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桃苑内刊

【文字之光】|栅栏内外

2020-03-21  本文已影响0人  韩涵微语
韩涵微语:栅栏,将世界一分为二

01

乡间公路顺着山的走向穿行在大山脚下,这是通向山外的唯一公路。

一辆白色奥迪将两旁的白杨树推向后面,车里坐着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小男孩。

“妈妈,这里的山好高哦!”小男孩透过玻璃窗,仰着头看着外面起伏的大山,顺着山势,他的脖子也缓缓地拧了一圈,嘴巴在最后夸张地张开呈O型。

“妈妈像你这么小的时候就经常在山上跑了。坐好了,待会到姥姥家咱们一起去登山。”

女人用手往后拢了下微卷的棕色头发,搂住了小男孩,眼睛却看着前驾驶的后视镜,镜子里的男人眼睛注视着前方,双唇微抿。

男人好像觉察到了女人在看他,眼睛看着前方,轻轻说了一句,“小钰,十年没有回家了,害怕吗?”

“有点儿。可我想我娘。”女人像是自言自语。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娘”这个尘封了多年的称呼,今天竟然就这么随意说出来了。

“没事,有我呢!”男人的话简短随意。

小钰看了看男人和有些困倦的孩子,将头转向了窗外:天高云远处,大山层叠交错,犹如勾勒在蓝白相间宣纸上的黛色山水画,始于天边,没入云端;凝神屏息处,山巅高低起伏,宛若头枕于相扣交错双手上的绝世俏佳人,柔弱无骨,沉静温婉;细看究竟间,那佳人缓缓起身,衣袖一挥,双手拂过的一草一木向着云端生长,刹那间,黛色青山翠色欲滴……

小钰的心一点儿点儿明媚起来,佳人缓缓走近,那身姿、那脸庞越来越熟悉,那不是“娘”吗?陌生了多年的娘,连同有关的记忆,如同一帧帧画面出现在她的眼前。

“小钰长得真好看!”从记事起,娘每次给她梳完头都会这么说。娘说这话时,总是把她从头看到脚看一遍,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傻哈哈地笑着,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她喜欢“小钰”这个名字,却只有娘叫,还是傻娘,因为娘的名字“娥”前有个“傻”字。

夏天的午后,知了在树上不安分地聒噪着。娘会拽过她躺在炕上,然后躺在她身边,为她摇着蒲扇。

为了逃避娘的“魔掌”,她很快就闭上眼睛假装睡着。随着蒲扇轻轻地摇着摇着,燥热的风带着些许凉意轻轻地打在脸上,舒服极了,直到蒲扇“啪”地落在身上。

她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儿,娘那张白皙俊俏的脸便进入她的眼帘,尤其是那微闭的眼睛上那长长的睫毛,如根根直立的小刷子毛。

她不由地伸出手指,顺着睫毛尖儿摸过去再摸过来。一不小心,指尖儿碰到了娘的眼睛,娘的脸左右晃动了下。

她猛地抽回手,轻轻闭上眼睛,眼皮微微跳跃,如同她那无处安放的小心心。她竖起耳朵只听到娘均匀的呼吸声,睁开眼睛,又见娘那长长的睫毛,小心心也安然回到了原处。

她用手摸摸自己的睫毛,心里算计着怎么没有娘的睫毛长呢,是不是长大了就一样长了?

02

“老母老母藏严点,别让老母逮住了!藏严了吗?”窗外那一声声高喝声,躁动着她。她眼睛观察着娘,手轻轻地移开蒲扇,身子小心翼翼地往后移,慢慢坐起来,绕过娘,下炕,提上鞋子。

她的眼睛依然看着床上的娘,身子一步步退到屋门口,看娘没有动静,她一个转身跨过门槛儿,一溜烟儿地跑出了院子。

坐在院落门口的石墩子,她把提着的心放好,穿好鞋子,跑向那“藏老母”的人群中。

“傻娥闺女来了,咱都别和她玩啊。”远远地,她就听到这刺耳的声音,接而来的是一阵哄笑声。

“我才不给她玩呢!”

“就是,谁给她玩谁是傻子!”

她怔在了那里,她想起了娘的话——“小钰长得真好看”,她相信娘的话。

她跑到那群人中间,定定地看着那个足足高出自己一头又瘦的如柴火棍儿的男孩,提高了嗓门说:“你才是傻子!我娘说我长得好看,我才不是傻子呢!”

短暂的沉默后,是更为激烈的哄笑,那笑声就如那树上的“知——了,知——了”声错杂纠缠而成的曲调,高亢刺耳。那一张张脸,憋涨得如猪肝般红中带着紫,有的前仰后合,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泪都出来了......

“柴火棍儿”首先止住了笑,对着旁边的小胖子挤挤眼睛说,“她娘?不就是那个傻娥吗?傻子的话她都当真,还说自己不傻?”

小胖子乐得弓着腰,跺着脚儿,捏着嗓音说:“我娘说我真好看,我不傻!”

哄笑声再起,如灶膛里新添的柴火,滋滋作响。

她的小手握成了拳头,眼神冷冷地聚焦到小胖子身上。一个大步上前,小臂抬起后顿了顿,集中体内所有的能量挥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小胖子的鼻子。

只听得“哎哟”一声,小胖子捂住了鼻子,血透过指缝儿溢了出来,顺着手背、胳膊留了下来,低落到地上,一滴又一滴……

胖子捂着鼻子,“哇”地哭了出来,又慢慢转成了抽泣。

“傻子打人了,傻子打人了......”一声喊出,小孩们一下散开了。只有“柴火棍儿”斜着眼睛看着她,“你个傻子,敢打人,看我不打死你!”说着就扑了上来。

她双手捂着头猛地一闪,躲在了一边儿。“柴火棍儿”用力过猛,脚下又被小石子蹉了一下,一个“娘呀”没有喊完,就扑在了前面满是小石子的土路上。

她看看胖子,又看看“柴火棍儿”,呆立在了那里。

“打得好,打得好!”后面传来娘的拍手声。她扭头跑向了娘,扑倒在娘怀里的那一刻,她“呜呜”地哭出了声。

“打得好,打得好!”娘依然拍着手。

她止住了哭声,抬头看着娘,胖子那变形的脸闪现在她的脑海,还有那如蛤蟆的嘴巴里的声音“她娘是傻娥,她娘是傻娥”也回荡在她的耳边。

她猛地推开了娘,娘愣了一下,依然拍着手,“打得好,打得好!”

娘忽然咬牙切齿地说:“再欺负小钰,我就打死你!”然后,转身看着她,拍着手,跳着脚儿,“打得好,打得好!”

她开始相信娘是“傻子”,要不怎么叫“傻娥”呢?同时,她也开始相信自己是“傻女”,要不怎么会相信“傻娘”的话呢?

03

那件事的代价是小胖子和“柴火棍儿”的娘找到家里不停地哭闹。

刚开始,父亲蹲在地上闷头抽着烟,任凭那俩儿娘们儿鼻子一把泪一把地表演着,那如公鸭般的嗓子吵得树上的知了鼓着腮帮子拼命地抗议,“知了——知了”个没完没了。

父亲猛地抽了几口,用手摁着烟头在地上转了转,起身抬手一甩,烟头便在划过一个弧度后闷声地落在了地上。他扭头从炕上抓起皮带抡了起来,“啪”声过后,皮带不偏不倚地落在蜷缩在角落里的娘的后背上。

“啊”的一声撕裂了静默许久的空气,娘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她起身一个跨步就到了小钰面前。她伸开双臂,弓着身子,如苇叶包裹粽子般将小钰包裹得严严实实。

又是“啪”地一声,小钰不知道是先听到的声音,还是先感觉到娘的身子抖动,但她没有听到娘的叫声,她抬眼看到了了娘的嘴唇上咬出了一排压印,渗着血。

她想伸手给娘抹去,娘皱皱眉头,抱着的胳膊更紧了,箍得小钰有些透不过起来。小钰只得把身子再收缩下,呼吸顺畅了许多。

“别打她了,以后多管管你家闺女儿,别学她疯娘!”公鸭嗓音平静了许多,之后就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娘的身子又哆嗦了一下,小钰看到了父亲抱住了娘,娘的胳膊松动了许多,小钰只能看到父亲的后背也在不停地抖动着,就像她平时趴在父亲怀里抽泣时后背的样子。

难道父亲哭了?再看看娘,平日里整齐光滑的头发凌乱地散着,几根细如黑丝线的头发,在白皙如纸张的脸上倔强地延伸到唇角儿。

“别怕,以后别找事了。咱惹不起躲得起。”父亲放开娘,摸摸小钰的头。小钰的头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娘的怀里钻,声音还不及自己睡觉时萦绕在耳边的蚊子声,“我怕。”

娘一下子松开胳膊,眼睛闪着光,拍着手跺着脚,“打得好,打得好。”

父亲“咳咳”了两下,娘迅速地低下头。父亲一手抱着小钰,一手拉住娘的手。娘一下子甩开了父亲的手,眼睛盯着地面上的砖,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父亲把小钰放下,跪在娘的面前,抱住娘的腿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娘愣了一下,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小钰。良久,父亲起身,试探着抱起娘。娘没有拒绝,任由父亲抱着放到了炕上,然后自己龇牙咧嘴地背部朝上趴了下来。

父亲拿出药膏在娘的后背上开始涂抹。也许是抹到了伤处,娘嘴里发出“咝——”的声音。父亲的手抖动了一下,低着头继续抹着,泪儿却滚落在娘的后背上并迅速地滩开呈圆形,如娘摊在铁鏖子上的圆饼。

父亲为什么会流泪呢?这是小钰很长一段时间想不明白的问题。

五岁那年,她相信娘是“傻子”,要不怎么叫“傻娥”呢?她相信父亲也是“傻子”,要不怎么打了娘还哭呢?她也确信了自己是“傻女”,因为娘和父亲都是“傻子”!

04

那件事情过后,只要父亲出门或去煤矿上班,院子的栅栏门上都会落一把锁。唯一的钥匙,任由拴在父亲裤袢儿上的一根白鞋带牵着,自己则如新媳妇般地躲在裤子的口袋里。

栅栏里是娘和小钰的世界——孤独清冷;而外面是另一个世界——没有娘和小钰的呼吸,充满着渴望和诱惑。

终究,小钰和娘在父亲不在的日子,没有迈出过栅栏门。那皮带的“啪啪”声,娘的“咝咝”声,还有父亲的“呜呜”声,声声环绕在她的脑际,把她的脚步裹得严严实实,难以跨越。

栅栏门,成了她眼前的一条沟。但她内心对栅栏外的渴望从来没有停止过。

栅栏门前,她搬来一个长条凳子,上面摆满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吃的玩的都有。她手扒着荆条,脸贴着栅栏,眼睛扫视着,耳朵谛听着,谁过去了,谁说话了,她都能准确地判断出来。如果有哪个小朋友主动和她说几句话,哪怕是打个招呼,她都会把好吃的、好玩的递出去。

日子就如同家里墙的白色和屋顶椽子的褐色,单调而灰暗,不咸不淡中过去了一年。

一天中午,父亲从外面回来,神秘地从身后拿出来一个铁铅笔盒和几个小本子,问她想不想去上学。小钰对父亲手里的东西并不很感兴趣,但想到上学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自由出入栅栏门,她拼命地点着头,“想上,想上,我想现在就去上学。”

父亲走到娘身边嘀咕了一阵儿,她竟然听到娘“咯咯”地笑出了声。午觉醒来,她发现娘拿着书包对着她傻笑。书包是用几种颜色的小碎花布拼成的,是她见到过得最漂亮的书包。

她腾地坐了起来,一把夺过书包,把铅笔盒和小本子横着放了进去,背到肩上,跑到小圆镜子前,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照了一遍。娘又过来给她梳了两个小高辫儿,用给她做衣服的花布裁成布条系成蝴蝶结儿,上下打量一番,嘴里直说;“小钰长得真好看!”

她想到了一年前,正是因为她相信娘这句话,才成为了“傻女”。她猛地扯下蝴蝶结,梳好的高辫儿也如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蝴蝶结散落成布条儿掉到了地上,大吼着,“我就是傻女!”

娘愣在了那里,继而又卖力地对她笑着,“小钰长得真好看!”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站到了她面前。

“给你娘道歉!”父亲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几个字,震得得小钰的心如墙上那失修的钟摆在被自己用力拨弄一下便躁动不安地摆动着,始终找不到原来的位置。

小钰偷瞟过父亲那黑如锅底的脸,当眼睛瞟过母亲用手搅动衣角的那一刻,她的心回到了原处。她扬起头,迎着父亲的目光,愤愤地说:“我就是个傻女,要不你为什么把我们锁起来呢?”

父亲愣了一下,两只手攥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一年前娘挨皮带抽的情形如鬼影闪过,小钰蹲下身子,抱着头往桌子底下钻。

她多希望自己变得再瘦小些,要不干脆变成灰不溜秋的小老鼠也行,她的腿如单面的小箩儿不住地哆嗦着,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依然紧紧地抱着头没有松开。

父亲一弯腰,大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拖一拎一按,小钰便稳稳地坐在了镜子前的高凳子上。

娘一把推开父亲,喉咙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就像厨房火炉里柴火点燃时发出的声响。再看父亲一个趔趄扑了过去,晃动几下才站稳。

娘张开两脚,微曲着两腿,而两只胳膊张开呈八字形,还不时地看看小钰,“别怕,有娘!”

让小钰想不明白的是,父亲在愣了一下之后,嘴角向上扬起,眼睛里有着亮晶晶的东西,身子没有动,只是递过一把梳子。

05

娘迟疑了一会儿,拿起梳子,学着父亲从牙缝里说话“站那别动”,扭头看向小钰,满脸堆笑,只几下,蝴蝶结儿便立在了小辫儿上。

镜子里的娘,眉眼如盛放的月季,舒展摇曳;而镜子里的小钰,小脸如初开的小雏菊,皱皱巴巴。

娘依然把小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但没有说“小钰长得真好看”。

小钰第一次挎着书包,跟在父亲后面走出了栅栏门儿,走进村里的小学。

当着老师的面,父亲告诉她要听老师的话,如果有谁欺负她,要第一时间找老师,老师会解决好的。

老师是个女的,和娘年龄差不多,上下打量她一番,点点头,笑着说道:“小姑娘长得真漂亮!办好手续,明天就可以上学了。”说话的神态像极了娘,尤其是那笑更像。

回到家里,父亲拿出一把钥匙,让娘在钥匙的孔隙处系上一根红毛线绳儿,然后挂在小钰的脖子上,拍拍她的脑袋,笑呵呵地说:“都是小学生了,自己出去玩吧!”

小钰一转身就蹦跳着跑了出去。长长的小巷,一个小身子一颠儿一颠儿地向上纵起落下,脖子上红毛线绳儿带动着钥匙晃来荡去,而高高的吊辫儿上那红色的蝴蝶结儿上下翻飞。

她颠儿过小巷,奔向大街。被阳光蒸煮了一天的的风,干巴巴地打在小钰的脸上,开始贪婪地抽取着其中的水分。

再看小钰那小脸儿上,染上了一层红晕,好像西斜的太阳撒下的一抹红,又如化妆师打在白皙的皮肤上的腮红,粉嘟嘟得憋涨到爆裂。

小钰愈发地张开脚步,每一步都是高高抬起,然后努力伸到最远处,再重重落下,然后再极力抬起落下......

脸蛋上的嘟嘟肉便在身体的上下跳跃间"哒哒哒哒"地颠簸成一条讯息:我上学啦,我上学啦!

小钰感到一股力量生腾于内心,蓬勃向上,烧灼着身体的每个神经。她惊奇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胳膊幻化成了翅膀。来不及细想,她的身体被那股力量向上提升着,提升着......

当脚离开地面的那一刻,她的头猛地栽向前方,她胡乱扑腾着翅膀,只几下,整个人便如鸟儿横在了风中。她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忽急忽缓,她的速度便也忽快忽慢。

驾驭着自己的翅膀,她感受到耳边风的“呼呼”声,还有下面仰着脸的人们发出的唏嘘声——“看,那是什么”,“好像不是鸟儿”。她飞过村子的大小角落,每到一处,她都不忘大声疾呼,“我上学啦!”

最后她盘旋在自家院子的上空,俯视下去,她看到了院子里站满了邻居,包括柴火棍儿和小胖子,还有他们两个的娘,还有像娘一样的女老师,都仰头看着她,对她高声喊着:“小钰,你太厉害了!快下来,快下来!”

父亲和娘就站在人群中。娘俊俏的脸上眉头紧蹙,父亲则伸开双臂放于胸前,对着小钰高声喊:小钰,你娘担心你,你快下来,别怕,爹接着你。

小钰看准了父亲的双臂,一个俯冲,收起翅膀的一刹那,她稳稳地落在了父亲的双臂上。

“快醒醒闺女,该起床了,今天可是第一天上学,不许迟到。”小钰睁开眼睛,看到了父亲正用大手推她。而娘就站在一旁看着他,眉眼如院落里开放的月季。

那年她六岁,背着书包跨出了栅栏门儿。

韩涵微语:跨越栅栏,世界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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