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自述
我趴在面包车的后备箱里,与人只有一面板之隔。我知道我的主人——一个老太婆,和她的儿子孙子坐在车上,车正飞速前行。
我只有两岁,两岁对于狗来说,正值少年。但少年这个词这是我从他们那里偷来的词汇,对他们来说,狗只会汪汪的叫。其实这是极大的侮辱,然而侮辱也不是狗的词汇,所以毫无意义。
无论如何,我是一条极聪明的狗,我敢这么说,是因为我学会了最难的事——听懂人话。其狗多多少少会听一点,但可怜的是只听得懂命令。但这不是说我希望把自己和同胞们区分开,不管怎样,我的父母,祖宗全是狗,我也是。
总之,我两岁,聪明,可他们要卖掉我。老太婆几天前就跟我讲过,她还以为我听不懂呢,
她嘴里嚼着馒头,笑着打量我。
“能卖多少钱?”老头问。
“到桥上卖,两百。”
今天她便要求儿子开车送我到集市。
昨天,她大儿子一家回来,带着儿媳妇和她怀里的小孩,小孩穿开裆裤,走路摇摇晃晃,那是不掩饰笨拙的谦卑。老太婆喜欢孙子,天天盼着他来,我也喜欢他。虽说他说话水平不高,但我晓得他喜欢我,因为他只会说真心话。老太婆也这么说过,可如今他们要把我卖了。
他们赶我上车时,我十分顺从,因为我明白一切,就不害怕了。狗的下场多半是被吃掉,从来没人说过,我天生便知道,这是存于心中的理念,这就是命运。那些害怕的,多半是因为对活还抱有愚蠢的希望。
一开始,他们还在车上谈论我,是孩子向老太婆问起我的出生。我老早就推理过自己的身世,都怪我的记忆开始得太晚,至今我都不知道真相。
但他们讲的不过是和想象差不了多少——从别处抱来的,不知道母亲是谁,更别说父亲了。除此之外,他们还讨论我的归宿。
“为啥要卖小狗?”
“养着太麻烦了。”
“不麻烦,别卖。”
“那你回来你养呗?”
“好!”小孩忽然兴高采烈。
“奶奶家可没网络,你看不了动画片。”
“有电视机!”
“你不能和小朋友玩了。”
“我不和他们玩”他觉得事情已经成了一半。“我只和小狗玩。”
“不行。”
“你刚才不是说行吗。”
“我可没说。”
后来,两个大人讨论邻居老头的病,我见过,那老头肚子肿得像孕妇,从来没间断呻吟,他们说他活不到新年了。他们一面叹息,一面庆幸。
“我要是得癌症,就不住院,花钱找罪受。”
他们在一边讲废话时,我听见孩子在玩手机,手机上是熟悉的儿歌视频动画,我能想象,他手机放在膝盖上,弯腰,张大眼睛,脸渐渐贴近屏幕。他也忘了我,我不难过,只可怜他的记忆力。
忽然我觉得赴死是兴奋的事,这些人们的废话和重复播放的儿歌令我厌烦,恶心。不过很快,我将被送到桥上,卖给买狗者,给饭店,我将成为冰箱里毫无区别的冻肉,筷子下和别的狗混在一起。我不曾拥有什么,但死亡是属于我自己的,它可不在意我是狗还是人。
我猜测着未来,在左右摇晃的车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车停下来时,我醒了,伸了个懒腰,我想这就到桥上了吧。
“走,下车。”男人说。
“他睡着了。”
“喊醒他吧。”
“他早上吃的晚,又吃了两个鸡蛋,不饿。”
“那把他放这儿吧,叫他好好睡。”
“他醒了咋弄?”
“车门锁上,应该没事儿,咱快点吃就行。还没吃过这儿的羊肉汤呢。”
熄了引擎后,车子里异常安静,眩晕消失,我恢复了灵敏的知觉。正如他们所说,我嗅到羊肉的味道。上次过年我吃过一次羊肉,准确来说,是带一丁点残渣的骨头,那时觉得羊肉是最香的食物。此时想想,同为被宰杀的牲畜,狗肉估计也不会差。
我听到孩子呼吸,在车后座,他大概是躺着睡的,气管被压迫,喉咙呼噜作响。车座可不比人的怀抱,我猜他很快会醒,他急促的呼吸可以证明。
他翻了几次身,终于从车座上掉下去,他醒了。
由于外面的喧闹声——有人在路边卖白菜,有人在银行门口嚷嚷,我不知道孩子都干了什么。但在我的想象中,他揉揉眼睛,站起来,四处看看,找不到两个大人,发呆很久,直到几分钟我才听到他的喊叫。
“奶奶!爸爸!”
固然没有任何回应,恐怕世界上只有我听到他的声音,然而我是一条狗而已。我想他会哭,但没有,他悄无声息,这令我惊奇,我竖起耳朵。
正在我以为他再次睡着时,车门咔嗒一响,大概是锁开了,外面的声音随风涌进来。我猜他打开了车门,尽管我不相信他会开锁,或者打开生锈车门,好在我比人类更容易抛弃谬误。事实上,他打开了车门。
依照我的经验,他将遇到危险,他可能走下去,在街上被车撞死,被人拐走,自己迷路。损失一个人可比一条狗严重的多,我在思考是否要狂吠提醒大人注意。他还没下车,恐怕也在犹豫。
我一向不屑于用叫声跟人交流,他们只是十分可怜,一无所知地蔑视一切,同样会蔑视我的提醒。他们不会因一只狗在叫就关心起它为什么叫。
终于他费力下了车,站稳后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力推上铁门,但他力气小,门只是勉强合上了。我隐约听到他远去的脚步,他消失在我的感觉里。
假如两个大人回来找不到他,那样的情形着实难以想象,因为如果给大人的性格找几个形容词,那会是乐观,骄傲,健忘,他们喜欢闲谈,喜欢看新奇的怪事,喜欢预测未来,坚定为一个可有可无的观点争辩。
我由此感到一种期待和好奇,我带着这种毫无愧疚的兴奋睡着了。
“砰”有人打开车门,我迷迷糊糊醒了,感觉这一觉睡了很久。
“没有!”男人慌了。
“看看后备箱。”老太婆说。
他们打开关锁我的箱子,我一跃而出,这时他们已经顾不上我了。我未走远,待在角落里观察。
“没有!”
“喊他,云云!云云!”
“云云!云云!”他懊恼,“可是车门锁了啊。”
“是不是进饭店了,问问他们。”老太婆说。
男人忙跑到周围的饭店里问。
此时面包车旁已经聚集了一群人。
“他睡着了 ,就把他放车上了,哎。”她说,“谁能想到,哎,早知道把他叫醒也不能留他在车上。”
“哎,这谁能料到啊。”那群人说。
男人回来了,铁青着脸。
“没有吗。”人们问他。
他走到人群前,扑通跪下,大哭,红色肥胖的脸皱成一团。我从来没见他哭过,而他哭的样子也丑极了。
“唉,你这干啥。”
“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了,就这一个儿子啊。”他说话磕磕绊绊。
“别慌,咱这儿没有人贩子,孩子肯定能找到。”
“就是,快起来,”
可男人从皮夹子里拿出一把钱,递给他们,口里语无伦次,他们让他把钱收起来。
“走,走走都找找。”人群散开了。
我仍待在角落里,兴奋不已,一方面我得到了自由,他们必然会原谅我的出逃,因为他们根本没心思在乎我的身价是二百元;另一方面,我得以目睹这样荒唐的事发生在自以为聪明的人类中间,见到假模假式的人以真心相待。
我低垂着头思索这件事的结局,仍然无法预料,就像随意掷的骰子,但我确信无论孩子是否被找到,它都是荒谬,偶然的。
我走出角落,在荒凉紧张的大街上散步,顺便对未来做出打算,我一直都想用从人那里学来的知识教育小狗,并以此为生,一个计划慢慢在我心里成型。但就当我为自由喜悦时,我听到有人叫我。
“小狗。”小孩喊道。
他正坐在一辆玩具车上,模仿开车的姿势,嘴里“嘟嘟嘟”,他沉浸在儿童的幻想里。我示意他跟我走,他只是摸了摸我的脑袋,继续玩他的卡通玩具车。
我选择为此放弃我的计划,去找那些大人。我在男人周围转了几圈,他才注意到我,哭丧的脸变为疑惑。我示意他跟着,他便跟着我走,带着他半信半疑的眼神。
他看到了小孩,冲上去抱住,小孩惊慌失措,差点哭出来。
“就是他啊?刚刚还想问你呢。”周围有人说。
他抱着孩子回到面包车旁,小孩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找到了?”人们说。
“谢谢你们,谢谢。”
“哎,下次小心点,怎么能把孩子一个人留车上呢。”人们说。
他一个劲得傻笑和道谢。
“多亏了这条狗啊。”一个老人说。
“对对,我早说过,狗有灵性。”老太婆自豪地望着我。
“好好养着吧。”
老太婆连连点头。
他们开始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许多人夸我,我不愿逃走了,并非因虚荣,只是我的一个选择。我的选择创造自己,不论是成为英雄还是步入死亡,谁都没资格评判。
最终我们又回到车上,我有幸坐在前面,和他们一起。孩子在老太婆怀里睡熟了。
“去哪儿?”男人问。
“回家?”
“现在回家?”
“要不,去桥上?”
“有道理,反正都快到啦。”
“哎,先看看能卖多少钱。”
我的猜想被证实,结局完全没有正当或合适的理由,只有荒谬和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