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他
02
坐在教室里的那一刻，金泰亨才有了上学的实感。
教室向阳，清晨的日光斜照进教室把黑板切割成两半，空气中跳跃着细小的灰尘。班主任是个叫何智的年轻女性，手撑在讲台上同底下的学生打招呼，然后便叫大家一一上台进行自我介绍。
金泰亨和田柾国坐在一起，在田柾国脸上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的时候，他藏在桌肚里的双手却不自觉的扣紧了。
在此之前他所有要做出自我介绍的场合，都是有要领养小孩的人来挑选人的时候。他会说，您好，我叫金泰亨，然后直挺挺的立在一旁接受大人们打量商品般的视线，有些人看中了他显露优势的皮相，于是进而试着与他交谈，有些人一见到他那麻木的神色，便皱着眉面露嫌色的去观察他们的下一候选人了。
金泰亨是被热闹的掌声欢呼声唤回来的，田柾国已经不在他旁边而是在讲台上了，他背着手笑着，自信又阳光，金泰亨不知道他刚刚都说了什么，但显然台下的同学都很喜欢他。
他上台了。底下四十几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他们或许并没有恶意，金泰亨想，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腿发虚，他的手扣在讲台边缘，面无表情的。
短暂的沉默了将近一分钟，底下有些学生开始小声交谈，何智忍不住，想上前安抚一下这位看上去有些过度紧张的学生，只是她的手还没有触碰到男孩的肩膀，男孩便敏锐的反应过来，连着后退几步，狼一样恶狠狠的瞪着她。
“别碰我！”他说，然后那些细小的交谈声消失了，所有人都在看他，看他狼狈，而又凶狠的一面。
或许不需要再做什么自我介绍了，金泰亨在看见离他最近的一个女生眼中的恐惧时这样想。于是他沉默着挺直脊背，眼神毫无波澜的扫视一圈，紧抿着唇牙关咬紧愣是没有开口。
“这位叫金泰亨，是我的哥哥，今年九岁，希望以后也可以和大家相处的很好！”
田柾国不知何时离开了他的座位走到了讲台上，他语调轻快的代替金泰亨完成了自我介绍环节，削减了现场的尴尬，接着他挪到金泰亨身边，在金泰亨不善眼神的注视下轻轻揪住了他宽大的校服袖子，他捏着那小截布料，像平常在家对着他的母亲撒娇那样轻轻晃了晃。
“哥哥，咱们回座位吧。”
他轻而易举的就被田柾国带走。
在这个漫长炎热而又潮湿的夏天，他唯一做出的改变就是接受这个小他将近两岁的弟弟隔着衣料的触碰。
他还是无法与人坦荡自如地拥抱，隔着很近的距离与人说话，但他可以接受田柾国靠近他，捏着他的衣袖带他走。
新家庭的两个大人很忙，几乎一整天都在外面工作，只有晚餐是坚持在家吃的，因此他在这个新家接触到最多的还是家庭教师，田柾国，还有留在家守着他们两个小孩的保姆。
金泰亨几乎一整天都待在自己的卧室，要么看书，要么上课，要不是那天家庭教师临时有事没来，他又刚好渴了想要去厨房接杯水喝，他可能也不会对田柾国的靠近做出让步。
小不点一样的田柾国，踩在他蓝色的儿童座椅上，艰难的触碰微波炉开关，脸上还可怜巴巴的挂着泪珠，鼻尖一耸一耸地，怎么伸长手臂也够不到那个就在手边的开关。
“你在干什么？”金泰亨问他，那小孩一时慌乱直接从小板凳上摔了下来。他摔了个屁股墩，瞪着大眼睛看金泰亨，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了，皱着鼻子扁嘴就要大哭出声。
“不准哭！”金泰亨及时出声，田柾国一愣，乖乖的闭上嘴，下一秒直接打了个嗝出来，身体跟那个突如其来的嗝一起猛地一顿。
“哥哥……”小朋友委屈巴巴的喊他。
“你先起来，”金泰亨语气不善，他本来只想喝杯水，谁知道摊上这么件事，见着田柾国扶着椅子站好，他才又继续问，“你碰微波炉干什么？”
“我饿了，王阿姨说饭在微波炉让我自己热。”
“王阿姨呢？”
“她在睡觉，让我别吵她。”田柾国吸吸鼻子，继而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金泰亨，“哥哥，我饿了。”
“……让王阿姨给你做，让她重新给你做 。”
“可是我不敢喊她，王阿姨好凶。”
“那你别吃了！”金泰亨凶他，瞪了他一眼后径直绕道饮水机旁接完水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只不过手上的书怎么也看不下去了，空白的书页边都变成田柾国可怜巴巴看着他的眼神。
他一早就知道田柾国会是那种让人想要对他好的小孩，即便他早就决定不会融入这个家庭只想早日离开，但是田柾国毕竟没有对他不好过，与福利院和之前领养他的人家的小孩不一样，田柾国乖巧的多，即便是他的任性，也都不会惹人厌烦。
金泰亨扔掉笔又推开门走了出去，田柾国果然还在厨房，坐在他的儿童座椅上，小肉手揉着眼睛抽抽搭搭，哭得又很小声怕被别人听见。
“走，我跟你一起去喊她。”
“可…是，”田柾国小声的打哭嗝，泪眼迷蒙的看着金泰亨，“王阿姨会打人的，王阿姨打屁股好痛痛……”他扁嘴皱眉头，像是回想起什么一样。
“她打你？”田柾国点头。
“跟我走，你不用怕。”田柾国还是不敢，小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衣摆，怯生生地看着他，金泰亨无奈的叹了口气，把手缩进袖子里，然后把那一截空着的袖管递到田柾国面前，“那你牵着我，我带你过去，不用怕。”
被捏住衣袖的那一瞬间，仍然有密密麻麻的蚁爬感顺着手臂一直蜿蜒到心脏，但金泰亨抿唇勉强收住了他手上颤抖的幅度，因为那个小孩在抓住他衣袖的同时，也对他展开了一个笑脸。
“哥哥？”是田柾国又捏着他的袖子在晃，“上课了。”他说，提醒着桌面上空无一物的金泰亨，金泰亨这才回过神来，从桌肚里抽出课本，在扉页写上自己的名字。
下课后有几个比较活泼的同学围到田柾国身边同他讲话，叽叽喳喳的声音吵的金泰亨心烦，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乱发脾气，狠狠地瞪了一眼声音最大的那个同学后便伏在桌子上睡觉。
前桌那个男孩子坐在座位上并不安分，他的椅子每隔几秒就会磕到金泰亨的课桌一下，金泰亨抬起头盯他的后脑勺，那个男生却浑然不觉，倒是他附近的人察觉出了金泰亨在爆发边缘的怒气，忙不迭推了他一下，他茫然的回过头，金泰亨正准备开口，田柾国却抢在前面说话了。
“不好意思，我哥哥昨天晚上没休息好，你的椅子撞到我哥哥桌子了，你可以移上前一点吗，不然我哥哥不好休息。”
男生往前坐了一点，心里憋着的气算是撒不出去了，金泰亨上下牙狠狠撞了一下，然后他才重新趴下去。
田柾国见金泰亨趴下了，便仓促的回应着围在他身边的新同学们，然后催促着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周围安静下来，他才学着金泰亨的姿势小心翼翼的趴下，偏过头看金泰亨。
“哥哥？”他小声叫他，“你睡着了吗？”
金泰亨一双眼睛露出来，藏在被趴乱的毛茸茸的刘海里面，无声的回应他的问题。
“你生气了吗？”田柾国也学他只露出一双眼睛，嘴巴埋在手臂后面。
“没有。”
“好吧，我们中午一起回家吃饭吧，我还不太记得路。”
“麻烦精！”金泰亨白他一眼，又把脸埋下去。田柾国知道他是同意了，也美滋滋的闭上眼睛趴着小憩。
呼出的热气打在桌面上又反弹回来，合着漆过的木质材料一起发出奇怪的气味，金泰亨本来就没想睡觉，闭着眼睛在臂弯里拱来拱去找不到舒适的位置，他索性抬起了头，直勾勾的看着他旁边的田柾国。
他明明生气了。
他气自己的笨拙，在开学第一天就给别人留下了糟糕的印象，可是田柾国却能够与新认识的人快速熟悉起来，他气自己的暴脾气说来就来，但田柾国却能轻而易举抚平他的怒气，甚至是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金泰亨知道自己在嫉妒，他嫉妒田柾国，却无法像以前一样因嫉妒而去伤害他。
在福利院生活的经历并没有教给他什么好的品格。
他打有记忆起就待在那个地方，几乎每一年都有好几个新来的，他曾经和那些男孩子玩在一起，他是掏心掏肺对他们好的，直到第一次被领养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
那一次他们明明要一起接受领养人的打量，可是他的“朋友”们却联合起来把他关在了杂物间。领养人在一开始看资料的时候看中了金泰亨，但听着那些小孩对于金泰亨的恶习的描述，他转而选择了一个看上去更为乖巧的，而那恰恰是金泰亨玩的最好的一个男孩。
他因为嫉妒这种情绪，被关在杂物间一晚上，第二天被清扫阿姨找到的时候发起高烧，吊了三天液才好。
那之后他当然也有因为嫉妒做过一些坏事，污蔑新来的偷东西，偷偷向院长阿姨打小报告……
但他嫉妒田柾国，却无法对他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
金泰亨总觉得，从他主动向田柾国递出衣袖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无法去伤害田柾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