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有罪(6)
Chapter 6.Arica
阿里卡篇
凛冬来临。
这是自战争以来的第一个冬天。博格伦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疾病蔓延,物资短缺,对于那些本就生活困难的平民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冬日的夜晚如死一般寂静,没有了往常的炮火声,只剩下偶尔传来的几声尖叫格外渗人。人们都蜷缩在自己的避难所里,祈祷能尽快熬过这个困难的冬天。然而这仅仅是初冬而已,还未到最冷的时候。除非是真的活不下去,否则没有人会想在冬天还出去。
阿里卡走在街道上,她犹如一只灵巧的黑猫,隐匿在阴影之中,细不可闻的脚步声融进黑夜再也听不见。
天空开始下起小雪,阿里卡两脚已经冻得麻痹,只得加快脚步,见前方有一座破落的教堂,于是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神父披着满是漏洞的毯子蜷缩在椅子上,手上握紧一本老旧的圣经。楼下的儿子正往炉子里添柴火,屋子比起外面已经好了很多。
“麻烦关下大门,谢谢。”神父看着眼前推门而入的少女,身材瘦小,棕色的长发被凌乱地扎了起来,上面还沾有正在融化的雪花。
阿里卡随手将门关闭,走到最前一排长凳坐下。雪花化成冰冷的水流进衣服里,阿里卡打了个冷颤。
神父站起身来将身上的毯子递给阿里卡,阿里卡摇摇头,“不用管我,我只是来避雪,一会儿就走。”
“我还有一条,你披上吧。”神父出于好意劝道。
阿里卡接过毯子,裹紧了身体,想说点感谢的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现在还有很多人来教堂吗?”阿里卡随便找了个话题。
“大多是来祈求帮助和交易的,还有的……来赎罪。”神父拉过椅子,在她身前坐下。
“赎罪?他们倒也有闲心……在这种活都不一定能活下去的情况下,还这么的矫情,赎罪有用吗?”阿里卡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有一点点雪。
神父思索了片刻,道:“我想,不一定。把自己内心的黑暗说出口很难,很多人都不能直面自己心底深藏的黑暗面,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忏悔能让心灵感到些许慰籍。”
“我以为你会说有用——和那些传教士们一样。心里好受了又能怎么样,让自己高兴地去死吗?”
阿里卡苦笑一声,“从小我就不理解那些在教堂里跪着礼拜来礼拜去的信徒们。我认识其中的一个,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吝啬又虚伪,干过不少坏事,就他这样的人,给教堂捐了不少钱,几乎天天都来礼拜。我想问,这样的人,只要用兜里的几块钱,口中的几句话就能将他曾犯下的罪过全部一笔勾销吗?那他以前欺辱的那些人呢?连被害人都没原谅他,那上帝就有权去了,然后悔过一番就能上天堂?那我倒是能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信上帝了。”
“话不能这么说,大多宗教都是教人向善的……只是……”神父皱了皱眉头。
阿里卡打断了他的话,说道:“高高在上的神明只会一口一个宽恕,一口一个容忍。神若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好,怎么还会贪心让人们四处建起他的雕像和礼拜他的教堂,就因为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在诱惑下吃了苹果就惩罚他们?去他妈的,他教人们宽恕,又真的可宽恕人们?他有什么资格!?”
阿里卡越说越激动:“我去他妈的罪,去他妈的宽恕,去他妈的圣母玛利亚,去他妈的耶和华,去他妈的耶稣基督,都是狗屁!”
“你先冷静一下……”神父很是无奈。
“我?我又怎么冷静!上帝从未眷顾过我,或者是在这里的所有人……从小到大我都生活在黑暗之中,所以我根本无需像你所说的直面它,因为它从未离开过我。
“痛苦,贫穷,苦难——我的童年除了这些就再也没有别的了。我们生活在贫民窟,街道上脏水横流,垃圾遍地,到处都散发着腐烂的恶臭。
“我的父亲——如果他真的是,他是个彻底混球,街道上的人都叫他老爹,包括我也是。他整天无所事事,只会喝酒和偷东西,哦当然,还会打我,而且知道怎么能打的更疼。我从小就饱受虐待,直到现在我的身上还有他留下来的疤痕。生活对于我来说只有黑暗。
“我家附近总有传教士宣扬宗教,我非常不理解他们说信神死后就会上天堂,活着已经这么难,死了又怎么会变好……神如果真的善良,就在我们尚在人世时候,把人间变成天堂多好?
“有一次老爹带着我从传教士旁边经过,他拉住了我们,指着老爹说:‘你这样早晚有一天会受到神明惩罚,连你的女儿也是,不如去向神明赎罪没准上帝还会宽恕你。’老爹什么都没说,只是悄悄偷走了他的钱包。
“从我还是个婴儿时开始,我就被老爹利用。小时候他偷东西时都会带着我,让我望风或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我自然也学会了偷窃。
“在我们生活的贫民窟旁边,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教堂,是由很多教徒出资盖起来的。每个礼拜日我都能看见很多教徒前往礼拜祈祷,其中有很多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人,也有一些大腹便便的富人。
“一天,我走进教堂,寻找下手的目标,这时,我看见了一个熟人。就是我和你讲过的那个商人。他在另一个街区开了一家大超市,生意很好。有一次我去那里买东西——我想拿一些捡来的硬币换糖吃,而不是去偷东西。他看见我浑身脏兮兮的,便赶我出去,骂我下贱,和老爹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呵……如他所言,我也成为了和父亲一样的人。
“当他们在举行一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时,我趁他不注意,偷走了他的钱包和名牌手表。我动作熟练——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偷东西。我认为一切都理所应当,内心没有半分羞愧与内疚。
“回到家后,我将钱包和名牌手表扔在老爹面前,我看着他一下子犹如饿狼遇见食物一般扑了上去,我那时对他厌恶至极。那一天他没有打我,我便像尝到甜头一般,几乎天天都要偷东西,否则他就会打我。我偷东西的技术越来越娴熟,偷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但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就此变好。
“老爹几乎把我偷的所有东西都换成了酒,每天喝的更多,喝的酒也更贵。每当我想逃离,他便会对我拳打脚踢,边打边骂,说他养我如何如何不易……到最后,我就算偷的东西便宜了一点,他也会打我。讽刺的是,这个噩梦结束于战争……
“战争爆发的第一天我就受伤了。军队开始轰炸格拉维亚,那天晚上,我的大腿被炸弹碎片击中。军队攻进城市,开始无差别屠杀,不论是士兵还是手无寸铁的平民都一样——只能死。我们必须逃走,可我连床都下不来,我只能躺在床上,听着外面一片混乱,安静地等待死亡。那一刻我的内心出奇平静,死亡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但那个老酒鬼什么都没说,直接将我背起来……他本来可以自保,完全可以,为什么还要来救我?也许战争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他是那样的冷酷、沉默、坚定,一直背到日出。我现在都无法相信,他哪里来的力气背了我一路。当他把我背到博格伦的时候,他一下子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我很难去形容我当时的感觉,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吗,还是报仇雪恨的喜悦吗,抑或是……感动与愧疚。我坐在他的尸体旁边,脑子一片空白。我本应该高兴的,可我现在对他的死亡一点都笑不出来。他打我、虐待我、利用我,他也养我长大、救了我。
“我想起他在酒醒时陪我玩耍保证自己再也不喝酒了的滑稽样子,想起他为了给我看病去偷东西结果进了局子,想起他在我被同龄人欺负后直接找上门去报仇的样子……
“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他,可我也不能再恨他。他毁了我的前半生,又救了我的后半生。我的前半生犯过太多的罪过,有些无意,有些故意,如果让我一个一个说出自己的罪行,我估计在这里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这世界上没有神,因为他从未向我显露神迹。如果他真的存在……”阿里卡沉默了一会儿,眼泪流了下来。
“那么就请,恕我有罪。”阿里卡捂住脸,任由泪水润湿双手。
神父几次想开口,又几次停顿,最后低下头,说:“孩子,你还尚在,这就是……神迹。现在回头,还不晚。神会宽恕你,宽恕你的罪行。”
神父声音颤抖,好像内心有什么在动摇。
阿里卡无言,下了楼梯,向神父的儿子借了根香烟,用火炉点了火,蹲在地上看着火焰摇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直听着阿里卡说话的儿子觉得胸口发闷。他从另一边出了教堂,想透透气。
神父也坐在椅子上,将圣经放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一时,空气寂静,唯有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一根烟抽完,阿里卡把烟屁股扔在火炉中,橙红色的火焰一下子将之吞灭点燃,慢慢烧成灰烬。
阿里卡上了楼,向神父道别。临走时,神父把那本破旧的圣经递给阿里卡,他神色庄重,像是传递什么宝物一般。
阿里卡单手接过,扔进随身携带的挎包。神父叹了口气,只能目送阿里卡推开大门远去。
儿子走到神父身边,看着他的眼睛,神父不敢直视儿子质问的目光,下意识的躲避开来。
“你是一个神父,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说的话。”儿子笑了,笑得很苦涩,眼中泛着泪花,他指着自己的父亲,说,“你看看你,再看看我,再看看来到这里的所有人,上帝已经死了,他抛弃了我们!”
神父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念着:“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光是好的,光暗分开了。但我们不是光,我们是人,我们吃了知善恶树的果实,我们背叛,我们邪恶,我们不是好的,不是……”神父突然和儿子一样也笑了起来,而后又哭了,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父子两人相拥而泣。
……
雪已经停了。这场雪下的时间很短,路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在月光下闪耀着。
阿里卡在光芒中前进,她打开挎包,看着里面的东西,低语道:
“这世界上没有神,如果有,也只能是人。”
在她身后,那一本圣经静静地躺在光下。
[这世界上没有神,如果有,也只能是人。]
文中角色不代表作者立场。
这是我的战争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