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她是来自山里的姑娘。结实，倔强。

小时候的她生活在山区里，山青水绿，太阳高照。她应该有着黝黑的皮肤，龟裂的红脸蛋，朝气的笑脸。她会去河里捉小虾，养蝌蚪，也会抓鱼，会下地干活。这一段仅仅凭我的想象。

她九岁那年，从山区搬到下边的村子里。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她，一个人背着她自己的奶奶下山。一段是听她讲述的。

她有两个倔脾气的弟弟，她是长女。凡事忍让，包容。做饭，上学，下田，喂猪。无所不能。

她上学的时候遇到了爸爸。听爸爸说她是一个大胖子，和班里另外三个女胖子坐在一排，把后边一排的爸爸挡的严严实实，看不到黑板。这时候的爸爸，肯定做噩梦都梦不到，四大金刚里居然有一个是他一辈子的念想。

爸爸还说，她是班长，学习成绩好，管人管事很干脆利索。喜欢为女生强出头，正义感十足。

她说，她不会唱歌，凡是和艺术沾边的东西她都不好意思碰，音乐课总是佯装肚子疼，牙疼等等各种。

她说，爸爸是学校里公认的帅哥。他是全校的体操标兵，每天做体操的时候，他都是全校女学生的偶像。我想，这时候的她应该已经爱上他了。

高考那年，她成绩优异，但是家里没钱，被迫毕业。那年，她年方十八。

转眼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们共同的高中化学老师做月老牵红线。可结果并不理想。她当然是很欢喜的，她喜欢他。可爸爸当时太幼稚，嫌弃她微胖的身材和那并不漂亮的脸蛋。

她并不认输。她去爸爸的家里毛遂自荐，很本能的做饭洗碗洗衣服做家务，展示了自己的一身绝活。我的奶奶自然看上了这样的儿媳妇。于是就包办了这场婚姻。我不觉得她哪里有失尊严，我觉得这就是大女人该有的风范，喜欢就要不遗余力地争取。

订婚后，有些嘴巴贱的男人们对爸爸调侃说：你媳妇进门的时候是不是侧着身才能进去。爸爸因此大闹了一场。他觉得娶这样一个胖胖的媳妇很丢人。

但他总归是听奶奶的。无论过程如何艰辛。她还是如愿以偿地嫁给了自己深爱的男人。

婚后第二年，哥哥出生了。一切都踏实下来。他天天服侍在她的身边，煲汤煮饭。日子平淡幸福。

爸爸单位上租给他一片地，让他自己经营。可是爸爸不愿意种地。是她接过手，自己学习蔬菜种植，搞起了蔬菜大棚，还承包了基地旁边的苹果园，自己种了桃树，葡萄，盖了猪圈养猪。

后来，我出生了。我就在这个基地里长到五岁才回奶奶家。小时候记忆片段里只剩下硕果累累，只记得她和一群农民忙里忙外，到处欢声笑语，却又一片宁静。

我的姥姥在我11个月大的时候去世了。这对于坚强的她来说就是世界末日。相信我，未来的我懂得。她每夜都会哭醒，持续两年多。我很开心我在那时候能作为她坚持生活的一个理由。她再难过，还是坚持喂我母乳，我彻夜嚎哭，她也不眠不休。我很庆幸我有这么伟大的母亲。在她的襁褓中，我无比幸福。

在做了结扎手术后，又被查出怀孕了。奶奶坚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说肯定是孙子。可生下来后是女孩。当时计划生育查的严，迫于无奈，她忍痛割爱，把妹妹名义上过继给没有女儿的大姑妈。但是妹妹从小在我家长大，养到十三岁。她以舅妈的名义给妹妹不一样的爱与童年，诠释了另一种母爱。我也非常感谢她让我有机会知道什么是姐妹情深。

日子一天天过，家里靠种地的收入已经无法支撑哥哥和我的上学费用了。在我小学毕业的暑假，爸妈商议决定出去开矿，于是我初中升学包括租房子只能自己搞定。

整整初中三年，她都在外，只有春节才回来。爸爸由于工作原因，不能陪她在外。我很想她，却不知她独自在深山里的艰辛。初二那年暑假，我去待了一个月，才完完全全明白，我花的血汗钱是怎么来的。

当地地痞收保护费，要不然就乱砸胡抢；深夜大车过泵去皮称重，一直到凌晨三点；天未亮就起来给工人们做早饭，上午洗衣服，还要做午饭……凡事亲力亲为，却一点儿不知道心疼自己。遇到特别难的情况，只能给爸打电话商量一下，还是得自己硬着头皮去扛，哪怕哭天喊地没人应。她忘记了，自己再强也是女人，也需要肩膀去依靠，也需要怀抱去取暖。

08年奥运会，离北京近的所有铁矿厂都要停业。我家也不例外。那一年我升高中，她听别人说衡水那边有个学校比较好，就打电话让爸把我送到了省重点中学。厂子硬坚持了一年，还是很不景气，赔了好多钱，她就索性回家照顾我们。

那年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谁也不认识谁，却认得她。她晚上搬到爷爷奶奶那屋的单人床睡，尽管她患有长期高血压，不能休息不好，她还是晚上坚持起来7到8次，给瘫了的奶奶换尿不湿，白天用嘴嚼碎食物喂奶奶吃饭，这就是我眼里的「乌鸦反哺」。

那年我高一，除了上学，那是我和她阔别多年后一起生活最久的一段时间。不提多快乐，因为形容不了。

高二的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做了一个恶梦，梦到她死了。我哭着醒来，在全封闭的学校，排队在话吧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笑说我傻，说梦都是反的，让我好好学习，不用担心。有她的宽慰我便开开心心去上课了。

可是，她骗我。

她骗我。她骗我。她骗我！她骗我！她骗我……

高二那年暑假，在一个酷热的上午。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正在做午饭的她…打了一个喷嚏，脑干出血…从未见她如此慌乱，她从厨房跑出来，嘴巴就已经歪了，嘟嘟囔囔说不出话来。有多难受，她说不出来。她说不出话来，又有多难受。只不清不楚地对着我喊还喊不出来：叫你爸，快，叫你爸。

我头皮发麻，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失声大喊：爸，你快来，我妈不知道怎么了，她嘴歪了，她不会说话了！！！

爸从屋子里出来，一阵阵寒意袭头。他也慌了，握着手机却迟迟拨不出去号码。我，妹，爸，大姑，守在她身边，都不知道她怎么了。她握着我的手，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开告诉我，她爱我却再也不能陪伴我，仿佛在告诉我，让我好好的活下去，让我把这个家挑起来，让我替她照顾她无法继续照顾的人。

她在吐，却吐不出来，每一次用力，都会使她脑干出血更严重，可无知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什么也帮不了，什么也分担不了。我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什么是「眼睁睁看着」！

救护车来了，她被抬上车。松开了我的手，爸爸和姑姑没让我跟随，让我在家等电话。我看着渐渐消失的救护车，内心空洞，脑袋空洞。

我期待，我期盼，我希望电话那头传来住院的消息，我还能趁着暑假去好好照顾她，回报她的辛劳。我脑袋里幻想着无数场景，我在她病床旁给她削苹果，给她讲笑话，给她端屎端尿，给她擦脸洗脚，给她按摩身体，喂她吃饭喝汤……让她知道我有多爱她…

电话声响了。姑姑说：你妈没有救过来。在家看住孩子们，等我们回去。

这是一个什么消息？挂了电话，我没有哭。哭不出来。我没有想要她完好无损，我没有奢望。天知道，我真的没有想让她平安归来，我甚至如此变态地期望着自己母亲住院。为什么，这样的机会也没有？

为什么，一次生病，就要永别。

为什么。

她是个好人。她曾是善良的山里姑娘，她曾是微胖勤劳的少妇，她曾是无微不至的老婆，她曾是无私付出的母亲，她曾是孝顺的儿媳妇，她曾是抢着吃苦的老板，她曾为世界奉献自己所有的爱。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世界偏偏这样对她。

救护车半小时后就拉着她的遗体回来了。哀乐响起，家里来了好多人，可是我从未觉得他们眼神如此陌生。他们在我家里忙里忙，忙着的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的丧事。

我忘记了那时候爸爸是什么样子，妹妹是什么样子，姑姑是什么样子，我也忘记他们在哪里干什么。我只记得，我没有哭，我只想找个人抱抱我。可人来人往，没有人来抱我。或许我想抱的人已经无法再抱我。

哥哥那时候正在上海，没有在家，这一切的一切他都还不知道。有人让我给哥哥打电话，告诉他妈妈住院了，让他回来。骗他是为了不让他慌乱。后来他告诉我，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奔赴的是母亲的丧礼。

晚上哥哥回来了，他被人搀扶着才到灵堂。我看到他就像小蝌蚪找到了妈妈，我抱住他，终于把眼泪都释放了。我紧紧抱着他，哭着喊着告诉他：哥，我们没有妈妈了。那时候，我懂得了什么是「撕心裂肺」。

那之后，就会常常做同一个梦，梦到她没有死，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梦醒了，再也见不到她。这种失落感让泪腺与心脏纠结在一起，绞痛着。哭醒再睡过去。所以我说，我懂得她失去姥姥的滋味。这在无形之中，使我与她又有了一个共同之处。如果有第二时空，灵魂交流会慰借彼此。

事情已经过去六年了。我还是会常常想起她。想起她慈爱的面容，想起她憨厚的笑声，想起她肉肉的游泳圈，想起她坐着打盹的搞笑样子，想起她布满沟壑的粗糙双手，想起她在厨房煮饭幸福的的样子，想起不浪费每分每秒追随她到厕所也不嫌臭的事情，想起她总是微笑着听我吐槽在学校里所有故事的样子。我好想她。

粗笨，坚韧，勇敢，朴素，博爱。

这就是，妈妈。我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