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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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夜，姜德军躺在床上默念，菩萨、真人、上帝、圣母，一切神灵们请你们帮忙，保佑我明天一切顺利。他是共产党员，坚定的无神论者，此刻不得不妥协。要过年了，顺利回家最要紧。他听到妻子轻轻打鼾，怜惜地一笑，她可是从来不打鼾的，看来今天是真的累着她了。
姜德军跟吴莹结婚大半年了，婚前他没有带吴莹回过老家，结婚的时候时间紧，也没能回趟老家，家中父母兄弟都盼着他过年的时候能带着新媳妇回家。
姜德军和三哥合作买了一辆半挂跑运输，他出钱，三哥经营。一年在外，三哥也想家，他们商量好开着自家的车回家，也可以风光一下。半挂车车况良好，三哥还特意做了保养，他们计划好早上九点出门，下午四点就能到，刚好赶上吃年夜饭。车开出城五十公里的时候发生第一次油路故障，兄弟两个稍作处理继续赶路，跑了五十公里，又发生供油不足，然后，几乎每跑五十公里就要故障一次，到了下午四点，他们还在路上喝西北风。那时候吴莹已经又冷又饿，像冬天的鸡一样缩着膀子打抖，姜德军不忍心再让她遭罪，决定打道回府，明天再出发。
三十一大早，姜德军赶到车厂的时候，三哥已经找到车抛锚的原因，兄弟两很快处理好，再带上一些备件，上路。
姜德军给吴莹吃定心丸，说今天一定会平安到达。他很感激吴莹，昨天一天吴莹都没有一句怨言，哪怕她被冻得小脸发白，今天，他偷偷在后座备了一件羽绒服，吴莹打瞌睡的时候可以给她用。
终于，在吃年夜饭前他们赶回老家。家门口有一队人敲锣打鼓扭秧歌，所有家人都站在门口等他们。
你看，他们在迎接你。姜德军悄悄在吴莹耳边说。吴莹轻轻推他一下乘势挽住他的胳膊。
上炕，先热乎热乎。老人张罗着让姜德军带吴莹上炕。
姜德军知道吴莹没有睡过炕，他示意吴莹，你摸摸。
呀，是热的。吴莹心直口快，惹得屋里所有人都大笑。
年夜饭都是农村常有的四碟子八大碗，以肉居多，姜德军特意嘱咐嫂子做了蒜苗炒肉、凉拌豆芽，炖肉的时候放萝卜和土豆。吴莹爱吃。
吴莹对硕大的土灶很是好奇，抢着往灶门里添柴，结果弄出一屋子烟，嫂子求姜德军，赶紧带走你媳妇。吴莹想看姜德军当年住过的屋子。在堂屋一侧，一间小屋子里放满农具，吴莹认识铁锹，耙子，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地拿起榔头试着在地上砸一砸。看，我会用，是这样用的吧？忽然她想到什么，这里没有炕，你是睡床的吗？
姜德军接过吴莹手里的榔头放好说，屋里没有炉子取暖，只能睡热炕，我上学走后把炕打了改放农具。记得冬天学习的时候手冻得不行了，就伸进热被窝里暖一暖再写。他指一指屋顶的一个小灯泡，那是个二十五瓦的灯泡，因为他总是学习到后半夜，常被爹骂太费电。
他本来还要说，有时候他忘记烧热炕了，后半夜脚冷，就踩着一截木头滚来滚去让脚暖和一点。他弯腰在角落里找，在农具缝隙里看，试图找到那块木头，一回身，看到吴莹定定站着看他，眼睛里都是泪水。姜德军吓了一跳，赶忙拥住她问，怎么了，怎么还哭了。随即，他又笑着用下巴蹭蹭吴莹的额头，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我现在很好呀，上了大学，有了好工作，还找到你这么好的媳妇。
那天晚上，婆婆让吴莹睡在靠墙离炕门近的地方，姜德军睡在旁边跟他妈妈说话。多年没有睡过热炕了，身下暖暖得让他想起小时候，熟悉的炕土味也让他放松。想到爱干净的吴莹，她会不会不习惯这个味道？他看到吴莹闭着眼睛，很安静，也许是热炕的缘故，她脸上有淡淡的红。
一觉醒来，太阳都晒屁股了，他穿衣下炕找吴莹，厨房里，她又在帮嫂子添柴做早饭。
这次火力刚刚好，你媳妇聪明得很，一学就会了。吴莹听到嫂子的大嗓门，抬头看到他，灶火红亮地照在吴莹脸上，掩不住她一脸倦容和大大的黑眼圈。
麦尖土豆汤，加自己做的辣萝卜干和凉拌绿豆芽，还有油炸果子，姜德军看吴莹小口细品。对吴莹来说一切都新鲜。
初一该拜年了，姜德军却想让吴莹去补觉。吴莹拦住姜德军，让他听妈妈安排，去挨家拜年。
农村有个不成文的习惯，新媳妇第一次上门，要考究一下她的茶饭和礼节。做饭是不可能了，吴莹不会做农村的饭，姜德军不住地给大家说吴莹做饭好吃，有时间到城里让她做给大家吃。至于礼节，姜德军很有信心，吴莹对每一个她不认识的亲戚都彬彬有礼，她还很会说话，哥哥嫂子，侄儿侄女们都喜欢她。四嫂看吴莹爱吃土豆，拿出自家生铁做的厚底鏊子说给吴莹烤土豆吃。吴莹抢先洗土豆、削皮，切了厚厚的土豆片放在刷了一层油的鏊子里盖上盖。姜德军注意到妈妈一直盯着吴莹的一举一动，到土豆烤好，大家边吃边赞，姜德军终于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吴莹自己睡在远离炕门的地方，不久就沉沉睡去。姜德军却看着她的脸没有睡意。
几年前他曾带回一个女孩，那时他们相处已经一年，双方都有谈婚论嫁的意思，姑娘提出要看看他家。他选了农村最好的丰收时节回家，他给她展示烧青麦的绝活，给她吃树上新摘的梨子、李子、苹果，煮新鲜的玉米和土豆，那几乎是姜德军小时候的美味珍馐。姑娘吃着苹果问，他家的房子怎么不是砖房，屋顶还能看见椽子，地上也不平，她穿着高跟鞋还崴脚。他说老家都是这样，反正他们以后也不住在这里。那次，他们提前结束假期，回去后就没有了以后。也正是因为那次的教训，姜德军认识吴莹后，尽量不提起老家，更不提带她回老家的事情，好在他满足了吴莹这个城里长大的姑娘一些对农村的好奇，讲了一些他小时候的趣事，吴莹也没有多问其他。现在，吴莹看到了一切他一直隐瞒的东西，她会怎么想？
他翻来覆去，看看依旧露出椽子的屋顶，身下也还是硌疼人的土炕，他还发现白天出去拜年时，吴莹的靴子踩进土里，黄土盖住了鞋面……
夜黑沉沉，深邃无边。一转身，吴莹的眼睛亮晶晶地对着自己，像是被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黑暗掩藏住他的惊异。
你在担心什么？吴莹轻声问。婆婆在外间睡了，把暖和的里间让给他们。
是呀，他在担心什么？他和吴莹已经结婚，大半年来，吴莹提醒他给老家的父母寄钱，腊月二十九那天折腾到半夜十二点回到家，她没有抱怨一句。在这里，她学着烧灶火，尝试没有吃过的饭食，对待他的家人礼数周全。他还担心什么？
明年夏天找个合适的时间，我们回家来看看，那时候农村应该很美。吴莹说着往姜德军身边挪一挪，今天这个热炕温度刚刚好，不像昨晚那样，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块要烤熟的面饼，嘻嘻。
明年夏天，我们在最好的时候回来。姜德军搂住吴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