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影
背 影
时光如水,逝而不归。可有些人,有些事,却像被潮汐遗落的贝壳,深嵌在心灵的沙滩上。谨以此文,怀念几位与光阴一同远去的昔日同学。——题记
宇的故事
宇来自偏远的山村,他说家乡种土豆和玉米。曾经,我揣想是那种暮色夕阳里,坡下有炊烟袅袅升起,坡上蒲公英的白绒毛在风中轻飏,而羊群正在羊倌儿的轻鞭吆喝声中,缓缓归圈的村落。
高中时候的宇,身材瘦长而结实,方方正正的一张脸上,戴一副黑边宽框的近视眼镜,平常总穿一双半新的洗得泛白的球鞋,挟一叠书本,在教室里安静地出入,微黑的面上是一副抑郁的神情。彼此混熟了,才发现宇待人很热情,也不乏幽默。尤其是那一手钢劲洒脱的硬笔书法,让人赞叹!那年头没有好莱坞大片和网络游戏等着我们,早恋也不是我们的强项。所以,紧张的学习之余(也常常以学习为借口),几个同学便挤在宇那间狭小而简陋的宿舍里,昏天黑地地畅谈什么理想和人生之类的大主题,或慷慨激昂或面红耳赤。引得那位房东大娘不时探进头小心地观望,有时也干脆坐进小炕上,用她那好听的南边口音,与我们唠唠家常。刘同学便不失时机地给老人递上一支烟,宇再给大娘点上火,老人就一边慢慢吸着,一边咳嗽着,一边说抽烟对身体没好处!读书声、吵闹声、歌声笑语伴着难忘的时光匆匆流过。也往往这些时刻,笑容才会浮现在宇略显疲惫的脸上。有两次情致浓时,宇会用他发音欠准确的“乡村普通话”,即兴高歌一曲《骏马奔驰保边疆》,引起一片善意的笑声。有人故意模仿他的歌喉逗他几声,宇只嘿嘿一笑,并不恼。那时候,生活中充满了太多不值得欢乐的欢乐,不值得忧伤的忧伤!
每个人都怀有梦想。宇对这座城市有一种特殊的留恋,我那时不是很懂。而现在想来,有多少不乏才情的农村孩子,只因一个特定时代人为筑就的城乡界碑,成为横亘在他们人生乃至心灵的一道坎。要想逾越它,又得付出多少艰辛!宇一直与命运作着这样的抗争。由于在农村入学较晚,高中时的宇,已长我们两岁。加之生活的磨砺,使他表现出生存上的早熟与坚强。偶然间我们发现,宇课余时间常常起早贪黑地跑到农贸市场,批发一些蔬菜与水果,再送到小餐馆和居民区推销,甚至节假日还去建筑工地找活儿干。生活费、学杂费等负担,已使一颗年轻的心,落满尘埃!家境好些的同学,便时常为宇买点日用品,有时还坚持邀他上家中吃饭。而这些人与人之间平凡的良知与温情,却让宇陷入一种极为敏感的忧郁和自责当中,以至于很长时间里,宇生活在一种灰濛濛的情绪中。日子,无声而匆匆地滑过。
高考终于迫近。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声雨声读书声充斥着宇小小的宿舍。那个晚上,我们相约在他的宿舍温习功课。不知不觉,窗外下起了小雨。对于即将到来的明天,我们都怀着几分憧憬几分茫然。怀抱书本,心思在夜雨中游走。宇第一次主动道出了心底的隐情。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妹妹在乡下读小学,母亲身体一直有病。背负全家重担的父亲,在繁忙的农事之余,还要外出帮人干些木匠活,以维持全家生计。是否留在城里读书,宇一直很矛盾,家里压力太大了,自己虽然已经成年,却不能养活自己!可是父母亲都希望他能有一个好的前途,不要再像老辈人那样一生困在山沟里……望着宇幽幽的神情,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们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语。人生偶然的相遇相知,使几颗年轻的心,拉近了距离。
最美的时光,总是最易流逝。九月,对于从学生时代走过的人来说,是一段令人牵肠挂肚的日子。新人故人,聚散离合。可对于宇,生活无疑为他开启了一扇崭新的大门。他圆了人生的一个梦想,被本市一所师范学院录取,攻读汉语言文学专业。得知这个消息,我们都为他感到高兴。开学前夕,即将告别中学生涯、各赴西东的我们,买了一大堆食物,还买来啤酒,又来到城西那片名为“葫芦湾”的地方。就在散发着野草清香、回响着虫鸣鸟啼的小溪边,共同举杯为青春、为友谊、为明天祝福!宇终于有了笑容。他熟悉这座城市,这里寄托着他和家人的梦想。虽然求学对他而言,依旧是喜忧参半,虽然前方的路上依旧充满了坎坷和未知。
学子大多盼望着回家,可宇回家的路却依然沉重。家里东拼西凑寄来的钱和日渐憔悴的双亲,成为他无言的伤痛。他不得不在课余继续打工,挣来一些微薄的收入,缓解家人的压力,也减少自己内心的不安。偶而回家,除带回点米面之外,执意不肯再拿父母的钱。他变得愈加沉默。老同学聚会,很难找回宇从前的影子。这加深了我们对他的担忧!人生如戏,因为总有些意外而动人的故事发生。为节省花销,宇便常去距离学院不远处的一家小餐馆,吃当时八毛钱一碗的素面条。久而久之,引起一位姑娘的注意。她是老板的远亲,高中毕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在这里帮忙。得知宇的境况后,她很是同情,渐渐地又对这个沉默寡言、端端正正的小伙子心生钦慕。于是,宇的面碗中不时会多一颗鸡蛋或是肉片。也有“秘密”被发现的时候,老板睁只眼闭只眼,心细的老板娘就想从中牵线,宇却拒绝了。姑娘挺执着,又向宇当面表白,只图人好不图别的,愿意和他同甘共苦。宇还是婉言谢绝了这份情意。事过境迁,宇曾对我谈及此事,说那是个很善良很单纯的姑娘,只是他目前的处境不允许为此分心,恋爱对他来说是一件奢侈品,因为他没能力带给她幸福,更不能让她承担自己的痛苦。生活的负荷,让宇失去了许多同龄人的欢乐!
转眼一年过去了,放暑假的学生们像候鸟一样,纷纷飞走。宇决定回家探望父母。可仅仅过了几天,他就返回了学校。我们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果然,以后才听说了详情。他的家乡又遭遇了年限,加上母亲的病总不见好,懂事的妹妹只读了一年初中,便辍学料理家务。父亲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机器,四处做工挣钱。人还不到五十岁,已累得腰弯背驼。
宇是悄悄告别这座城市的。在叶落归根的那个秋天,又回到生养他的故乡!有人说,其实那个学期的许多时间和整个暑假,宇一直在城里建筑工地干活。他回家的时候,给母亲买了药,给妹妹买了书和文具,他想承担起家庭的重负,继续供妹妹念书。得知这个消息,我们都感到难过和惋惜。看来他早有这个思想准备。除了个别同学,学校和老师都不知道内情。而没来得及留住他,帮他度过难关,至今仍是我深深的遗憾!也许生活永远比我们期望得多一些或是少一些,尽管我们一直努力去改变生活!
岁月倥偬,物是人非。闻知宇结婚的消息,是他辍学几年后的事情。听说他娶了一位做裁缝的同乡女子,想必现在孩子也大了吧!多年以前,曾有两位高中同学行程艰难地去了我开篇揣想过的那个村落。他们事后于我描述那个角落的贫瘠,难过之余,我不能不更深地理解亲情和责任的意义!这些年,我有时不经意间翻出那本发黄的高中毕业纪念册,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行行温暖的留言,昔日重又浮现在眼前。而看见照片中的宇又在望着我,眼神寂寞的一闪,竟让我的内心有一种灼痛的感觉!
王同学
王同学考试成绩很糟糕,可王同学长了一副“好学生”的模样:白净而秀气的一张脸,大眼睛,高鼻梁,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再配上一副银边细框的近视眼镜,说一口堪于当地电视台播音员相媲美、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活脱脱一个书生样儿,叫人难辨破绽。虽然高中时的我已经近视,一瞅黑板上的字儿就像喝了半斤酒似的眼晕,可对于是否戴眼镜,我一向挺慎重。我那时的逻辑是:好学生——勤用功——近视眼——戴眼镜。现在突然蹦出个王同学,不知套用哪门子逻辑反着来,一时间让人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琢磨不透。
王同学是中途转到我们班上。记得那天,班主任把他从教室外领进来,大家不约而同地球抬起头,想看看他几个鼻子几只眼,并尽量表现出“过来人”大度博爱的一面。谁知王同学却大方得很,仿佛有意展示他的大眼睛,叽哩咕噜倒把大伙儿瞅了个遍。那神态怎么看都不像个新生,倒像一个逃学很久又迷途知返的老同学。这让我们的自尊心受到轻微的打击。因为来得晚,班主任请王同学在教室最后一排落座。这给他找到日后成绩不好的理由:后排多是“坏学生”,近墨者黑,吾非圣贤,岂能出污泥而不染?真是班主任的失策!而我在他的理论指引下,豁然开朗,对困扰自己许久的成绩终于有了清醒的反思:我的座位在中排,近朱近墨都不方便,所以我的成绩中等!“中间派”的好处是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王同学颇有外交手腕,别看初来乍到,可几堂课下来,就和周围几个男生好得像从小一块光屁股长大,让人刮目相看。孰料,好景不长,第四天的英语课上,王同学语惊四座,终于露出了“马脚”。那节课学习的内容是Readingthecomprehension,是一篇介绍Moon的文章。那位文静的英语老师先带大家熟悉生词,又示范朗读了课文,让我们理解全文大意。快下课的时候,她便将目光投向了同学们。按照以往的经验,我们知道她要提问了。这种时刻,往往一眼就能判断出学生中的好、中、差三个阵营。惯例是,当老师提出问题,好学生会迎着老师的目光,神色平静或面带微笑;中等生则由于自信不足,目光游移不定;差学生则干脆低头缩脖,一副不合作的样子。按理儿说,王同学应该摆出最后一种姿态。可偏偏他不解题意,却迎着老师的目光,并且面带微笑。那年月,电影里的好人坏人一目了然,学校里的好学生坏学生老师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老师认定王同学这副新面孔是个好孩子。于是,老师微笑颔首示意他回答。那天,老师的问题是:Could you tell me what are there on the moon?在全班同学期待的目光中,王同学充满自信地站起身,用他那音质很好的嗓音,说出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答案:there is a chang’e on the moon!前排的同学带头笑出声来,后排的同学略一迟疑,也立刻哄堂大笑,整个教室像过节般的热闹。我为王同学播音员的嗓音痛心疾首!
王同学常常使人意想不到。他弹得一手好琴,歌儿也唱得很动人。这让美中不足的他,又有了不足中的美。那年头,吉它是校园里的新宠,很时髦很风光的东西,尤其吸引女孩子的目光。赶上节日联欢或是郊游等课外活动,王同学总是很投入很抒情地弹唱几曲。当时,真正适合中学生唱得歌,稀罕得就像鸡蛋里面的骨头。所以,吉它多是和一些缠缠绵绵的歌曲连在一起,颇似西装与领带的关系。少年多闲愁,无病多呻吟,即使你也不知道自己唱些什么,可这全不影响你在别人心目中的潇酒和成熟。王同学就这样半真半假、感情充沛地弹着唱着,有时几个女同学就互相推推搡搡、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别看王同学在学校里闹腾,可平时在家,他却一改往日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作派,变得安静而规矩。因为父亲是军官,一物降一物,王同学对老爸一直很畏惧。总之,在家时“三大纪律”和“八项注意”始终坚持得不错。而且,对身体不太好的母亲也是孝顺有加。可一出家门,他整个心思就变成了断线的风筝,一个字——野!课外与男同学疯闹,给女生搞恶作剧,永远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只有怀抱吉它,唱《童年》,唱《外面的世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时,会让我们感受到一颗渴望成熟与长大的心灵。
那一年冬天,高考的压力让每个人忧心仲仲。王同学课间也认真了许多,虽然不时还念着错误的答案。也不知是星星月亮谁惹得祸,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偏偏他的感情出了点“故障”。有一位女生不小心扰乱了他的心思。本来这事与我无关,但结果却导致我出了“洋像”,被内部人着实取笑了一番。原因是我给女同学写“情书”。确切地说是我替王同学给那位女生写情书。阿里巴巴说,故事的发生是这样的。那天正上晚自习课,王同学悄悄把我拽到操场东北角,直奔主题告诉我,他挺喜欢那个女生,让我替他写封信表达一下。我一听差点吓死,急忙说不行不行,这叫情书不叫信,你趁早把这念头掐死吧!王同学说咱俩是不是哥们?我说这是两码事,传出去不好。再说我连青春痘都没长,像写情书的人吗?王同学说平时说得好听,哥们长哥们短的,今天哥们有事你不管?我说高考在即,你还敢动这心思?王同学说我考场肯定失意,情场我不能得意吗?我急着辩解,你色胆包天令人钦佩,可我胆小如鼠你也知道,求你另选高人吧。要不你干脆当面向她挑明嘛!王同学生气了,我要敢说还用你写,为朋友两肋插刀,你连封信都不敢写?嘁!我被这小子点中了穴位,只好实话实说,这事非同一般,我有点怕!王同学闻听一拍胸口忒真诚地说,你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打死我也不会说出你的名字!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多。我俩谈判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倒霉的雪花儿。迷迷糊糊的,我就有点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反正稀里糊涂地应承下来。毕竟是生平第一次写如此重要的东西。半夜里我像贼似的,偷偷摸摸心跳加快满屋子找词儿。幸亏王同学对信的内容有过交待,风格要浪漫,语言要含蓄,如此云云。第二天,又像特务接头似的把信交给王同学。信终于发出去了。我和王同学的心都吊到嗓子眼儿上。本来就是不成熟的季节,也注定结不出好果子!以后,我曾和王同学坐在那个歪斜的破篮球架下,一同想像那女生收到信后,估计被着实地打动了一番,可出于种种考虑,最终还是决定回避这份感情。本来事情已过,相安无事。可那女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私下又紧急传唤了王同学。涉及个人隐私,她挺细心挺慎重。事后我也想像她当时的神情,应该是害羞有余,严肃不减,总之是委婉地表示理解,又万万不能接受!本来王同学平时做事满不在乎,本来说打死他也不会说出我的名字,但那女生根本没动他一根汗毛,他就已经犯晕了。当她注视着他问,你给我写信了?王同学就吭吭哧哧地回答,不是我——写的!那是谁替你写的?她的话音刚落,王同学就斩钉截铁地供出了我的名字……
王同学后来真得长大了,成熟了,而且子承父业,参军入伍不到两年,就发奋努力考上军校。毕业后分配在省城一所武警部队工作,如今早已是红袖添香稚子候门了。有一次春节探亲他顺道来家看我,举杯之间聊起过去的事情,两人止不住地笑。前些年听说他已是部队机要参谋了,想必现在他的精力不敢不集中,“机密”不敢再泄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