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呀妈妈，我好想您
妈妈51岁时的照片
文/张秋兰
01
妈妈于2011年3月23日(农历)猝然去世，至今已离开我六年时间。
这六年，我的心一直隐隐作痛。不敢说出“妈妈”二字，不敢回想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光，不敢听亲戚问起有关妈妈的一切事，不敢读有关母爱主题的文章，不敢写妈妈的悼念文。因为我一旦说了想了听了读了写了有关妈妈的点滴，泪水就决堤，心脏超负荷，情绪失控，生活乱套，头脑短路。我不知如何释怀，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走不了路，只是一个人呆呆的怵着。
回忆妈妈生前的经历，我需要足够大的勇气。每年的妇女节、母亲节、清明节及妈妈的生日甚至祭日那天我都会无限想念她，想得发疯，想得绝望，想得无处可藏。
这些年，我一直想写点什么，以祭奠那些存在的过往，笔却一次次搁浅，难以拿起。但是有关妈妈的记忆，我什么也没忘。
找各种理由就能抹去那些深藏在心灵深处的片段吗？日历一年年翻过，我对母亲的回忆一天天增多，甚至梦里也在撕心裂肺地喊着“妈妈，妈妈，不要离开我，不要走，我们一起回家吧……”。
妈妈为什么不能多活几年？为何在我有能力供养她时却阖然长逝？上天是看妈妈活得太苦太累受不住要召她回去？
纷纭的往事雪片般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妈妈艰难的命运、坚韧的意志、吃苦的毅力和对我们姐弟俩毫不张扬的爱在我心中渗透得愈加透彻和深刻。
现在，我终于在一次次泪水中明白，妈妈已安息，我要好好活，过得更健康更洒脱。
02
妈妈没有进过学校读过书，从小在家砍柴、做家务、为了照顾三个弟弟和三个妹妹，她从小就担起重担，上山砍柴、田间劳作、操持家务。结婚后，妈妈嫁进深山老林，更是昼夜不停地辛勤劳动。
为了不让村里人瞧不起，为了儿女有出息，为了家人过得宽敞舒适，妈妈咬紧牙关一步步挺过来，却在即将要享福的季节里一命呜呼，这是怎样的命数？这是何等的人生？
在我的印象里，妈妈特别勤劳。她除了喂养鸡猪等牲畜，在家周围种满了桃树、梨树、枇杷树、栗子树、柑橘树、枣树、桔子树，在菜园里栽种了青瓜、西瓜、南瓜、冬瓜、香瓜、红薯、花生、甘蔗等，还在池塘里养了许多鱼，也在水田里种过荸荠和莲藕(收获莲子)……她说种上这些不仅可以挑去街上卖然后买些糖果，还可以解决我与弟弟的嘴馋。
或许是看妈妈干活太辛苦，我从七八岁就开始淘米做饭(个小够不到大灶，就踩在板凳上切菜炒菜)。我跟着妈妈去山上砍柴，到地里拔鱼草割猪食，去菜地里浇水。上小学时，我每日下午放学回家要放牛，12岁开始跟着妈妈挑柴到十里之外的镇上卖(妈妈于前一天下午捆扎好要卖的柴，第二日蒙蒙亮起床收拾，吃过早饭，妈妈挑大的，我挑小的，赶到集市卖)。
挑柴卖是我的一段痛苦经历。我记得好多次我在走陡坡时哭得绝望，赌气要把柴火扔掉。妈妈有时骂我，有时苦笑不已，有时她把大的柴挑上坡，再来坡底接我。那段长长的路啊，柴和扁担的重量压得我稚嫩的双肩红肿疼痛。望着走在我前面比我更劳累的妈妈，所有的汗水和泪水只能任风吹干或往肚里吞。
爸爸常年在外做木匠技术，农忙时才回家耕种秋收，家中一切大小事都由妈妈操持，我自然跟着做了许多，弟弟也跟着干活。
我读初中时，爸妈给我和弟弟在镇上租了房子供我们安心学习。米和菜有时是在家的爸爸用自行车从村里运来，有时用扁担挑出来。妈妈为了供应我们的伙食，每隔一日要步行20里山路挑她从地里收获好的食物和砍来的柴火来回奔波。那个弯弯的扁担啊，压弯了妈妈的背！那刺骨的冬天里，我因舍不得烧掉妈妈挑来的柴，不敢烧开水。用冷水洗完衣服后我的手背屡次肿大生疮。
我读高中时，爸爸要在镇上建四层楼房，买了地皮。妈妈就在镇上租了一块地，她锄草、翻地、种菜，我挑水浇菜。为了增加收入，妈妈每天上午要去街上扫垃圾倒垃圾(月工资600元，特别辛苦)。
我读大一时，镇上的四层楼已建好。为了东拼西凑我的大学费用，新房没钱装修，爸妈打了水井，把墙壁地板简单刷了一下，住了六年的毛坯房。妈妈更是没日没夜下苦干活，浑身斗志昂扬。
03
如果说“天道酬勤”，上天应该给妈妈一些奖励鼓励她活得更轻松。但是勤奋的妈妈一直在受苦受难，被人踩在脚底下。
爸妈结婚后一穷二白，什么都要自己置办。村里人各种嘲笑和挖苦妈妈，当爸爸外出打工时，他们障碍妈妈种地。田里轮水班，有人不守规矩，故意为难妈妈引不到水进稻田。妈妈养了很多鸡，有人来偷走。
有一年某个傍晚，我大概十岁。不知因为什么事，妈妈被曾氏两个男的拖到家门口的水塘里溺水，他们按着妈妈的头，逼她喝池塘里的脏水，用各种侮辱性的脏话打击妈妈，池塘边上站着的那一个妇女(那两个男人的妈)也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妈妈。爸爸不在家，我和弟弟吓得蹲在走廊上大声哭喊，我眼睁睁看着妈妈拼命在水里反抗，找不到人来帮助我们。
我11岁时某个午后，妈妈去镇上赶集，我和弟弟在家玩耍，突然冲进来几个大队的人，他们把我家的黑白电视、收音机及电风扇等比较值钱的东西搬空。当妈妈回来跑去大队要东西时，他们竟然说要拿钱才能赎回来，理由是我舅舅生了两个女儿超计划生育！
那些抢去的对于我家值钱的物品最终被大队没收独吞了！眼见妈妈忍气吞声太多次，我又太小无能做什么，只得把痛和恨埋在心底，屡次默默流泪，数日跑到山顶呐喊，无数次跟牛诉苦。
牵着牛，奔向不高的山墩，我常常好奇连绵的山峰背后是不是一片太平世界，那里没有劳苦大众，没有仇恨嘲笑，没有丑恶嘴脸，没有恶霸强盗。我思考茫茫大山背后的某个地方，我的未来是否有好人相伴？
妈妈太苦太累啦，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讨厌软弱的自己，鄙视无能的自己。
04
我怀孕时才听爸爸说妈妈生我和弟弟时的艰难。
妈妈生我时疼了12个小时，怀弟弟时不仅去深山老林抬木材和上山砍柴，还到地里种菜挑粪，月子里因没有人伺候，还没有坐完月子，就到池塘里洗衣服，去山上砍柴挑柴，结果落下关节疼痛、风湿等病。
弟弟生下来常感冒，晚上有时要起夜十几次。当年医疗条件不好，家里又没有钱，弟弟的感冒数日反复发作，妈妈有时去山上采撷草药熬好喂给弟弟喝，有时灌几粒药丸。听说弟弟五岁之前一直让爸爸妈妈处在胆战心惊中。
听妈妈说，我从小比较乖，不怎么哭闹，四五岁就带着弟弟玩(弟弟比我小两岁)。我七岁放水牛，八岁放黄牛，一直放了好几年。当别的孩子在玩捉迷藏、逗蟋蟀、玩泥鳅、追兔子、捕蜻蜓时，我成了家里的小苦工。
妈妈昼夜兼程干活。她每天从早忙到晚，从黑夜做到黎明。
我和弟弟处在幼儿期时，妈妈在家养了好多家畜（猪、鸡、鸭、小兔子、鱼和牛），她白天忙家畜和农活，晚上去山上砍柴和做家务。有时我看到她点着蜡烛给我和弟弟缝补衣裤鞋袜。
在我的印象里，妈妈一直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很少坐下来休息。
05
铁打的汉子也有撑不住的时候，妈妈于2008年5月1日住进了市里的附属人民医院。
她生孩子没有被照顾，多年劳累过度，导致子宫脱垂，需动手术。
那是我大学毕业后工作第二年。“五一”放三天假，我请了一周的课来陪伴我那被病魔缠身的妈妈。
我请假结束前一天，做完两次手术的妈妈仍然微笑着对我说：“去上班吧，我没有什么事了，你到学校之后不要担心我。你爸爸会照顾我，回到家你外婆会照顾我，你就放心回校吧。”说完她别过头去，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犹记5月8日下午两点半，妈妈第一次手术。我和爸爸坐在手术室外面。心里很害怕。她的身体太虚弱了，能否承受那冰冷的手术？我双手环抱在胸前，心底在默念“妈妈，您一定要挺住！”以前从来不知道信仰是怎么样一种力量的我，这时却在向佛祈福“佛啊，保佑我的妈妈吧！”泪水不知何时浸满我的手臂。
三个半小时之后，妈妈被推出来了，我和爸爸迎上去。瘦弱的妈妈挣扎着眼睛看着我们，然后嘴里在喊“很痛”。我望着妈妈，感到自己很没用，不能帮上一点忙。之后，妈妈被疼痛折磨了26个小时，医生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对妈妈的身体重新检查了一遍。量血压、测体温、照心电图、查B超……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说妈妈的凝血功能很差，膀胱后面堆积了一个很大的血块，必须马上再做一次手术，要把血块除去。我听后差点晕过去。
我和爸爸同医生签完手术协议之后，妈妈被立刻送到手术室。此时，时间指向10日零点钟。我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手心直冒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刻？虽然这是一天的开始，但我却痛恨这个时候我的妈妈又要经历一次痛苦。我是害怕黑暗的，也害怕在黑暗的时刻面对自己最爱的人痛苦的活着。是谁说“善良的人会被上帝眷顾，无论他经受了怎样的磨难，都会化险为夷？”全部是骗人的！是谁说“母亲节的这一天，母亲都是幸福的？”(10日这天刚好是母亲节)
我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波动，我是无法用言语来描绘的。我握着手机，看着上面的时间一点点流逝，我恨它走得太慢！我想把我的痛苦诉说给我的那些关心我的朋友，可是我的手在发抖，整个身体在颤动。深夜的风刺骨又无情地袭击着我单薄的身体。
爸爸看着我难看的表情，握着我的手，给我力量。我望着爸爸，他的眼里噙满泪水，我也紧紧地握紧他的手。这个男人，为这个家也付出了太多太多，为我的未来承担了太多太多的风风雨雨，为妈妈的身体也揪紧了他那颗几近破碎的心。
我和爸爸在手术室外面说了很多话，全部都是有关妈妈的。他们以前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吵架，如今爸爸对着手术室说“今后我和她不会再吵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又是一次三个半小时，妈妈再一次从那扇冰冷的门里推出来。我和爸爸跑过去。妈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拼命问：“妈妈，你没有什么事吧，现在还痛吗？”
妈妈笑了，说“不痛”。
我和爸爸才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之后几天，一整天的药水，一瓶接着一瓶。我一直握着妈妈的手。虽然我和爸爸没有休息一下，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只是心疼妈妈的身体。经受了这么大的折腾，妈妈还能够笑着和我们说话！
母亲节这天，病房里的病人桌子上都有亲人送给她们的玫瑰花和康乃馨。我想买给妈妈。可妈妈怕浪费钱(这次用了很多钱，她天天挂在嘴边说)，我知道她不喜欢我花钱买花，就抑制住了。
11日晚上我坐23：35的火车回单位，于第二天早上六点到达学校。疲倦得无法正常走路的我身为班主任，仍然要拖着疲惫的身躯去班上交代一些事情（期中考试的成绩分析）。
走在校道上，我的步伐错乱。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自己快要倒下了。
12日上午，我向学校、同事、亲戚、朋友借了两万元，寄给妈妈继续治疗。下午去寄钱，回来后打电话给爸爸问妈妈的情况，心里才放松下来。我在心底祈祷妈妈会没事的。下午14：28，四川的汶川发生7.8级大地震。全国沉痛哀悼。我拼命发短信、打电话给那些身在四川的朋友们，看看他们是否安好。16日下午，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进行捐款活动。举债度日的我只能出微薄之力。
住院一个月后，妈妈出院了。她清瘦好多。
妈妈回到家休养半年，身体好转很多，脸色红润。她那清瘦娇小的身影又开始闲不住，时不时忙活起来，竟然要回乡下种田。
在妈妈心里，自己的身体就像钢铁，永远不会折断。当我屡次劝说妈妈要多休息而妈妈总是埋头干活时，那情感的荒漠就像爬山虎一样纠结在我胸口。
06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工作第四年时以为自己有能力好好孝敬妈妈的时候，我和妈妈却阴阳相隔。
2011年3月，我邀请妈妈来工作的城市玩耍。因水土不服和休息不当，妈妈得了重感冒。
送进医院，医生给妈妈喝了退烧药，打了两天吊瓶，进行了三次抢救，妈妈睁着眼睛断了气。
我晕倒在地。
醒来后不知妈妈去哪里了。医生拼命嚷着要我去缴费处缴清抢救时临时加的费用。我想知道妈妈去哪里了？为什么医生们那么冷漠无情？为什么苦命的妈妈享受不到儿女的福报？为什么上苍要那么早收她回去……
我有十万个为什么。
别人有“五福临门”，我妈妈却连一个福都没有享受。千不该万不该啊！妈妈那么善良，无比坚强，为何在52岁这年却跨不过死亡之门？
我质问医生，向医生索要病例单和用药明细，医生却用冷酷的目光扫视着我，扔下一句话“病历本和用药清单不能拿走”之后转身离开。另一个医生摇摇头催促我赶紧去缴费。
我绝望了，不知道该找谁来帮助自己，心中的恨又不知找谁说去。
一个孕妇告诉我妈妈被人抬到太平间了。
我一跪一爬向太平间挪去。
我没有细心照顾好妈妈，不应该天天忙工作，不应该在妈妈陪伴的时候还时刻围着学生转，不应该在妈妈感冒时不懂预防和急救……我责怪自己无知和无能。内疚和悔恨的泪水任其流淌。
如果我知道妈妈这么早离开这个世界，我在母亲节那天就会买束花给妈妈，让她有生之年有过花的记忆。妈妈在身边时，我不应该只顾工作，而是要细心侍奉妈妈。
可是，道理明白得太晚了！年轻时不懂得，懂得时妈妈已不在！
我的泪水如小溪般汩汩不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独有泣涕涟涟。
我打电话给家乡的爸爸，给在厦门打工的弟弟，给外婆和三个舅舅三个姨姨。
那天晚上，爸爸和弟弟相继赶来，我们三个守在太平间外面抱头痛哭。
第二天早上，三个舅舅和三个姨姨赶来看妈妈最后一面。大家抱在一起哭到眼肿心痛，无力说话和走路。
我们一起把遗体送到火葬场。当妈妈的骨灰装入一个木箱子被弟弟双手捧在怀里坐车回老家时，泪水已经哭干的我实在按捺不住悲痛，再次跪在骨灰盒面前哭得打滚，几乎昏厥。
我们一到家，外婆已站在门口等着。我立即扑向外婆，抱紧外婆的肩膀嚎啕大哭。外婆的声音沙哑了，脸瘦了一圈，头发白了一半，精神近乎崩溃。
72岁的外婆抱过妈妈的骨灰盒说了许久的话。妈妈在另一个世界能够感知外婆的呼唤吗？
可是，无论我们如何哭天抢地，妈妈也听不到了！
我有太多话来不及说，有太多事来不及做，有太多恩情来不及报答啊！
07
妈妈走了，我的天塌了，地陷了。活着的我如行尸走肉，没有了往日的朝气与活力。有那么几天，我真想跟妈妈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可是看到孤单的爸爸和弟弟，我怎么能残忍地给他们再次打击？
想到妈妈生前受过的那些屈辱和不平，我怒火中烧。为什么好人却不能平安？可我只能攥紧拳头，无力发泄。
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妈妈能得到幸福吗？妈妈下辈子投胎做人的话，一定要生在富贵家庭里，有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条件啊。如果我和妈妈还能相遇，我还想做她的女儿，向妈妈报恩，替她还债，让她平安喜乐！
母亲走了六年，我时时碎碎念，轻声嘀咕，垂泪到天明。
在另一个世界的妈妈过得好吗？那里有没有车来车往？有没有贵人相助？有没有四季更迭？有没有芳草长堤？衣服穿得暖吗？饭吃得好么？
为人母后，我深知养儿难！失去妈妈之后，我才对“父母在，不远游”和“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道理体悟得更深刻。
妈妈走后这些年，我一直处在深深的内疚中，我苛责自己，无法原谅自己，不敢面对失去妈妈的现实，像鸵鸟一样躲避伤害，独自舔舐伤口。今日我能够勇敢地拿起笔，书写有关妈妈的文字，我才真正从苦海里解脱。我才明白：我的健康才是我活得好、过得幸福的标配！
妈妈呀妈妈，不管多少年过去，我会依然想着您！
——完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