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琢成器,疯魔成活。
假设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上帝给你选择两种投胎模式:
一种是过天才的一生,你将被自己才华所带来巨大的名利地位财富包围,但是你年纪轻轻就会死去。另外一种是,过一个正常普通平凡的人生,上班下班养儿育女,健健康康直到寿终正寝。
你会如何选择?我想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会一样。
电影《爆裂鼓手》中,成长在单亲家庭的19岁少年安德鲁,一心想成为顶级爵士乐鼓手。某晚他在学校练习时被知名导师弗莱彻相中,进入正规乐队,同时也开始为追求完美付出代价。安德鲁越是刻苦练习,与外部世界越是格格不入。而弗莱彻的粗鲁暴躁,更让安德鲁一步步滑入深渊。正当安德鲁终于登上万众瞩目的舞台时,他才惊恐的发现,原来弗莱彻一直等待着将他打入尘埃......
电影里的导师弗莱彻对自己教学的爵士班有着近乎病态的严苛要求,为了让自己乐队的乐手能配合出他“想要的效果”,他残忍地谩骂、羞辱、掌掴学生;为了让乐手之间彼此竞争,他玩弄诡计挑拨离间。最后他因逼死了自己的学生而被学校开除,但从头到尾,他都将自己的教育理念奉若圭臬。
玉琢成器,疯魔成活。 玉琢成器,疯魔成活。他是一个让鼓手安德鲁时常痛恨不已,却又不得不匍匐在他脚下对他膜拜敬仰的存在。
相较之下,光影下的鼓手则显得更为复杂。看起来温吞可怜的他,为了在导师的乐队演奏,疏远了自己的父亲,抛弃了自己的女友,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拥挤幽暗的屋子,日夜苦练鼓技。
尝尽非常人之苦的他,在被打落深渊后,为了搏取一线希望,有意丢失首席鼓手让他代为保管的一节乐谱,佯作无辜答应帮助演出,又在表演即将谢幕时,抛弃乐团,大放异彩。
这部电影绝非是流入下乘、索然无味的音乐励志片。电影中的师与徒都不落俗套,两人从始至终都在角力斗狠。
没有传道授业的人文关怀,也没有家庭亲人的鼓励安慰,有的只是父亲的不理解,亲人的不尊重,鼓手之间的残酷竞争,女朋友的决裂以及无时不刻来自于魔鬼导师的压力。
鼓手安德鲁只是乐队中微不足道的一员,随时被导师呼来喝去,玩弄于鼓掌之间。在鼓手向校方告发导师对乐队的残暴行径,间接导致导师离职后,导师与鼓手彻夜长谈,将自己包装为一心为琢玉的究极严师,让鼓手感动流涕欣然应约时,弗莱彻却反戈一击,亲手将自己的学生送入深渊。
玉琢成器,疯魔成活。
在导师极端的点化之下,鼓手终于也抛弃幻想,献祭上自己的灵魂,让手下的鼓填饱了殷红的血,换取了极致的艺术追求。
以人性的嬗变换取鼓技的跃升,鼓手安德鲁终于从祭坛踏入了梦寐以求的艺术殿堂。
玉琢成器,疯魔成活。据报道,电影的编剧兼导演查泽雷,年轻时也曾是一名鼓手,他说自己有个如同弗莱彻一般严苛的老师。后来,他将这段经历写成了《爆裂鼓手》的剧本。落笔后的剧本在他的抽屉里躺了整整一年,没给任何人看过。
在他眼中,这部电影过于真实、残酷、沉重。每个人的情绪乃至善意,在艺术阴影下节节溃退。
那些穿着燕尾服的优雅身影,在迈向音乐殿堂的道路上,却充斥着满溢着随时将要拧断的弹簧一般的压抑和恨意。
玉琢成器,疯魔成活。在弗莱彻绵延不绝的骂声中,在安德鲁打鼓时永远扭曲的脸庞中,艺术作为一个魔鬼般的角色升腾起来,它危险至极而又充满无上的快感。鼓手安德鲁为这个魔鬼摧毁了人格,又将灵魂出献,终于站在了足以与导师并肩的高度,去俯瞰周遭人艳羡的目光。
饶是如此,即使他超越了对手,又超越了自己,超越了更高的自己,甚至超越了心中的神,剧终时也不过最后一秒嘴角上扬的一瞬。他今后的路,仍旧像黑屏之后的银幕一样黑。
他以为已经越过了极限,但站在那里之后,发现自己只不过才刚刚拿到了入场资格证。更漫长的人生竞赛,才刚刚开始。
而更可悲的是,在他心中无比重要,无比圣洁,值得为之付出一生血汗的首席鼓手,对别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件不知其所以然、也不想知其所以然的小事而已。他抛弃的女朋友在听闻他能有幸参加伦敦音乐会时的漠然,父亲在他敲出完美鼓点时的麻木,都在向我们揭示着他最后的命运。
终究只是,镲上的汗、手上的血、戛然而止的一条命罢了。
玉琢成器,疯魔成活。当然,我们承认,尽管鼓手安德鲁的艺术之路曲折绵延向更深处的黑暗,但那个黑色祭坛上的华丽偶像,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已实现了自己最看重的人生目标。
尽管他已经失去了可以失去的一切,成为了被社会所排斥的疯子。但是对于安德鲁和弗莱彻和成百上千个艺术家来说,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们在被社会彻底同化和毁灭前找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一切。
即便这种成功如烟花般短暂,但如果能在死后,因生前的才华与成就而被亲朋之外的人缅怀追念,就足以让安德鲁甘心在一次一次试探性的突破中,吞下发酵的剧毒,酝酿出更美艳无暇的艺术升华。
玉琢成器,疯魔成活。其实,这本就是一个苦行僧和献祭者的故事。
很多人相信决绝的苦,血泪的残酷,震天撼地的意志,认为一个人需要在他的人性中埋下更多弗莱彻和安德鲁。
也有很多人认为,剧终的安德鲁灵魂的很大一部分已经死了,而苟活的那部分将终身带着枷锁不断奋进,至死方歇。
尽管天堑两端的人彼此无法理解,而且互相怒斥、鄙夷、嘲讽、攻讦。
但都不可否认的是,剧中的安德鲁内心依然蛰伏着被抛弃的恐惧。
在他还是一个婴孩时,母亲离他而去,多年来,他和父亲相依为命。这是他的痛点,却被无所不用其极的弗莱彻反复提及,并将之归因为鼓手的无能。鼓手害怕被弗莱彻抛弃,为了抓住弗莱彻,他拼命练习。
而导师也正是用他严苛的标准、阴狠的毒舌调动着鼓手的自卑、羞耻、仇恨、饥渴以及恐惧,让这些情绪成为鼓手内心的主宰,成为激发鼓手突破自我的动力。
玉琢成器,疯魔成活。尽管最后,鼓手遍体鳞伤地冲破了弗莱彻为他设置了第一重牢笼,不再自卑、羞惭、恐惧,可他依然深陷于那个更大的牢笼里。
这个牢笼就像一个犹如肥皂泡般脆弱虚妄的梦,一个关于“one of the greatest”的美梦。要想在梦中长眠不醒,要么依靠自我欺骗、自我蒙蔽,要么就需要不断的自我摧残和重建。
这个牢笼又像一堵墙,它隔绝了人与人之间温暖的链接,把鼓手的关系模式局限于竞争、比较、超越、掌控。他无法欣赏别人,也无法用强弱之外的标准去衡量和评价别人,更无法和“弱者”及竞争对手建立友情。
当然,鼓手向着目标一路奋战进击本是无可厚非。但若是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掺杂着“如果不够优秀,就无法得到爱与尊重”的恐慌和焦虑,以及要不断超越别人、藐视别人,成为无可替代的唯一核心的蓬勃欲望。他的人生从此成为一个巨大的黑洞,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黑洞。
虽然风光一时,光芒却终究会被吸入深不见底的晦暗中。
祭坛上依旧人来人往,殿堂里却悄无声息。
多少人为了照亮通往殿堂的崎岖山路,将自己付之一炬。就在这赌上性命的瞬间,有人在夜中死亡,有人在夜中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