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日记（十）花儿与我

花儿与我

小别重逢

        2020年11月下旬，我去察隅县城参加深圳市教育局慰问察隅援藏教师座谈会，后来又去林芝市、上察隅镇交流学习，前后大概一周时间。

        临行前一天，我在课堂上翻书的片刻不经意地对孩子们说：“老师明天要走了，所以今天我们要加快进度。请翻开课本……”教室里没有声音，我觉得诧异，心里瞬间闪过一丝念头：这群没心没肺的小家伙，也不知道挽留一下我！片刻后我抬起头，发现所有学生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眼神里带着着急，仿佛要问些什么，却又始终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在外交流一周后重返古拉。到学校时，我发现还来得及上最后一节课，放下东西立刻去了教学楼。正值课间，于是我在门口大喊一声：“做好课前准备，老师回来上课啦！”然后扭头奔去办公室准备。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声响：“耶！朱老师回来啦！耶！耶！耶！”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但是心里暖洋洋的。

施与得

        上学时，认真审视自己之后得出大概的结论：我好像不太擅长和这个复杂的社会打交道。所以从学校毕业之后，我选择再次回到学校里去。于是，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了许多的学生。表面上，我是他们的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但实际上，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学生回馈给我的东西未必不会更多。而且我也越来越相信：孩子是特别丰富的生命个体，比起成年人，他们最大的弱势可能仅仅在于无法精准地表达。但是他们的内心世界，或许远比成年人丰满得多。

        在我与古拉学生的相处过程中——在教学中，在生活中，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感受到孩子们的内心世界，哪怕只是触碰到一点点。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加准确地接收到他们传递的爱与关怀，并且有所回应。而真诚的爱，是应该被回应的。

（一）老师，我们家要搬迁了！

        我外出交流返回古拉的那天下午，一进办公室，就发现桌子上安静地躺着一张留言条，内容如下：

尼玛扎西的留言条

        看着破烂的便条纸，我突然语文老师附体，琢磨着：嗯，虽然遗漏了标点符号，还有几处错别字，但是留言条的格式基本正确。能够将所学灵活地运用于生活……几个学生结队走进办公室的声响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是来与我道别。咱们班有四名学生要搬迁——小扎西卓玛、桑旦拉姆、尼玛扎西、四朗旺扎。几个孩子要搬去上、下察隅镇，那里的海拔较低，平地较多，植被丰茂，物产丰富。应该高兴的，但是我原本以为，这场搬迁下学期才会来，没有想到，他们还是要早早离开。离别恐怕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必修课。想想这几个小家伙，真的是谁也舍不得。

        小扎西卓玛是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小姑娘，性格很像男孩子，背书速度极快，连声音都有些许粗犷的味道。我有时候半开玩笑跟她说：“姑娘，你能不能淑女一点！”她总是摸头傻笑，大概不是特别明白“淑女”的意思。当我问她：“很快就要搬迁了，这几天心情怎么样？”这个总是把笑容挂在脸上的姑娘答道：“还不错！”但是我似乎在镜头里看到了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桑旦拉姆，这个名字让人印象深刻——“拉姆”在藏语里是女神的意思。桑旦拉姆本人也很端庄，是个踏踏实实的小姑娘。她的书写工整又干净，谈不上是最漂亮的字，但是让人看了心情愉悦，是一笔一划用心写出来的汉字。其实，有天分的人毕竟占少数，大多数人，是靠着勤奋和坚韧，做到让人赏心悦目的境地的，我觉得这就是极好的，值得尊敬的状态了。

        尼玛扎西活泼开朗，虽然积极，但在课堂上也有点儿“不认真思考，胡乱喊答案，带节奏”的毛病。我第一次对他印象深刻是在今年九月古拉乡的丰收节联欢会上，小小个头的尼玛扎西同学站在前排，跳起民族舞蹈来活力十足，很像是那么一回事儿。

        四朗旺扎更加瘦瘦小小，像他这样的个头，很容易淹没在人堆里，但是你或许又能从人堆里马上找到他，只因为那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这次搬迁的几个学生当中，我最不放心的其实就是四朗旺扎，这孩子在学习上有些后进，态度也一度有待改善，但前一阵子我天天找他，渐渐有了一点起色，感觉学习上的动力稍微足了点儿。临近搬迁这个节骨眼儿，我感觉他又有一些不对劲儿，眼眸里明亮的光彩没有了，多的是失神的时刻。四朗旺扎不太会表达，我也不能确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失了神彩的眼睛里明显流露出了悲伤。那是小孩子的悲伤，我们大人恐怕很难懂，但是又很心疼，很怕他到了新环境不适应，又对学习失去信心。希望四朗旺扎遇到给他更多鼓励的老师，让他尽快适应新的生活。

        新的一周，我又见到了四个孩子。不知什么原因，搬迁又推迟了些日子。那几天，四朗旺扎的快乐好像又回来了，他跟我说：“朱老师，我还有七八天才搬迁呢！”孩子们或许真的没什么概念，七八天的光景，其实转瞬即逝。

        据说，古拉的一些学生都要陆续搬迁，将来，这个校园里的人只会越来越少。真的不舍，但是也真心希望他们生活得越来越好。

（二）老师，这颗糖给你！

        比起大城市，古拉的物质条件相对贫乏。孩子们没有什么机会见识或者拥有更多东西。但是，一旦他们有了什么好东西，也是很乐意分享的，这一点倒是颇令人感动。

        在古拉，我时常收到彩色的糖果，我知道那是土校奖励孩子们的，他总是给孩子们送些小惊喜。而每当孩子们吃糖的时候，都笑得很甜，似乎比糖还要甜。说实话，我不喜欢糖果，实在太甜了，对牙齿不好，我也真的不喜欢零食里面的糖精和添加剂。然而，每每想到孩子们是把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给你，就觉得这份情谊实在可贵，于是总要开心地收下，郑重地感谢。

        上周，江央拉姆同学带来了家里种的苹果，兴冲冲地跑到办公室给我。小姑娘一番心意，盛情难却，于是，我收下了最红的那一个。我看到，江央拉姆同学开心地跑出了办公室。我也好像看到，人与人之间真正可贵的连接。

        很多时候，礼物本身并不重要，人们最在意的是藏在其中的心意。心意是这个世界上顶难以复制的东西，我心里非常明白。所以，以前我带过的学生，他们给我写的信件，做的贺卡，画的人像，我都留着，有些虽然破破烂烂，但我也不忍扔掉，因为我想，在那个人书写、制作亦或涂画的那一刻，脸上一定挂着笑容，他是带着全部的真诚去完成他的创作的。这份诚意如果被丢进垃圾桶，是让人心寒的。于是，每一次，我都用文件袋把孩子们当做宝贝送给我的东西整齐地收好，和我的重要文件一起放在柜子里。后来几次搬家，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遗漏，但是每一次我都拜托父母帮我原封不动地转移，收纳。所以，直到现在，除了那些孩子们的信件，我大概还能找到10岁生日时别人送的礼物。真的，心意是最难能可贵的，小时候，珍惜朋友的心意；长大后，我也时时告诉自己，珍惜每一个孩子的心意。对他们来说，那份最纯粹的爱需要被保护；于我而言，应当以真心去回应真心。

（三）老师，祝你幸福！

        这几天，吕老师带着学生录视频，录到我们班时，主题大概是：你想对老师说的话。我意外收获了很多惊喜。观看视频的时候，几乎要笑着流下泪来。

        “朱老师，快要搬迁了，但是我不想搬迁。”说话的时候，桑旦拉姆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失落的感觉。

        “朱老师，我要搬迁去上察隅镇了，剩下5天，还是13天，我不知道。我会想你们的！”晶莹的泪珠又在小扎西卓玛的大眼睛里面打转了。

        “我要搬迁了，舍不得同学还有老师，谢谢！”小小的四朗旺扎笔直地站在凳子上，终于在镜头中露面了，言简意赅。但我想，那正是他的心声。

        “我舍不得搬家，我搬家后会想你们的！”那个舞跳得很好，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尼玛扎西，其实也对这个他成长的地方恋恋不舍，特别是这个校园里，住着他的伙伴，藏着他的童年。

        “朱老师，我以后会搬迁，我到那边会好好学习的！”小次仁拉加似乎也知道了自己将来的命运，但是仍旧不忘对我这个严厉的老师做最后的保证。

        索朗卓玛说：“朱老师，我好想知道，你的号码是几零几？”巴桑次仁说：“朱老师，我不知道你的号码是什么，你可以说吗？”大索朗玉珍说：“朱老师，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嗯，我不能忘记，要给孩子们留一个我不会舍弃的电话号码。

        尼玛卓嘎说：“朱老师，我想对你说，我要一只橡皮。” 我希望，尼玛卓嘎下课后能够主动来找我，通过恰当的沟通方式，从我这里获得一块橡皮。

        次增卓玛说：“朱老师，谢谢您给我橡皮擦！”次仁拉姆也说：“朱老师，谢谢您给我橡皮擦！”然后，她竟然猝不及防地唱起歌来。原来，在孩子们的心目中，一块橡皮，一份关爱的魔力是巨大的。

        次仁德西的表达能力不是特别强，她在镜头前站了两分钟，翻来覆去说着那么几句话，“朱老师，我想对你说，你走了，我会想你的。我舍不得你走，我特别会想你的。你能留下来吗……我也会想你的，我特别会想你的。你要一路平安！我和四朗次姆都会想你的，我不会忘记你的。朱老师，我真的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言语有些不通顺，但后来我看这段视频的时候，沉默了许久，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内心世界是这样的。或许，还有很多我未曾发现的丰富。

        “朱老师，再见了！我很高兴认识你。你要走了，我们舍不得你。希望你以后能够快乐成长，也希望你能回来。”四朗次姆的表达能力相对来说比较强，那句“快乐成长”把我给逗乐了。那一刻，我们师生的位置奇妙地互换了，她真是个厉害的姑娘。

        当然，当我听到巴桑说：“朱老师，我爱你。你别走！”听到巴桑顿珠问：“朱老师，我想对你说，你不要走好不好？”听到江央拉姆说：“朱老师，你不要走。我会想你的。再见！”听到尼玛曲珍说：“朱老师，我舍不得你，再见！”我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离别，原来真的是我们每个人生命中的必修课。

        我也特别感谢，感谢群宗卓玛说：“朱老师，谢谢你教会我学那么多汉字。”感谢旦增群培说：“谢谢朱老师，你太辛苦了！”懂得感恩的孩子，更容易走得远。我最喜欢桑旦平措对我说的话：“朱老师，我想对你说，祝你幸福！”我想说：“孩子，谢谢你！老师也会朝着你祝福的方向努力前行！”

        ……

        我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记录下了古拉学生的话，对我来说，这本身就是特别珍贵的纪念。我也会把这份心意和祝福带在身边，好好地走接下来的人生路。

结语

        我很喜欢刘瑜写给女儿小布谷的那封信——《愿你慢慢长大》。

        古拉少年们，愿你慢慢长大。

        愿你有好运气，如果没有，愿你在不幸中学会慈悲。

        愿你被很多人爱，如果没有，愿你在寂寞中学会宽容。

        愿你一生一世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

        孩子，从心底生发出来的善良，会让你走得更远。

        老师祝福你！

        而我呢，应该有个大人该有的样子，同时也不忘却一个孩子该有的样子，努力成为一个既成熟又幼稚的人，与伙伴们一起，度过我们灿烂的一生。

安静阅读的古拉少年

大瑶瑶

2020年12月12日

西藏自治区林芝市察隅县古拉乡中心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