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钢丝与手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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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潜伏。

尊敬的文晦明先生起身抖落裤腿上被那些大摇大摆的汽车所溅上的一片泥点子后,又环顾下四周并缓缓坐下。真皮沙发由鳄鱼皮革有限公司生产而出,纹理粗糙而规整,正像文先生油光正亮的皮鞋之下隐藏着的凹槽。文先生厚眼镜片随呼吸动了一下,端起桌上的玻璃保温杯,呷了一口茶。茶叶来自他的故乡——南方某不知名小镇,那里丘陵多,一年四季不穿棉袄不开暖气大冬天还能下点儿小雨。阿普在电话中说道,大爷大娘身体都还算康健,忌烟忌酒之后每天还能喝杯茶,唯一惦记的就是你。这时候家乡的茶又成熟了,我听说那个地方不喝这东西?还是自家的好。于是那包茶叶很自然很流利地到了他的手上,而此刻表演厅中那个中外混血的俊美男子做的讲话也是一样的自然一样的流利。近来的消息大多不太好,手机来了信息灵便了可流言也多了,传说美洲中部那个地方曾经生出过一个古老的文明叫玛雅文明,而无比睿智的玛雅族人又曾在一个篝火缭绕的夜写写了一则伟大的预言:世界末日将在2012年12月21日到来——也就是七天后。报纸广播也都很不消停,日夜报道,搞得人心惶惶终日不宁,尽管为了某些因素媒体们必须加上一句“请公众谨慎看待”,但一点作用也没有。那些天逃课去网吧的学生格外多,他们大喊着“世界即将毁灭”,一面又将嘴角翘到最高,他们终于可以顺理成章用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将心思由学习上移走。至于是真是否众人心里明白得像块明镜一样,狂欢有时候不是不好而是缺少一个好的理由。文先生自诩为高脚先生,自然可以居高临下以制高点的角度来看待此事,五十万出场费一根钢丝不是说着玩的。他明白,男子那口流利的洋文一结束,他马上出场,于是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下表。
“Ladies and gentlemen, please give a warm welcome to Mr.Wen, who will be performing an amazing show for us.”那个应当是主持人身份的美男子字正腔圆地说至本句时便像耗子遇见猫一样匆匆滚下台,而上来一个梳着亮晶晶的美式前刺戴着大墨镜手里还握着一根长长的可以用来晾衣服的双色棍子的中年男人,此人便唤作文晦明。文晦明迈着不紧不慢而又刚劲有力的步伐走至台中间,正中间,三个躬鞠向台下万千宾客——其中有三分之二是白皮肤蓝眼睛的老外——两个字:谢谢。不用说的是台下一如既往的雷鸣般的掌声。
文晦明掏出口袋中匿着的两枚硬币——这是经过他层层挑选而又用清水洗涤过无数遍的——掷向空中,在上升的同时不停快速旋转——舞台灯光熄灭,只留下照亮硬币的那一盏——两个银球击打在空中,随下降而不断接近,边缘地带已经开火,火星漫天,但旋转着的银球还是相互吸引,打击并持续交融,乒乒乓乓叮叮当当独属金属的清脆碰撞声漫了全场,直至两球合为一大球再咣地一声落下,宾客们才醒悟,高脚先生文晦明已经站在钢丝上了——他嘴里甚至还叼着一朵玫瑰花。
台下是乌泱泱的人,20元一张的票卖了几十万元,人群中略带酸涩的汗臭不断从几个胖子身上放出来——大抵上是水龙头损坏的缘故,那带着盐巴的水珠已连成长河,直抵汪洋大海——他们躁动着,兴奋着,猛吸一口大雪茄,幸福到云外天边又被一根铁钢丝拦回来。唯一可以略微中和这种大气污染的是那些优雅的女士们,她们不论参加什么活动——何况是这样大型的盛典——都要在脸上手上脖子上涂一种又浓又白的鸡蛋清,鸡蛋清由多种人工合成的护肤品组成,由于含化学物质过多而散发出不自然的浓烈香气。香气、汗臭、烟味以及不时飘来的屁味在辽阔的表演厅上空混战,并相互分解相互融合相互统一,最终形成了极巧妙的平衡,让座下宾客浑然不觉。
看座下那个大鼻梁国字脸略显肥胖的中年女士就是小文母亲,她此时身着一袭黑白斑点连衣裙,为掩饰眼睛小的缺陷而戴了同丈夫一样的墨镜。耳钉上一次晃动得这么大声还是在全聚德烤鸭店举办婚礼与文晦明接吻的霎那,二人口水在那时交融成一片汪洋,汪洋中后来多了一叶小舟,那正是身边的小文。在文先生嘴叼玫瑰花出现在钢丝上的瞬间,宾客们沉浸和欢呼于这不起眼的把戏——而只有小文母亲真正关心场面的实用性:她摆出一副二战时期领导人激情演讲的架势:
“看啊看啊,那就是你那高大而威武的父亲!他的雄姿闪耀在地球上的每个角落!他将永远成为你那崇高的榜样!永恒是时光所不可磨灭的。”
她边说着还边看在一旁的小文,七岁的小文在此重要时刻却仍正在啃一个表面极富光泽的蛇皮苹果,唾液糊在凹凸不平犬牙差互的咬口上,形成一个又一个气泡,不时破灭裂开。面对母亲的重要讲话他只是点了点头。他点头时母亲肚中的孩子颤动了一下,用小脚丫向外踹了踹那层肉皮,母亲不得不赶忙回转身来,又将目光放在文先生身上。
文先生现在已将玫瑰花弃在地上,高高的帽子压住的光头并不会因表演厅内灯光璀璨而想与电灯泡一决雌雄,由于帽子会变色的特质引起观众们阵阵尖叫已不足为奇:高脚先生变色的包括全身上下所有衣物。登台前是浅黄肉色,叼玫瑰花出现时则逐渐变深成和皮肤一样的颜色,再后来便依次是褐色、咖啡色、黑色和灰色。变色龙一样的他从父亲手中将这门绝技学下来已有二十余年,而父亲不上台也有二十余年了。文家世代相传此技艺正如文先生卡在皮鞋凹槽里的那根钢丝,又如文晦明脑中的那根棍子——父亲在他十岁之时把他带到一座极高的山上,大冬天一桶凉水直接劈头浇去,不久脸上便颤抖着涌现出许多茶叶大小的条状红斑。父亲端详那张脸许久,择了耳后最大的一处,将那根棍子像孙猴子的金箍棒一样嗖地捅进去,立即没了痕迹。文先生说这棍子有两用:一是将大脑不用的那部分分隔开来,令其慢慢老死防止浪费能量——所有的能量都必须运至四肢供训练使用;二是调节平衡,当他站在高空中时若偏向右边,就猛地刺向左脑壳;偏左时则刺向右脑壳。文先生的光头上有很多带血痂还半露着头骨的孔洞,便是这个缘由。
阿普并没有来到如此盛大的典礼,文先生的母亲一早上起来就砰砰敲他家的门,边哭着边喊丈夫怎么叫也醒不来,叫阿普赶紧去看看。阿普去看时,文老汉正趴在炕上,屁股撅得老高。他尝试把文老汉的身体翻过来,却发现四肢已经僵硬,嘴脸乌青得像儿子的一双亮皮鞋,呼吸早停了。可怜文老汉一辈子只养了一个儿子而儿子在他匆匆逝去时还赶不回来,那晚寒风将会更加凛冽,刮尽门口老树上的最后几片残叶。阿普赶忙下炕去取茶叶来,用手指头点出六根——文老汉今年正是六十有二——放进老人嘴里。老人嘴没合严,露了一条比钢丝还细的缝,阿普趁此将茶叶放进去,放完后又轻轻将嘴合上。阿普让大娘去打些热水来,脱了大爷的衣服,擦擦洗洗让大爷干净地上路,换上寿衣放进棺材停在院子里。
大娘精神已有些不正常,哭久了便大笑,大笑久了又大哭,趴在棺材上学文老汉屁股高撅而又大嚷大叫,阿普劝她死的人终究会死而活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她不听,把看门狗抵在墙角,用手扼住狗脖子,任凭胳膊被狗挣扎着抓出一道道红血印。狗呜咽两声死了,她也双腿绵软一下子晕倒在地上。阿普见不是事,忙扶大娘起来到炕上,一口一囗地喂开水,许久大娘才缓过劲来,双眼松弛地像儿媳的肚皮,傻愣着望向角落里未干的水洼。她想起那夜阿普与儿子打电话,儿子万分嘱托让好生保管那口刀,那是太平军曾经杀过人的,现在倒成了文物,儿子说文物越久越值钱,要传下去,直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再将它卖掉,大赚一笔横财。那把刀落入过日本鬼子手里,于是有了弹孔,无妨,这只会增加它的历史价值。可她卖早啦,小贩说那是破烂,最多二百。大娘恨自己如同一个陌生人,心如刀割,割的却是那把带弹孔的军刀。
文先生也正在水洼的方向,此刻他已缓缓走至钢丝中部,钢丝在他体重的作用下呈现出完美的半弧形,如同父亲暴薨时脸上那抹神秘的微笑。他背后红色幕布正中央的公司logo随灯光打上来而逐渐显露:那是一根钢丝一样的地平线上的半个太阳,残云被卷到西山底,远方的乌云还尚未到来。文先生今天在凹槽皮鞋的加持下状态格外好,那根棍子还未刺向任何一边脑壳,也未从脑壳上的孔洞直接伸出去,就那样稳稳当当地停在脑海中央。他自相信,若世界末日真的如期到来,这根棍子就是他的诺亚方舟,他用这棍子承住一家人之后便去中美洲找玛雅人,去再拜太阳神,到太阳上定居,热化成一片云,云又生雨,滋润一方苍生——苍生已灭矣。文先生忽然又想起那夜在婚床上忸怩的样子,羞的要死,孩子至今还在天真地问他自己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可小文永不会知道那后半夜的痛快,大汗如雨,他因额上流下的一滴热汗入眼而尖叫得几乎跳了起来。小文是他的种,待到他十岁时文先生也要在一个寒冬将他领到高山上一桶凉水劈下去,让他传了这么一门技艺,让他成为“a god worshipped by all”,最好再早早领进门一个大花姑娘作儿媳妇。
小文母亲翘不起二郎腿,便用手将右腿扶上去,裤子折褶处拉得发白。她穿的是无头凉鞋,于是五个粗壮的多毛大汉也就伸出来,向着阿晋的方向。阿晋在文老汉膝下排行老五,文晦明是他大哥,他两人全是文老汉手把手教出来的一般技艺,奈何三年前的十月二十九日他上县城卖艺回来途中被汽车撞上天空,提前扣见了太阳神,太阳神十分不悦,不分由说用灼人的光芒将阿晋的双腿刺断,如同当今的激光手术一样。阿晋在医院安装上两条假腿,阿普还因此嘲笑他,说他这是在刻意冒充。阿晋坐在文太太左侧,隔一个白发苍苍的非洲友人,还是可以嗅到一股酸臭味。阿晋躲过头去,歪着眼睛看大哥表演。文太太也觉得光释放点气味实在不足为快,便又摆出那副架势制造骚动:
“看啊看啊,那就是你那高大而威武的父亲!他的雄姿闪耀在地球上的每个角落!他将永远成为你那崇高的榜样!永恒是时光所不可磨灭的。”
她的一只手拍拍小文的背,另一只手指向丈夫,此时小文的蛇皮苹果已被吃完,弃在地上,溢出一股茶叶一样的苦涩味。
那横刀一样的钢丝死死咬住文先生的皮鞋,在鞋底的凹槽中刻画:那是太阳神的发丝,因文先生左右略有扭动而卷曲,并散了全脸。文先生在此等剧烈摩擦情况下体温微微升高至37.6℃,脸上太阳照射时眼镜片会折光到的位置红起来,正如昨日文先生整洁的西装在熨斗之下亦会略略发白。他的嘴唇起了青白色的皮,不住地颤抖。汗珠自由淌下,去向不明。文先生二十年来数次登台并不像这一回,这一回状态虽好却像是失了魂一样,但五十万元打水漂也得打一上午,文先生忙得很,无空,又不好意思在这么多宾客面前打,只好硬咬住牙,生磨出灰白细腻的粉末在口腔中绽开,弄得口干舌燥直往里咽吐沫,咽完一口也就更渴,再咽一口,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刚才喝的茶水没留一点味道在嘴里。有一颗智齿遇此口渴又大不老实,贼心十足意欲谋反,它将大纛来回摆动,插进牙龈,拔出,再狠狠插进去。头似乎有些痛,有筋生拽着,血管微微肿胀,奔腾不息的血液呼之欲出。父亲高大的身影始终在钢丝那端晃悠,渺茫之中还看见他在笑。同他一样,父亲掏出口袋中匿着的两枚硬币——这是经过他层层挑选而又用清水洗涤过无数遍的——掷向空中,在上升的同时不停快速旋转——舞台灯光熄灭,只留下照亮硬币的那一盏——两个银球击打在空中,随下降而不断接近,边缘地带已经开火,火星漫天,但旋转着的银球还是相互吸引,打击并持续交融,乒乒乓乓叮叮当当独属金属的清脆碰撞声漫了全场,直至两球合为一大球再咣地一声落下,宾客们才醒悟,高脚先生文晦明已经消失在钢丝上了——只余他嘴叼过的那朵玫瑰花留在地上哭泣。
……
“爸,爸,爸……”滞在鳄鱼皮革有限公司生产的真皮沙发之上的文晦明先生是这样子从噩梦中醒来的。他自回国以来大抵是这样,白天睡觉不止,晚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他时常露出狰狞的面容,四肢不断飘起,医生说他已无力来控制自己的肌肉运动。他会突然大叫,死盯着一个地方不动,全身仿佛僵住了一般。院长怕他影响到别人,单留了阁楼一个小房间给他住,还给他放了办公室里用不着的沙发。他的手里握着一张宣传海报:2012年12月15日晚8时,C市大剧院高脚先生文会冥先生登台走钢丝,票价暂定20元一张,愿者拨打电话xxxx-xxxxx。海报中央有一根钢丝贯穿,文晦明盯着它,像看到了那把带弹孔的军刀正高高悬于自己的上方,而却对挪开它无能为力,他又一次惊叫,晕了过去。
阿普和阿晋在楼下鼾睡,呼声阵阵,小楼震动不已。
……
2012年12月21日夜11点过一刻,文晦明先生随最后一次嚎叫而亡,他多年来的神经衰弱走到了终点。
精神病院将他的骨灰移交给文太太,又葬在公墓里。
他死前最后一封信写给了我,我是收信当天被判的玩忽职守罪:
尊敬的贝里斯特伦医生:
五个月前我们刚见过,那时您在上面而我在下面,我们不算熟人,但您一定看惯了我的脸。我无知到小小的扁桃体切除手术也要到国外去做,这不怪您,我的医生。是我崇洋媚外惹的祸。
您那天忘记打开那东西的开关,是上天的意旨,是我主耶稣降临在我身上的惩罚。我在台子上一动不动,意识清醒,刀子径直而下。十五分钟以后,您发现了不对劲,也感谢您,让我的苦痛缩短了。您是善良的大好人,您的举动胜造七级浮屠。
我也为您受到我的牵连而感到惋惜,十分抱歉,谅我不能再去见您了。我知道我快要去见上帝了,可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您能帮我实现。我的经历是苦难,求求您将它记下来,永为世人铭记,永不要让别人重蹈覆辙,您便是神明一样的存在了。您可以以“尊敬的文晦明先生”开头,狠狠讽刺我。
祝您幸福!
文晦明于精神崩溃边缘托寄
2012年12月16日
于是我怀着万般羞愧的心情写下此文,并在狱中第二年的某一天清晨突然想不开,一头撞在墙上,七窍流血而死。
据说当看守看到这具混血儿俊美男子的尸体时,在空气中察觉到了一缕茶香,这茶香正是从我的口中散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