缺乏全心投入,渐渐丧失初来时对工作的那份热情激情、干劲韧劲、耐心恒心。他知道这样下去是危险的,很有可能被推上山的石头滚下来砸到脚。这几天晚上睡觉,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四年多的酸甜苦辣一幕幕浮现眼前。他的一些个人荣誉都是任飞教时荣获的,大队曾连续两年被评为旅基层建设先进单位。记得当初捧着一颗心来到大队,目的就是锻炼一下自己,现在目的已达到,那就不带半颗草离去吧。
交接会最后,亦明饱含深情、声音哽咽地说道:“感谢大家四年多来对我工作的支持帮助,我们一起先后5次参加驻训,完成22名新员改装。与大家朝夕相处、情同手足,同甘共苦、荣辱与共,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在这里我看到老员的执著坚守,见证新员的成长进步。同时这里也见证我的成长进步。总之,收获比付出要多得多。最后,我不期待你们能够飞得有多高、有多远,只希望每次飞行结束时你们都能双脚稳稳地站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