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戏场
外面飘着鹅毛般雪花，倚窗独立，满世界千秋雪。小区里树木是白的，银妆素裹；运动器材是白的，没有声息；楼房静静地矗立，是雪国的冰雕雪白世界；沧浪河水不动了，在雪的安抚下，如处子静卧。随着雪的到来，我的心安宁柔和。这段时间，我喜欢上一位叫阿袁的女子，确切地说，我是喜欢上了阿袁的文字，喜欢上阿袁的小说。
阿袁的文字是幽默、华丽的，她以古典文学为衬，古代言语、意象、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写家长里短、写飞短流长、写男女之间那点破事那点糗事。如绚丽的烟火，充满了诡辩的诱惑。阿袁是典型的学院派，她写大院里男男女女，男人、女人间的情情爱爱，写她们的勾心斗角、互相厮杀而又互相体恤。阿袁笔下的她们学历高，有女博导、女教授、女硕士、女研究生……
阿袁的笔下，有三十三岁的师母俞丽艰辛守城，却被自己小五岁的女研究生朱小七轻易攻城拔寨，把将做导师的丈夫劫掠。三十二岁的熟女郑袖长袖善舞，所向披靡，一往无敌。汤梨无心插柳却柳成荫。老孟这个被妻子抛弃的男人，老孟这个曾被学生赶出课堂的男人，这么个阴阴的男人却被那么多的剩女、熟女包围，愣是乐得老孟装傻地白吃白喝了一阵。最后却被年轻的小保姆轻取豪夺了。
阿袁小说里的女子都是有学问的女子，她们中有真道学，真智贤，她们中有假清高、假骄傲。惊奇的是阿袁小说里主人公有时连名字都不更换，兴许她取名字时所代表的意象在她心里都有千千纠结。这些女子喜欢拿腔作势，但还不是与那些充满了烟火味的女人一样，该要的要，该求的也要不顾一切地求，该妥协的也得没有奈何的妥协。只是她们每一次亮相，每一个台步都不会直白地来去，她们总是如台上的戏子，总要提上胡琴，咿咿呀呀地拉上一段，和上旋律，才能真正登台出场。
生活里并不都是喜剧，有时要把有价值的东西撕毁了给人们看，有时暴殓天物。女人终究逃脱不了一个情字，终究为情低眉悲哀，终究逃脱不了女人的宿命。阿袁笔下的女子的命运无一不披上刀剑上的寒霜。
阿袁发表的小说《鱼肠剑》，表面上写孟繁、吕蓓卡、齐鲁三位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实际上是写她们以及与她们周旋的男人们都是身怀鱼肠剑的剑客，只是有些人技高一酬，有人技艺略薄。譬如，齐鲁，这位研究先秦古典文学的齐鲁，这位拥有黄花胸的格律诗女子，她无意于刺人伤人，她拥有的剑，只能伤自己、自戮。在现实生活中，别人毫发未损，她自己却遍体鳞伤。而花间词的吕蓓卡在男人间、女人间技艺高超，她拥有的鱼肠剑，如东方不败的葵花剑，她的剑，笑靥如花，即使心思缜密的大内高手孟繁也躲不过，她的剑毒如蛇蝎，她的剑邪恶无比。可是小说的结尾，有一句话：“孟繁不急，十年磨一剑。不信，宋朝的剑刃不会如霜如雪？”。其实，每个人手中所操持的剑，寒光闪闪。吕蓓卡一不小心，也会中人一剑。
在现实生活中，我不是黄蓉，我不懂武功，就是花拳绣腿都不能来。但我喜爱情爱喜爱恩仇。这些，我无法在现实中实现，只做了一名凡夫俗子的黄脸婆。可是，在意念中，哪个女子情海无边，恋花恋草恋风月，哪一位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能被爱情洗礼过的女子，蛾眉蜿转，一如行云流水，一如流风回雪。她们神情安静、言语温柔，得了天下的女人都这样，或者，这样的女人都会得天下。这些女人，都是老子的门徒，上善若水，至柔者得天下，她们以温柔的鱼肠剑，阴到至处便是阳，阳到至处便是阴。所以，拥有爱情的女子，温柔是傲慢，沉静也是傲慢。
女人损女人是最历害的。过了四月的女人只剩下暮春了。因为只剩下暮春了，就是相貌平平的年轻女子，哪怕相貌让人失望的年轻女子，也会朱唇一启，暮春女人是夕阳里的一抹红，红则红矣，则尽矣。暮春女人再喜笑盈盈，也是示人的一张痛脸苦脸。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镜子的关系，三个人的关系是最具张力的关系。如果三个人当中有两种性别，那张力就会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如果是一种性别，且是阴性，那也会是戏剧关系，曲折隐晦，外弛内张，外静内动。在姹紫嫣红下，在甩来甩去的水袖里，看道里乾坤。
许多时候，我都站在暮春女人一边，因为我也是老女人，老女人洗尽铅华，沉稳从容；老女人柔性积淀更善解人意，老女人久经风霜富有智慧。老女人是我的一面镜子，只有她们的美在，我的美才依然在，我的江山才在。不是说，兔死狐悲吗？
在阿袁的小说里，不管阿袁如何拿捏女人，我还是读得出，她倾向于一种女子，那种安安静静的女子，那种与世无争的女子。她们在她们的精神世界里自娱自乐、自给自足，想吃鱼就吃鱼，想穿绫罗绸缎就种桑养蚕，偶尔想抽口鸦片，就去种罂粟，她们沉静得如一棵草、一株树，在沉静中默默开花，花不香人只香己。
阿袁说，文学是生命中的一种灯光，最能安慰人的是文学。在生活中，每个人都会有陷入忧伤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我完成了一个东西，或者有一个结果出来，我会变得振奋，像烟花一样，时不时璀璨一下。
在雪的缤纷世界里，在轻盈飘飞的雪花下，仰望着纯洁得一尘不染的白色雪，我想说，读阿袁的小说，仿佛和我倾慕的女子深深浅浅地谈过。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人世间，读到好文章，对自己说，其实，生命中，只要有只要有文学，一切好像都够了。我安静下来了，我宁愿做一株树，我甘愿做一棵草。
女子的戏场
（阿袁，中国当代作家，原名袁萍，1967年生于江西乐平，毕业于南开大学，硕士研究生，现在南昌大学中文系任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