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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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弟弟比我小九岁。弟弟出生时,妈妈已经38岁,爸爸当着我的面,压低了嗓门,对妈妈说:“顾秀兰,你这次可给王家立大功了!” 一向严肃的父亲脸上堆满了笑容。那一刻,我隐约觉得这个家有些不同了。
我家以前开家庭饭店,整日闹哄哄的,唯有顶层一个单独的大房间,清净宽敞,可以隔绝楼下的喧嚣。母亲说,弟弟睡觉浅,需要清静,于是带着弟弟单独住在上面。我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顶楼,不管弟弟吃什么,我都要抢来吃,尤其是妈妈刮下来的苹果泥。
一个黄澄澄的大苹果,(黄苹果肉质松软清甜,最适合刮泥。)妈妈先是削掉一层皮,然后用金属勺子小心翼翼地将果肉一层一层刮下来。我一边抱怨着,怎么我就从来没吃过这个,一边好奇地看着那个苹果被一点点地挖出一个大洞,形状规则,就像乡下农田里地鼠打出的地洞。边上的弟弟醒了,哇哇大哭,妈妈赶紧放下苹果,去哄弟弟。我趁机拿起勺子,使劲去刮,那平滑的“洞壁”一下被破坏,果皮也被割裂,刮泥不是这么容易呢。但刮下来的果泥果然好吃,入口即化,甜丝丝的汁水在嘴里流淌。
弟弟从小就调皮好动,爸妈一边发狠地叫着“皮猴子”,一边又暗自觉得,皮的孩子才聪明。有一次,大热的天,弟弟突然不见了,全家人急得房里房外一阵找。我一眼瞥见角落里的冰箱门留了一条细缝,打开门,果然他就藏在里面,正咬着冰棍,在里面消暑呢。我一把将这调皮蛋揪了出来。外面找得越热闹,他越开心。我对着他,恶狠狠地说,你再进去试试,我干脆把门关紧了,说着真要把他拽进去。妈妈赶紧过来拉我,弟弟嬉皮笑脸着,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
我的母亲脾气特别好,说话总是细声细气,从来没对我们姐弟俩吼过。我便仗着姐姐的身份,又是大九岁,充当起了家里的“小大人“。弟弟只要稍稍有点捣蛋的苗头,便被我及时喝止。在弟弟还处于懵懂期时,我这个姐姐尚还具有一定的威慑力。甚至有时候,妈妈管不住时,只要说一声,你姐回来了,他便立马变乖。
但训归训,只要几天见不着这个“皮猴”,我又开始想念。那一年,弟弟四岁,跟着爸爸妈妈去了一趟北京。印象中去了好久,等到他们回来那一天,我攀在二楼的窗台前,除了吃饭上厕所,一直守在那儿,盯着马路的另一头。
那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直到黄昏时分,路的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带着夕阳的余晖,往家的方向走来。我的内心狂喜,赶紧跳下桌子,直奔出去。
弟弟被妈妈抱在手里,睡眼惺忪,像是刚睡醒的样子,看到我的一刹那,脸上笑开了花,手伸向我,脆脆地叫了一声,“姐姐!“ 我黑着个脸,说,谁是你姐姐呀,你们丢下我,去了这么多天,干脆别回来好了。手却不自觉地迎了上去,一把把他搂过来。我当时也才13岁,一个没抱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弟弟坐在我身上,哈哈大笑。我心想,没有姐姐的看管,这小子越发无法无天了。可我像是受到了他的感染,也禁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弟弟上学期间,没少让母亲操心。就像母亲说的,他的屁股是抹了油的,坐不住,隔三差五地总要闯个小祸。
可等到上初中时,他已经懒得去干扰别人了,只沉迷于自己的游戏世界。而我那时已上大学,正忙着谈一场不被父母允许的恋爱,无暇顾及弟弟。学校放假第一天,父亲就派司机将我从学校接回家,杜绝我跟男友约会。同一天,母亲从游戏厅将弟弟揪了回来。我和弟弟坐在沙发上,都是一脸的不情愿,我想着我那见不着面的男友,弟弟想着他还未过关的游戏,妈妈坐在对面沙发上,默默地看着我俩,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悠悠地说了句,“我两个孩子怎么成了这样?!” 那声叹息穿过我混沌的思绪,直击心底,我抬起头,母亲的双眼有些红肿,正幽怨地看着我们。
这之后,没过多久,我便和男友分了手。弟弟也因为快要中考,实在没时间打游戏,也只好收敛心性,没日没夜地做着永远做不完的试卷。
最终,弟弟没有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对于这个结果,家里人并不觉得意外。弟弟也不急,反正从小到大,爸爸总能帮他摆平一切。果然,第二年,弟弟就转学到了上海一所不错的高中,开始了他漫不经心的高中生涯。
那时候的我在一家旅行社上班,从最底层的销售做起,每天穿梭于上海的公交地铁间,累得像条狗,也签不了几单。
每每回到家,看见弟弟吊儿郎当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作业做好了吗?就你这个样子,以后看你能考什么大学。到了社会上,你有得苦吃嘞…… “ 我唠唠叨叨,试图像弟弟小时候一样,让他乖乖听话。可是很显然,我的话再没有一丝震慑力。
“切,你发什么神经,我的事不用你管。“ 弟弟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走进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我怒气冲冲地转向母亲,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幽怨无奈的表情。妈妈管不住弟弟,我这个姐姐也管不住他了。
妈妈担忧地跟我说,“我怀疑你弟弟早恋了,我去接他时,看到好几次,他搂着一个女孩的肩膀,两人有说有笑,动作很亲密。”
“妈,你不要瞎猜,现在的年轻人比较开放,同学间勾肩搭臂,很正常的。” 我嘴里安抚着母亲,心里其实很没底。就弟弟的成绩,再谈个恋爱,更没心思读书,考大学看来够悬。爸爸再有能耐,好的大学也不是想进就进的,更何况,爸爸的公司这两年每况愈下,已经远不如前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会考前,弟弟打退堂鼓了。我不知道弟弟是怎么说服爸妈的,爸爸开始帮弟弟准备去英国的留学签证,第二年,他如愿去了英国。
开始的一年,还能时不时从网络电话里得知弟弟的情况,只是,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学习报告单。可到了第二年,弟弟的联系越来越少,有时甚至一个月才有电话回来。而他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母亲汇给他,汇了多少,多久汇一次,我都没时间去管,也懒得管。
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客厅里有些昏暗,我打开灯,母亲独自坐在沙发上,正默默地抹着泪。
“雯雯,你弟弟,他怎么能这样…… “ 母亲说话哽咽。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弟弟又闯祸了,而且这次是大祸。
原来,弟弟已经偷偷回国一段日子了,住在外面,所有开销就靠着年初给他打的学费维持。要不是堂弟说漏了嘴,婶婶打电话来告知母亲,我们一家都还蒙在鼓里,以为他还在英国苦读建筑系呢。
我安抚完母亲后,急忙奔去叔叔家,跟堂弟了解情况。
堂弟眼神躲闪,一开始还不肯说,在我的威逼利诱下,不得不说出实情。
“姐姐,你不要怪哥,那个专业太难了,他每天上课,云里雾里的,听不懂,挂了好几科,只好回来了,又怕你们骂,只好先在外面躲着。最近,他的手头有些紧,只好跟我借。其实,他很想回家……”
我的心头一紧,从一开始的愤怒,慢慢平静了下来。弟弟从来都不是读书的料,更别提上全英文的专业课。
全家人再次原谅了弟弟,那年他已经二十,干脆就在父亲的公司上班,尽管那时公司的经营已经到了“拆东墙补西墙”的窘境。
没过多久,曾经令父亲引以为傲的公司彻底破产,父亲也在悲愤交加中,被查出重病,从诊断到离世,仅仅一个月。一切来得太突然,我只觉得头顶的一片天突然坍塌,我就像被突然仍在荒无人烟的荒漠里,再没有依靠,只有靠自己才能找到生存的希望。
当我望向弟弟时,他的神情有些恍惚,看不出悲伤,但眼眶有些泛红。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他筹办起葬礼的整个流程,竟然做得有条不紊,我也乖乖地听从他的调度。送丧那一天,他戴着孝,举着爸爸的牌位,走在我前面。我在泪眼模糊中看着眼前的弟弟,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比我足足高了一头,我仿佛在荒漠中看到了一些希望,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父亲走了,生活还得继续。借着父亲生前的影响力和积攒的恩情,弟弟在熟识的大叔大伯公司打工,他一边工作,一边报考相关的资质证书,好像要把之前丢掉的一一补回来。
弟弟在27岁结婚了,对象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家境普通,长相一般,唯有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我接触过几次,话不多,是个可以搭伙过日子的女孩。
那天的婚礼比较简单,摆了五桌,就请了走得比较近的亲朋好友。弟弟穿着笔挺的西服,五官俊朗,身材挺拔,站在迎宾处,吸引了无数的眼光。怪不得从小到大,桃花运不断。再看边上的新娘,被新郎官衬得更加普通了。
宴席上,新婚夫妇忙着给宾客敬酒,弟弟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羞涩,就像小时候,他在别人眼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皮猴子”,可在我这里,我总能捕捉到他一瞬间的惊慌或是害羞。
敬到我们桌时,弟弟的脸已经微红,因为是自家一桌,他明显放松了些,笑得像个孩子。
“姐姐,我敬你。” 弟弟看着我,笑着,一饮而尽。
我没有说一句客套话,甚至没有说“恭喜”,默默地将满满的一杯酒一干而尽。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我的心头堵的慌,眼泪像涨潮的海水,拼命往上涌,我一把搂住弟弟,不知说什么好,只迸出三个字,“好好的!” 弟弟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肩膀,也说了句,“姐,放心,我会好好的。”
之后,弟弟确实好好地经营着他的小家。第二年,我的小外甥出生了,和他爸小时候一样调皮,屁股上也是抹了油的,一刻都坐不住。那时,我们一家已经在国外,联系越来越少,只是逢年过节,道个祝福,发个红包,我更多的是通过母亲知道弟弟的近况。
今年我难得回国过年,弟弟一家也在。妈妈和弟媳在厨房忙碌着,女儿从书架上翻出一本旧相册,和小弟弟头挨着头饶有兴致地翻看着。突然,女儿惊呼,舅舅你年轻时候好帅呀,放到今天也是小鲜肉一枚呢。
那是弟弟出国前,我们一家去苏州游玩,在园林里我俩的合照。那时候的他确实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弟弟也毫不谦虚,眉头一挑,说:“那是当然,你舅舅我当年的颜值,不要太帅哦,就是现在…… 不提了,不提了。 ”
我抬眼看向弟弟,发福的腰围,微胖的脸庞,忍不住戏谑道,“这位帅哥,肚子几个月啦?”
一片欢笑声中,我不禁问起他的近况,工作还顺利吗?日子过得好吗?
他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口,说道:“还行吧,这两年我们这个行业确实不景气,我刚拿到了一级建造师证,多一个证在手,总是好事。姐,你放心吧,我们老板还是挺器重我的。”
三十五岁的他夹烟的姿势很老道,脸庞也似乎比他的同龄人沧桑了许多。弟弟确实已不再年轻,少了几分潇洒不羁,多了几分沉稳坚定。
我那不着调的弟弟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