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匠的棺材
老木匠的棺材
癌症折磨的爷爷骨瘦如柴，凹陷的眼窝里一双浑浊的眼睛。
他躺在炕头儿上，眼神迷离，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无论我问什么，他都不回答，我看着他，他也不理我，眼睛依旧看着天花板。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呆呆地望着他，沉默着。
“成子，来了啊。”奶奶在厨房里喊着。
爷爷好像听见了，眼睛里突然有了神。
“师父，我来……”没等成子叔叔说完，爷爷急切地说：“棺材做好了没？”
我的心里一紧，不知是什么滋味。起身走了出去。
奶奶看出了我的难过，把我拉到了隔壁的房间。坐到床沿儿上跟我说：“你爷爷的日子不多了。你也别太难过，人总得有这么一天。他现在吃药的缘故，糊涂得很，不认人，也不明白事儿，天天就想着他的棺材。”
还记得爷爷刚生病的时候，我坐在他身边陪着他，爷爷对来看他的老朋友说：“看，这是我的心上人。”爷爷还偷偷塞给我钱，让我买东西，留个念想。
他病重后也曾关心奶奶今后的生活，可是现在，他的心里只有他的棺材。
我走到爷爷房间的门口，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一直躺在炕上的爷爷竟然靠墙坐了起来，面前摆着图纸，和成子叔叔讨论着棺材该怎么做。
我看到眼前的这一幕，突然一个晃神儿，感觉时间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我上小学的时候，爷爷做的最后一个棺材。
爷爷是个木匠，曾是他们屯子里最好的木匠。他没上过学，不识字，但是却看得懂图纸，画的图纸比学工科的爸爸画得都好。
后来他来到了城市，也是因为他的好手艺，他当上了厂长。在所有人的工资都是十几块、二十几块的时候，爷爷的工资就是上百元的。可是当爸爸的工资都上千元的时候，爷爷还是一百多块的工资。
从我上学以来，爷爷就很少做活儿了，就连棺材也很少做了。
“爷爷，爷爷，你做什么呢？”我活蹦乱跳地跑上爷爷做木头活儿的小木屋。
“给你太奶奶做棺材。”爷爷的表情很镇定。
“爷爷，棺材是什么?”
“你太奶奶以后的家。”
“爷爷，爷爷，我以前怎么从没见你做过棺材啊？”
“爷爷以前还在屯子里的时候，总给人家做棺材，爷爷做得好着呢。只是来这边之后，就没人找爷爷做了。”
“嗯。那这个棺材怎么这么小啊！太奶奶能住去吗？”我看着并不是很大的棺材问爷爷。
“你太奶奶不是平躺进去的，侧卧佝偻着。”爷爷平静地说着。
我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是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爷爷，你给我做一个好不好啊，我不要别人做的。”
爷爷敲了下我的头，“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给爷爷拿饭去，你奶奶应该做好了。”
那时的我，没有想到有一天爷爷也会躺在这个盒子。我只知道我会长大，但是爷爷奶奶还是爷爷奶奶。
我完全想不到那么强壮能干的爷爷，会变得白发苍苍、骨瘦如柴。可是现在那个神采熠熠的爷爷好像回来了。
他告诉成子叔叔棺材该怎么做，就像当年他骄傲满满地对我说，他做的家具是多么的好，多么的耐用。
他做的家具不需要用一颗钉子，上面的雕花都是他自己雕的，并且不会受潮也不会开裂，还很便宜。
但是从我有记忆以来，我们家的家具，姑姑家的家具还有叔叔家的家具都不是爷爷做的。
我问过爸爸：“为什么不用爷爷做的家具？”
爸爸说：“你爷爷老了，别让他再累着了。再说商场里那么多现成的，比做得都便宜，还好看，买一个不就得了嘛！”
小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有些东西注定会退出历史的舞台。
比如奶奶的缝纫机，爷爷的小木屋，还有奶奶家的酸菜缸，就连包饺子的大面板都会在我的生活中消失。
现在我明白了，它们都是属于那个时代的物件，他们都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匠人。
我回过神来，成子叔叔还和爷爷讨论着，我坐在爷爷身边看着他，他全然不理会我，用枯瘦的胳膊画着面前的图纸。
我不知道，这么瘦弱的身躯是怎么支撑他坐起来的，面前的图纸画得也亦如从前，没有任何的走样。
爷爷熟练地把拐尺放在纸上，用嘴抿了下铅笔头，用尺比着画着棺材的图纸。
“师父，我会做，您不用画了。这个，不用图纸的。”成子叔叔说着。
爷爷好像完全没听见，依旧在画着。
“孙女儿啊，你看看你上初中就得学几何了，跟我这个画的这个差不多。这个是长，这个是宽，这个是高……”
“嗯。”我咽着眼泪说着，爷爷啊，您的孙女已经上大学了。
爷爷差不多画了一个小时，把图纸画出了个模样，我依旧看不懂是什么，虽然我已经学过了立体几何。
成子叔叔只是想来看看我爷爷，也就是他师父，没想到爷爷留了他这么久。表情略显无奈。他看爷爷跟他说得差不多了，说：“师父，看您还挺精神的，我就放心了，您好好养身体，我走了。”
“你走吧，赶紧把棺材做好喽。”爷爷坐久了有些疲惫，便倒下了身子。他以前躺在炕上，眼睛都是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现在可能是累了，眼睛也不再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了，微微地闭上了。
我把桌子上的图纸折好，拿了起来，追上了正要出门的成子叔叔。
成子叔叔正要出门，我拉住了他，把爷爷画的图纸放在了他手里。“成子叔叔，爷爷的棺材你得好好做着，那是爷爷未来的家。”
成子叔叔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说：“你爷爷糊涂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怎么也睡不着。想着骨瘦如柴的爷爷，想着爷爷的棺材，也想起了爷爷的工厂，还有爷爷的小木屋。
爷爷的小木屋早在十年前，就布满了鸟屎还有腐烂的木头。
爷爷的工具也不知是被哪个调皮的孩子拿去卖了废铁。
爷爷的工厂也早就停产了，在我的记忆它从工厂变成了有限公司，最后变成了小区。
“铃……铃……铃……”
家里电话响了。爸爸慵懒说声音说：“喂。”之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起身穿起衣服，我知道这是死神带来的通知。
在爷爷灵堂外的外间里，窗台上放着一个精美的骨灰盒。
我问爸爸：“那是爷爷的骨灰盒吗？”
“是啊。”
“那爷爷的棺材呢？”
“你跟你爷爷一样糊涂啊！现在谁还用棺材？”
我看着爷爷的遗像，那是爷爷技工证上的照片。这个老木匠，做了那么多棺材，却没能有自己的棺材。
当年大家都觉得得有门手艺，当裁缝的姑姑下岗了，学木匠的叔叔也早就不干木匠了，只有读大学的爸爸过得还算不错。这些手艺人，终究还是留在了那个时代。
老木匠的棺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