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纪念陕西渭南“03·8”特大洪灾14周年

                关于洪水

        洪水，既是改变人类文明的顽敌，也是书写世界历史的巨笔。古往今来，多少家园在她的践踏下土崩瓦解，多少生灵倾刻间灰飞烟灭。封建时代，与洪水接踵而来的还有肆虐的瘟疫和饥荒，以及由此产生的万千流民。贤明者，抗洪赈灾，兼修人事；无道者，草菅人命，不恤灾情，导致贪腐横行，聚流成寇。一百万流民，善待之，可以重建家园，安居乐业；轻弃之，就会挺而走险，摇身一变成为一百万的造反军。抗洪赈灾，关乎民心国体，不可轻视。

        我国洪灾频仍。长江十年一涝，黄河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其他如松花江、嫩江、汉江、湘江等大小支流，水患更甚。围绕治水，中华民族取智于民，聚力于群，有成效，有进步，却从未根治。大禹“凿龙门，定九州”，奠定初基，都江堰“深淘滩、低作堰”，千秋受益，今天的“高峡出平湖”，更是集防洪、供水、灌溉、发电、改善生态等功能于一身，但洪水总在不经意间来到你的身边。98抗洪的呐喊声尚犹在耳，湘江之水便已漫过了橘子洲头，九江大堤的洪魔刚刚退去，长沙城头又垒起了沙袋。洪水的记忆，从不曾远去，今年入夏以来关于洪水的画面，将我拉回到14年前的渭河大堤上。

        暴雨，在狂泻；激流，在咆哮；洪峰，在滚进；大堤，在颤抖……

          6次洪峰，21个昼夜

        2003年8月下旬至10月中旬，黄河中下游遭遇罕见的“华西秋雨”天气，渭河流域先后出现了6次洪峰，加上修建三门峡水库造成黄河潼关河床逐年抬升的原因，渭南境内多条南山支流发生严重倒灌。9月1日，渭河2号洪峰致使华县境内的罗纹河、石堤河相继决口，华阴市的抗洪形势异常严峻。

        就是在那一天，我们在L副团长的带领下开赴方山河大堤。在我的眼里，L副团长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任我们新兵团团长时，经常到训练场检查，给我们做示范，动作干脆利索。特别是在军人大会上的讲话至今记得，“军人要流三层血，第一层血，是从皮肤里流出来的，是咸的；第二层血是从肌肉里流出来的，是苦的；第三层血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是甜的！”当时的我，对这句话一知半解，后来多年，不断仔细琢磨，才开始体会到“三层血”论的真正含义。

        当天下午，在风雨中颤抖了3天3夜的方山河决口了，洪水犹如饿极脱笼的猛兽，涌向村庄和农田，几个小时后，决口已被撕开七八十米，大堤两旁一片汪洋，我们极力抢堵，也无济于事，洪水急逼第二道防线--大华公路。2日上午，路面开始漫水，我们在大华公路西侧开始修筑起一段2.5公里的“子堤”，然而3日凌晨，广播里突然大喊，“决口了！决口了！”我们辛辛苦苦垒起来的“子堤”被冲毁了，大华公路失守，洪水直逼第三道防线--罗敷河西堤。记得领导给我们作动员讲话时说，罗敷河西堤是阻止洪水东进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守，华阴市城区将遭受灭顶之灾，更严重的是将会造成渭河改道，后果不堪设想。

        自此，几乎全部的力量都被调集到罗敷河西堤展开行动。我们在原来打木桩、垒沙袋的基础上，给临水堤铺设彩条布，降低洪水的浸泡程度，缓解压力。几天后又奉命在方山河入渭口筑起一道“围堰”，计划将倒灌洪水拦腰截断，沿渭河夹槽改往东流。

        事实证明，这是我们与“03.8”洪魔打的最艰难的一场硬仗。我们分成若干小组，一拨一拨的扛着沙袋快速往上垒，地方政府拉过来的土方、尼龙袋、木桩、铁丝笼，一晃眼就用完了，我们的突击力、战斗力也发挥到了极致，洪水、泥水、汗水相互交织，民众、解放军、武警并肩战斗，已辨不清白天黑夜，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将“围堰”垒高垒结实！ 9月11日中午“围堰”终于合龙，却又于14日再次决口，15日傍晚再次合龙。虽然多次反复，却为后续的行动争取了时间。

        值得夸赞的是，华阴市政府在紧急关头，采取“放虎归山，破堤泄洪”的办法，从渭河生产围堤北洛湾处开堤泄洪，使支流倒灌的洪水快速流向渭河，这个大胆而果断的决策不仅缓解了罗敷河西堤和重灾区华县的压力，使华阴城区免遭劫难，还节省了大量的排水时间。接下来几天，我们继续用彩条布、沙袋对几段河堤进行加固。洪水慢慢退去，开始看得见玉米杆的花尖、路旁的矮树，还有被水泡得滚圆的动物尸体。后来，又基本顺利的迎战了4号、5号洪峰。

        20日到达华阴的6号洪峰是“03.8”洪魔最后的疯狂，在军民“誓与大堤共存亡”的坚强决心下，严防死守，保住了大堤的安全，赢得了最终的胜利。21日我们依令回撤，圆满实现了陕西省提出的“渭南城区不进水，渭河大堤不决口，撤离群众不死人”的目标。

        难以忘却的记忆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我有幸参战，在第二故乡受难之时，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大堤上的21个日夜，让我真切的感悟到了军人的价值和责任，深切的体会到了军人的荣誉和奉献。然而，抗洪大堤上发生的一切，带给我太多不容忘却的记忆：

        沙袋，在我原本的印象里，人人皆可手到提来，但一天下来，沙袋往肩上一放，腰就直往下坠，浑身不舒服；雨水，生命之源，此时却显得那样令人生厌，与身上的汗水和衣服粘在一起，皮肤瘙痒难耐；干粮（方便面+饼子+火腿肠+榨菜+矿泉水），曾经是个略带浪漫的字眼，吃过两顿后，就对热饭热菜产生出无限的向往；浑身湿透，最渴望的却是能喝到一口水；9月中旬的雨夜，温度已经比较低了，特别是到了凌晨时分，未干的衣服贴在身上，让人瑟瑟发抖；还有，满手模糊的血泡，极度疲惫的身躯。有的兄弟本来就患有脚气，经过洪水的长时间浸泡，脚掌已经化脓，有的手指被铁丝扎破，时间长了便是血水模糊，还有连队的几个大力士，别人扛一袋，他们扛两袋。兄弟们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累到极点。

        对我而言，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强度的体力劳动，切身感受可以用六个字来描述：累、困、痛、饿、渴、冷。记得有一天凌晨，实在又累又困，就和浙江籍的通信员王东东躲到帐篷后侧河堤反斜面，用尼龙袋当坐垫，背靠背坐着想休息一会，可刚坐下不到5分钟，就被连长发现了，被一向温和的连长严厉的批评了一顿，让我们10分钟后必须继续扛沙袋。最后几天，天气放晴，我们头顶烈日，脚淌洪水，脸被晒黑了，脖子上起了皮，手上脚上却满是洪水泡化了的白茧子。

        难以忘却的，是大堤上抗洪指挥部的广播，循环播放着上级关于抗洪抢险的指示精神、天气灾情，更多的时候是播放一些提振精神的歌曲，《为了谁》《爱的奉献》《爱国奉献歌》等等，每次听着“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的歌词，就觉得是为我们而唱，我们的付出是值得的，骨子里顿时产生出无穷的力量，脚下的步子自觉地加快了。

        难以忘却的，是那一面面鲜艳林立的红旗，人到哪，旗子就插到哪，“欧阳海连”“红一连”“神炮连”“党员突击队”，还有一条条醒目的横幅，“誓与大堤共存亡”，“人在堤在”，“与华阴人民在一起”，此时此刻，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国旗、党旗、军旗都是以红色作为基准色调，因为那是血的颜色，我们的旗子是无数仁人志士用鲜血染红的。

        难以忘却的，是洪水中、大堤上舍我其谁的英雄们。9月9日，渭南市委书记、市长等14人在前往罗纹河西堤察看险情的途中，乘坐的冲锋舟不幸被水浪冲翻，14人全部落水，13人获救，渭南日报摄影记者王文以身殉职，5天后才在一片玉米地里找到他的尸体。开裂的大堤，不断被撕大的口子，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跟垮塌的大堤一起掉入滔滔的洪水中，特别是发生了翻船事故后，天空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大家心里知道，死神随时可能降临，但是没有一个人却步，每天下午五六点钟集合的时候，都是齐装满员，因为我们知道，关键时候，不能掉链子。

        我们分成两组白天黑夜两班倒。晚上，大家一个劲地扛沙袋，无所畏惧，白天回到院子，整理自己的身心，兄弟们就会给家人打打电话，有的眉飞色舞地把我们的行动描绘得威武雄壮，有的却拿着电话机泣不成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补觉的时候，我想到了牺牲，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命题，又想到，万一在大堤上遭遇不幸，可能连句话也没给家人留下，特别是离家入伍时，母亲还远在广东，是父亲带着弟弟妹妹和乡亲们把我送走的，送别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对亲人的眷恋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说，只好在被窝里偷偷地写起了遗书，内容大抵是跟爸妈说当初选择当兵，是自己的决定，如有万一，在于尽到军人职责，绝无后悔，爸妈不要难过，只是不能养老送终，万分遗憾，来生再报，拜托弟弟发奋读书，将来替我尽孝……

        思忆至此，不觉泪满双颊。这封遗书虽然从未示人，也早已不知去向，现在想来，我们的行为也许过于幼稚，但却真实的反映了当时勇敢中带着几分悲壮的心境，勇敢，因为我们有军人的血性，闻战则喜，悲壮，因为我们也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也都是有父有母的血肉之躯。

        10月份，电视里播出描述98抗洪的电影《惊涛骇浪》，看到那一幕幕熟悉的情景，兄弟们眼睛里泛着泪水，大堤上，最是那片耀眼的橙黄，让我们共鸣，让我们感怀。

        难以忘却的，还有军令如山倒的绝对服从。两个月后，我们的团从军队的序列里撤销，两个月前还奋战在抗洪大堤的战友们纷纷卸甲，无条件服从组织安排。那个初冬，走在日益空落的院子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离开那片热土十多年了，仍然感激团队优良的传统和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的“三个特别”精神对我们深入骨髓的熏陶，让我们在风雨、黑夜和泥泞中与洪魔苦苦厮杀20余个昼夜，以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铁堤”，也为今后更加稳健地走好人生路积累了宝贵的财富。

                渭水安澜

        14年弹指一挥间，如今的渭河大堤，已非昔比。2011年以来，为了渭河的安澜，陕西省渭河综合整治工程、南山支流应急分洪工程和南山支流防倒灌工程相继实施，为华阴库区群众抗击渭河洪水筑起了一道道铜墙铁壁，也为渭南拂去尘埃，刷新容颜，激活出了城市蕴涵的蓬勃生机。我相信，在河之殇、河之治后，必定是河之美。

        愿悲剧不再重演，愿灾难不再重来，愿渭南人民生活得更加美好。

誓与大堤共存亡

        禅心体察生活，指尖书写永恒。

        伊悦伊翩，下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