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
三天前,我爷去世了。
父母遵俗要在老家守满一个星期,本应该是一个月,但是初三,学习紧张,没办法面面俱到,三天也是个流程,一切都在快速地被推动。我先独自回了长沙,我的家。
三天后是十月初,国庆假。
附近的学习机构又整出了一个叫“国庆班”的课程,语数英,搭配历史政治化学物理,一天上午下午连着上课,和在校没什么太大区别。
国庆第一天,我昏沉地醒来。初秋的中原逐渐透露出一些凉意,很早的清晨,若没有一条绒被,准会被冷醒。我立即扭头看了看时钟,早晨四点半。我有点放心,重又将头摔在柔滑的枕面上,感受着自己微微的有条不紊地呼吸,在凉意与水汽中荡漾回环。一阵风从某处吹来,像蛇的皮肤,从脚底板一路卷上胸腔,散发阵阵冰凉。俯头看,是被子,它被踢开了。距离上一次睡觉踢被子,应该是四年前。那次发高烧,全身忽冷忽热,一夜踢掉很多次被子,母亲一一帮我盖上,直到自己被困意温柔地禁锢在床角。凌晨醒来的我,却只看到倚靠在床角墙壁边疲惫的女人。
我很困乏,特别是两片眼皮的位置,好像十分黏腻一样,很难睁开。
但是我睡不过去。我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它好像垂直于我的额头,势要向下倾倒,坍塌。我集中注意力,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定格在任何一点上,在眉心用力,不一会儿,我被一群朦胧包围,并且渐渐地黯淡,直到眼前漆黑一片。我呼出一口气,重新眨动眼睛,阴白色的天花板便又矗立在眼前。
这是我经常玩的小把戏。父亲也试过,但他做不到暗化一切景物的程度。
我重复和自己玩着这样的游戏,直到天边新鲜的阳光划破水汽,映上白墙。那缕尖锐的光束,似斜背长剑,轻轻摇曳,欲要刺破什么,却只是在墙壁的边缘小心试探,进而退回到窗帘之外,冷冽的空气中。
我不知自己在何时重新入睡,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在梦里,我走了很久的路,似乎还翻过了几座山,中途应该还睡过去几次,边走边睡。然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空地,那是一片山谷中的空地,两侧绿荫环绕,头顶藤蔓摇曳,身边有很大一片矮菊花,像是萎缩的向日葵,但是颜色黄得可以。我一定去过那个地方,因为在不远处,桂花树下,有一辆底朝天翻倒报废的灰色轿车,粤B牌,尾号335,其他的就是车上的纹身,那上面漆了一个小男孩,同样在山谷中,寻找着自己的爱犬,双手拢在嘴前,放声呐喊。纹身是用黑色漆的,但是完全不显斑驳,小男孩的面貌,四周野蛮生长的植物,都栩栩如生,让我似乎能听到他凄冷孤寂的呐喊。车身生锈,车内座椅还很齐全,但是尽数毁坏,坐包棉花溢出,损坏的电线垂挂其中。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自己曾在父亲的带领下,去过那个陈旧的山谷,见过那辆陈旧的汽车,尽管我什么也没说,但是父亲带我去过。然后,在梦的尾端,我看到自己抚摸着车的底盘,回头遥遥观望,日出的太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升起,占据整个天空,硕大无比,似乎要吞噬掉整个世界,晴光洋溢遍宇宙,我在那逐渐明亮到可怕的光明中,缓缓坐下,在桂花树旁,悄悄数着桂花瓣盘旋而落。
我接听了电话,是我的同学。
他问我是否有空出去。
不去,我说。
为什么?他在电话那头问,
我还要去上课。
上什么课?
数学。我想了一下说道。
还有呢?
物理化学英语,还有政治。我说。
明天有时间么?他顿了一下问道。
没有,真的没有。
你他妈怎么会那么忙?你就他妈的不能休息一下?
…
你知道你这样很傻逼么?包括之前的很多次,我想你是完全不懂的。
好啦,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我缓缓放下手机,看看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了,第一堂课在七点半,数学课,想必是没办法解释原因了的。彼时我正坐在床沿,就算不用上课,我也不愿出去,至少不愿和别人一起出去。我感到头很晕,望向窗台,晨光满地。我努力回想那朦胧的梦,它好像掌心的细沙,当你握紧拳头,它们就从各种缝隙中滑走了。我偏着头,想起那个废旧汽车上的小男孩,他为什么要这么焦急无脑呢?他的爱犬,会出现在无比刺眼的阳光之后么?我不知道。
想了一会儿,头没那么晕了。我起身穿好衣服,很快地刷完牙洗完脸。我的心情并不差,被那么一顿谩骂,似乎更清醒了一些。我查看父母的微信,父亲给我发了六十块钱,另外说道:要吃饭,千万不能不吃饭,还有,赶紧上课,你的数学老师在催了。消息是半小时前发的。我关上手机,随便收拾了背包,转身锁了门。
天气不很热。深秋的粤北,冷得不很快,到了隆冬,才需要穿棉袄。山间,确切地说,山谷里面,除开凌晨,最冷的时候莫过于较早的夜晚,那时水汽荡漾在空气之间,藤蔓的呼吸作用逐渐平静,潮气似乎是从地底返上来的,那些颌上的小菊花,冰冷而柔弱。我慢慢升起了一堆簧火,树枝是白天时捡的,还很干燥,是绝佳的助燃物。我在一旁的小溪里用铝锅接了一锅水,用树枝架着,放在火上烧开。我听到木材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夜色沉沦,山间寂静了下来,此时白天活动的动物睡着,夜晚活动的昆虫未醒来。远处的天空散发幽蓝深邃的颜色,皎洁的月光被遮挡在浅云之后,藤条牵动晚风,簧火的熏烟肆意逃窜,溪水煮开的声音唤醒了我,我伸手去拿杯子,小心接了半杯开水,慢慢地喝。
我感到烫的水顺着喉咙,直达肺腑,然后四溢开来,祛除疲乏,让空气多了一份暖意。
今天是我寻找老拉的第一天。老拉是我的狗,我养了它五年了。
我家住在长沙,靠近长沙大学,北面是岳麓书院,南面不太远就是橘子洲,出了小区就是地铁站,旁边还有一个十字路口,可以说家居环境是非常热闹的了,就常常能看到各地来的旅客无论男女老少,一拥而上岳麓书院,不太久又下来步行或打车去橘子洲,地铁出口总是满满的人,十字路口车辆穿行。但是进入居民区,人就很少,这是唯一的优点,人流的差距巨大,毕竟会有什么旅客专门来本地人小区里游览呢?家是到初三才搬的,说是靠近大学和岳麓书院,一个文化气质磅礴,一个人文气质悠长,有助于我的学习。我不太以为然,就是喜欢这小区的气氛,特别是到了秋天,小区里种满的梧桐树叶子刷刷地落,偶尔会有环卫工人来用大竹扫帚清扫,清脆声回荡,满地落黄撇到一边去,但总不会少很多,索性也就不怎么扫了。一个人从家门口走到小区外,一路看到满地黄叶,秋风吹拂发鬓,四周安静,老妪搬来木凳坐于梧桐叶之间,望向远方,一步步踢踏着行走,听到枯叶摩挲粗糙树皮的声音,总会感觉生也可恋。
肚里很饥,街区的小吃店还未关门,没什么可挑拣的,买了一碗臭豆腐和一碗油糍粑。这家店开在大学西边街道的路上,很久以来,由两老人打理,本来卖的是油条豆浆,近年来旅游业兴起,来吃特色小吃的人多了,便架起大油锅和铁架子,做臭豆腐和油糍粑的生意,颇兴旺。
我边走边吃,往补习班的方向,走得很慢。吃完油糍粑,已经有点饱了,油糍粑有四个,大多是空心的,毕竟我食量小,但是臭豆腐价格不菲,不愿意浪费。臭豆腐,我心想,你他妈为什么要在早上买臭豆腐吃?空气的温度逐渐被阳光晒暖了,我脱下外套,把吃了一半的臭豆腐丢进身旁的垃圾桶,肚子有点犯恶心。阳光很好,城区的空气从七点开始就变得朦胧,那大概是雾霾和尘埃,形成丁达尔效应荡漾在行人的眼前。现在这个时间,游客们大都聚集在书院,当然橘子洲也有很多人,各取其所爱嘛。于是大学旁的人行道就很闲适,被慵懒的阳光烘托着,让人气闷。过了十字路口,就是上课的地方。那是在一个商场里面的二层。一层有一家网红奶茶店,年轻人们安静地排着队,拥挤在奶茶店门口狭小的等候区内。等红绿灯时,我打开手机,发现父亲打来三个语音通话,另外发来一句话:你他妈上不上课了?数学课还有三十分钟结束你还没到,记得把资料看看,后天之前写完。我看了看,是另一份网上搜罗来的学习方案和科目专练。父亲乐衷于在网上寻找小众学习资料,干货,宝典,冲刺一百分,名号一个比一个放肆,不知道还以为是在卖伟哥。往上翻,还有昨天的,上星期的,打包发送的,资料集合,精选教师课堂,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其他学习机构的课堂视频,一并堆积在消息列表的上头,日期不超过一个月。
我翻看着手机,注意到父亲的头像,那是一副土掉渣的海景,像素不清,是网上随便搬运来的。我看了头像半天,突然很疑惑为什么这头像用了五年不曾换过。于是我问道:爸,为什么你总是不换头像呢?没有回音,我抬头看看红绿灯,依旧是红灯,浅浅热浪在上面翻滚。
昨晚睡觉前忘记把鞋子架在帐篷外面了,这导致今早醒来,一双鞋子都是湿的,山间凌晨的露水不是开玩笑的。我把赤脚放在帐篷边缘,敞开蚊帐,看着太阳从很远的山脊边升起,城区就在它的下方。我的嗓子很痛,昨天盲目地在山间呼喊,耗费了太多精力,徒劳无获。我在帐篷边缘坐了一会儿,看看潮湿的鞋子,将它挂在靠近阳光的树枝上。我从铝锅里接了一点水,过夜的开水,冰凉,滋润着我的喉咙。喝完锅里的水,我又烧了一锅,然后将面条下下去,就着辣酱和汆烫过的香肠吃。
老拉失踪的当天,我就出来找了。家里没别的人,就我自己,我的叔叔出差去了,父母很早离异,一个回了老家,偶尔打来几个电话聊聊我的事,一个听说下海经商,再没见过。我想起来,不能说是想起来,应该是本能地意识到一情景:父母面对面站在家中,旁边是身体不很好的爷爷,坐在轮椅里面,仰头看着他们吵架,后来似乎还掏出了离婚证书,长得和结婚证一摸一样,就是改了一个字,红红的封面,薄薄的一个簿子,毫不起眼。不知多久后,双方在那个簿子上各按了手印。那之后,父亲和母亲常常各自单独来找我,先和我漫无目地聊聊天,然后找准时机,看着我的眼睛,问:爸爸和妈妈,你更喜欢哪个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我傻笑着,摇摇头。
对方也傻笑着,摇摇头。
奶奶很早长辞,爷爷在不久后也陪奶奶了,父母离婚后,其中一个在不久,带着我去叔叔那儿,把我捧到面前,说了几句话,然后叔叔打量一下我,将我接过来,说了什么,于是那个人转身走了,桌上放着一沓钱,叔叔没有去拿,但也没有推辞,而是将我又看了一遍,最后给我做了一碗至今还记得味道的鸡蛋面。
那天下班,叔叔给我带来了一只狗。那是一只深棕色的贵宾,没什么特殊,就是平常散步时城市里能看到的那种贵宾犬,只不过颜色更深一点,毛皮光泽而散发着浅浅的乳香味,双眼铜仁一样明亮,鼻尖湿润黝黑,肉垫柔软娇小。那时狗只有半岁不到,是裹在叔叔的风衣里带来的。被送到叔叔家后,我很少问询有关父母的消息,爷爷奶奶也不在。叔叔话不多,他总是话不多,有时候和他同桌吃饭,吃完就把碗筷给收了,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坐在桌边还没吃完。叔叔很少喝酒,也不抽烟,似乎没有任何爱好,但是照顾我不马虎,也不能说很好,我与他的间距不冷不热,他也从不和我谈及我记忆里朦胧的父母。
那只小贵宾犬被带来的时候,还需要吃奶糕,因为牙没长好,嚼不动狗粮。我就给它吃奶糕泡羊奶,真的是羊奶啊,还是羊奶粉,价格不菲,听我提及,叔叔没怎么犹豫,买了两罐犬用羊奶粉。当时他在台湾的一个公司工作,公司的分部在大陆,做电脑编程,之后公司分部总是搬迁,工作空间也越来越小,但这是另外一回事了。那天,我小心地把羊奶泡好,把奶糕倒下去,把它泡软了,给老拉拿去。老拉走得不很稳,踉跄着跑来,埋头就吃,咀嚼声响亮。昏暗的台灯照耀在我们身旁,我轻轻抚摸它的头,感觉自己的脑袋被唤醒了,具体是什么被唤醒了,我也说不太清,但是感觉自己过去的生活朦胧飘渺,不属于自己,只有当老拉在时,我才真正生活着。我看着老拉一点点将晚饭吃完,舔舔嘴巴,趴在我脚边睡着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房间里,我蹲在老拉身旁,几乎能听到它轻微的呼吸声,伴随着如熹微的灯光,荡漾回环。
那年我十岁。
老拉失踪的那天,我毫不犹豫就收拾了行李来到这里。叔叔在出差,他很少电话询问我的情况。背着包裹进山,我不害怕,并且在行走呐喊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自己荒缪的行径。这简直是南辕北辙,老拉失踪了,我来山里干嘛?我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山路,开始的一段有水泥地,然后是大石板铺的地面,再然后就是略泥泞的土路了。我只知道,和老拉一起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片山林。我这么想着,脚步未曾停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心想寻找老拉,但是它不见了,我感觉生活的引擎就缺失了一块螺丝,没有这块螺丝,一切都将散架,破碎,不知所终。我可能只是想逃避没有老拉的生活,并且去意坚决,当寻找不到老拉的那个下午发生,我的这个念头就迅速吞噬理性,督促我离开生活的旧处,而它就是契机。
至于此行的露营地,此山谷,我花了很久才模糊地想起来,很多年前,有人带我来过。
吃碗面,喝杯开水,穿上晾干的鞋子,就可以重新出发了。
生活有时是这样,督促着你前行,却不忘提醒你身后走过的路。
又是一个电话,同样是我同学打的。我没有接。
过了一会儿,一条消息发来:我在橘子洲。
已经是正午了,上午的课,过得很快,似乎是不想耽误我的时间。这个时候,我应该去旁边的真功夫吃饭,那里距离近,价格公道,氛围单纯。
天气还是很热。我问:就你一个么?
不一会儿,回信:你还想要有谁?
我还没吃饭。
橘子洲上没吃的?
天气很热了。
树荫底下凉快。
为什么去橘子洲?
那边沉吟了一会儿。
你来不来?
来了,你等等。
知道我在哪儿?
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说:好,我等你,快点吧。
我没有去橘子洲。出了商场大门,我往家的方向走。这个时候,游览完岳麓书院的人们大多开始向橘子洲转移。出租车挤满林荫公路,环形变道口常常发生堵塞,跨越湘江的大桥满是徒步而行的游客,大家都急切地眺望着橘子洲,这座身处湘江入海口的堆积岛屿,承担着每天几次的入客潮流,由身下浑厚的淤泥堆砌,支撑来自各地的重压。我在上午来时的路上逆行,身边一缕缕陌生而熟悉的脸庞游走,有那么几次,我确信自己看到了同样的面孔,但那只是另一位长相神似的游客。附近的本地人早已习惯这种周期性的人潮,他们不会在意某些游客的面孔。我继续逆行,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大概是患上了侏儒症,身形矮小,与硕大的头部形成强烈对比,眼神不是很正常,由一个女人牵着走过我的身旁。我没有再看他,继续走。恍惚中,我想起去世的爷爷。我想起他曾经坐过的那个轮椅,不是电动的,需要自己手摇行走,但大多时候都是推着走。我想起爷爷瘦长的脸颊和略凹陷的眼眸,爷爷有络腮胡,但是不留胡子,于是下半张脸常常是毛刺刺的,稀疏的灰发在头顶随风飘荡。我还想起爷爷病重时,在镇里医院穿的蓝白条纹病患服。病患服略发白,穿在爷爷身上,显得空荡荡,好像能托着爷爷漂浮在半空。爷爷患的是肺结核,老人们的天敌。爷爷在病逝前,都拥有高挑的身材,躺在床单上,脖子下面垫了个枕头,默默看着我,眼神异常清醒。我想到爷爷出院,回到家中时的情景,他躺在床上,身边只有一个蓝色氧气罐,更瘦,反衬他的眼睛却更加明亮清醒。我想到爷爷在床边握着我的手,那个夜很深,冰冷的晚风从半掩的窗户钻进来,好像随时能把爷爷吹走到任何地方去。
我在早餐店门口停下。那对老夫妇正在忙着招待更多的客人,一个半大的小孩在店里更深的地方玩耍,电视机开着。
我在店门前桦树下隔着人流站了一会儿,看见他们一次次递出臭豆腐和油糍粑,看见他们因为来不及准备新的豆油而无法继续炸臭豆腐抓耳挠腮,看见他们不小心打翻调料瓶,看见他们甚至来不及收现金,看见他们手脚逐渐拖沓,看见他们招揽越来越少的客人,看见他们如释重负般舒展身体招待最后一个客人,看见他们收拾满桌狼藉,看见他们拉下卷帘门,带着心满意足而疲惫不堪的微笑并肩徐徐远去,直到消失在远远的拐弯处。桦树抖落一片枯叶。
然后,我其实并不知道那位同学身处何方。
现在,于我来说,寻找劳拉不过就是登上山顶。或许最终身心俱疲,汗如雨下,却能俯瞰到山顶下的世间,然后两手空空踏上归途。在昨晚的努力回忆中,我对自己要走的路线有了个大概的了解。父亲带我走进山中,不止步于那个山谷。山顶那块巨大的花岗岩,我还记得,当时父亲把我托上去,让我俯瞰半个城。
那里就是我的目的地,我还依稀记得怎么去,不管怎样,这座山就一个山顶,只要我还能抬起头来,就能找到路来走。然后,我打算就在那儿坐着,坐在那块巨大的花岗岩上,像那时一样,然后心平气和地等待老拉到来。如果等不到,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在那儿坐很久,我可以永远停留在那里。
时间还很早,加之知道这条上山路的人很少,没有碰到其他人。我步伐很快,露水尚未干透,地面有些湿润,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身后远远地摇曳。风还是温和的,路旁的干花浮动,头顶的细小树枝拈动抖落细碎叶片,空气很清新,带有一点草腥味,回荡滞留在一路上,目之所及,只有我的脚步声在不自然地回荡。走了一会儿,我忽然停下来想到:叔会怎么想呢?从我离开家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天,尽管叔在出差,但是他是关心我的,这我知道。那么他会知道我在哪吗?想着想着,我感到自己有点自私,有点混蛋,想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却让内疚感油然而生。我只好继续往前走。其实根本就心不在焉,一路上都在努力思索一些无边无际的东西,比如微弱的星辰,比如中等生,比如焦虑症患者服用的安慰剂,比如深陷泥潭而无法挣脱的濒死的金鱼。但是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想到叔。尽管我不想让他担心,不想让自己和他离得太近,但是清风吹斜阳,此时好像将我的思想死死绑在某个地方,我在原地打转。
正苦恼时,我看到一条隧道。
那条隧道,或者说是防空洞更准确,已经废弃多年。这不只是能从它的外观上看出——坐落于上山土路旁一片空地里面,外沿长满半人高的杂草,砌墙用的砖瓦石块藏污纳垢,长满苔藓,零零散散的还有破损缺块,似乎不怎么用力气就能将它推塌。微小的尘絮在洞口飘荡。我迟疑一下,迈入那片空地。我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顶洞穴,凑近看,其实里面的空间不算小,节省一点的话,能够同时安下三四个人,只不过阴暗潮湿,发霉的味道四溢,真菌藏匿在石板夹缝之间,蚊虫聚集在更深的地方。洞内大越高两三米,长五六米,尽头是一堵石墙,残破的角落露出山体的泥土和灰色的水泥。仔细看看,还有一小堆簧火焚烧在地面上的痕迹。我继而从洞内退出,感到很无聊。我在洞口前地上找了一块稍干净的石头,然后挥舞手臂奋力将它掷向洞内最深处,听到一声脆响,在深处回荡了一下,然后四溢开来,消失不见。
霉味让我很不适,就算出了洞口回到路上,那股劲儿也留恋在我鼻尖,挥之不去,弄得我一个劲儿喘气。
我加快脚步,奋力朝山顶前行。
我很久没去橘子洲了。
虽然于我来说,去橘子洲是一两步的事情,大学旁的学苑路往西,再跨桥,就到了。但是人群蠕动,喧嚣不断的每天,很能浇灭这种热情。
学苑路一直走,每到桥头之前,必须从外面经过一条隧道。
这条隧道并不普通。它不是机动车走的,况且机动车也无法通过它。隧道坐落于人行道右边夹在各种商铺中间的小坡上,通往一个居民区的最后一栋楼,再往前就是深深的围墙。这栋楼和其他同一小区的居民楼隔墙不相连贯,这条狭窄隧道是其唯一与外界交流的通道。
从坡底下看去,隧道不长,也就十来米,不怎么高,三四米的样子,石块砌成,里面都有安装灯管,昏黄昏黄的,使晚上不至于摸黑摔倒。单单从里面来看,它除了狭窄短小很多,和普通机动车隧道并无两样。
已经过了下午两点,路上人明显少了,零散的个人和偶尔的小团体在路上徐徐走着,不温不热,不缓不紧,以一种让人舒服的姿态,漫游在慵懒的阳光之中。好不容易到隧道附近,只听得身旁传来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用力掷在地面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石块滑坡跳跃的声音。我抬头往旁边看看,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头正落在脚边。我将它拾起,背面有微微湿润的苔藓的痕迹,又看了看不远处安静阴暗的隧道。呵,石头洞都会欺负人了,我感慨道。
洲上人一如既往的多,不奇怪。但是洲东面人少很多,因为跨江大桥只在西面和橘子洲交接,东面长久都没有要连通洲陆的样子。
我来到洲上,西面,人声鼎沸,鼎沸到可怕的程度——环洲观光火车不止四五辆,满载着男女老少各色人种,还有敞篷观光车,如鲤鱼般一只只涌出停车场,然后四散开来,尾随在长长的火车后面,或者一个加速冲到最前面,卖票处在这里,还有一溜小吃店,卖十五块一碗的小凉粉和六块钱一瓶的矿泉水,两块共享电动车停车位也在这里,人们抢着租到单车,不管是好是坏。整个洲西弥漫着一股纯度极高的浓烟,其成分有烧烤摊的二氧化碳,观光机动车的车尾气,人们抽的香烟,芙蓉王,黄鹤楼,玉溪,还有肆意弥漫在人人之间的火药味。但是这不影响游客们如痴如醉的热情,他们依然会抢着去买十块一簇的棉花糖,抢着去坐人挤人的小观光火车进行一次愉悦的环州旅行,随便兜兜转转,不急不慢收你五十。
之前也碰到过同样的情况。我走到橘子洲的东面,那里此刻正处阳光照射处,漫步在湘江边,看波光粼粼,微风吹拂烟柳,鸟鹤贴水飞行,树影摇曳,远远能闻到江水的淡腥味。我找到桥头下的阴影处坐在石板上,安静看着江面沉浮闪烁。坐着坐着,居然把自己给坐困了,索性架着双腿将头埋在屈臂之间,闭目养神一会儿。我能感受到逐渐降低的太阳将阳光慢慢收敛起来,照映在我的后颈上,携带江水气息的江风钻入我的头发,然后从各种缝隙中逃脱出去,我能听到树枝摇曳牵连发出的摩挲声,鸟类轻轻停在树梢的着陆声,空气流动的声音,流云消散的声音,石板路破碎的声音,野草肆意生长的声音。不知多久,我梦见自己在学校食堂,刚吃完饭独自端走盘子,回头看先前坐的地方,彼时存在一个老人,也在吃饭。我站着看老人吃完。整个食堂只有我们两人,他就这么在我的注视下起身与我对视。是爷爷。我看到他穿着生前的衣服——旧灰黑外套,里面两层白衬衫,还有一件黑大褂,下面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裤,脚上穿着千层布鞋。
我们互瞪了一会儿。爷爷端走盘子,连着剩饭剩菜一起丢入垃圾桶里,转身对着我说:
“远仔,你吃太少了。难怪你还是那么瘦。”
“嗯,”我尽量保持平稳的语气。
“我吃饱了。爷爷这次来做什么?”
“没什么,”爷爷顿了一下,看我一眼。
“就是来看看你啊。”
“我很好,爷爷不担心,赶紧去休息休息,一会儿病就好了。”
“哎?你不知道,我的病早就好了。”
“是吗,那太好了。”
我看到爷爷依旧那么瘦,高挑,尽管驼背,但还是有一米七以上。脸庞瘦削,络腮胡铁青,头发灰白稀疏,眼神清醒明亮。
“爷,你现在要去干什么?”
“我啊?我要回去了。”爷爷看着我回应。
“那爸呢?”
“什么,勤明不就在家吗?”
“是,但是你不应该给他看看吗?你的病好了。”
“是啊,他已经知道了。”
“什么时候?”
“前几天啊,我去找过他。”
“那好。”
爷爷杵着看了我一会儿。
“远仔,我回去了。之后一定要多吃点饭。”
我没有回答。看着爷爷徐徐迈步,微驼着背,向远方忽然隐现的乱石密布的旷野走去,骤然狂风四起,他却一下都没有回头。
然后我惊醒了。抬头看看,太阳正在以更低的身位亲吻着湘江,散发柔光。
绿茵场中央洁白的蘑菇,我心想。
我已经确定自己不记得上山顶的路了,但是除了登上山顶,坐上那块巨大的花岗岩,俯瞰城市,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什么,是等死,还是苟活?我不知道,为此我只能不断摸索不断摸索,直到自己双脚踏上岩石,直到自己能够触及遥远的星辰。
从防空洞出来,我的心里就一直发堵。然后脑海中不断出现一个情景,就是一颗洁白无比的蘑菇,扎根在广阔无垠的草地上,没有风吹拂,没有太阳照射,但是一切又都清晰可见,一切都平静安宁。我不知道那颗蘑菇存在了多久,或许它的年岁比我还大,根须深入泥土万米深,汲取天地精华。随着我的不断前进,那颗蘑菇逐渐放大,直到伞盖上的褶皱细腻可见。我尽力回避这股臆想,但是每当思绪松弛,这颗不断放大的白蘑菇就会涌现在眼前。慢慢的,那些清晰的褶皱以一种怪异扭曲的姿态,变成一张模糊隐约的人脸。我有点害怕,加上时间不断推移,太阳照射在山间的光亮变暗,四周愈发的静谧,我只好小跑起来。但这依旧不足以与它抗衡。我只有放纵那些褶皱肆意生长变幻,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不知多久,那洁白的伞盖上出现一张清晰的我自己的脸。
我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看看西边垂诞的夕阳,不说四点,五六点都有了。
然后我将那颗白蘑菇连根拔起,发现他的根部其实很浅,不怎么费劲儿,即将他铲除,连着那些陈年旧念。不一会儿,原本蘑菇在的草地上出现一汪细流,缓慢地四溢开来。过了不久,这溪流变成小小的喷泉,温柔地向四周绿茵泼洒水分。那股泉涌逐渐变大,直到它变成滔天巨浪,淹没所有的草坪,淹没所有的太阳,淹没我的思想。
然后我感到轻快极了,似乎可以去登山,去攀岩,去冲浪,去吃刨冰直到呕吐腹泻。
然后我大跨步奔跑起来,向着曲折的远方,向着高耸的山顶,向着遥远的星辰。
“叔叔好!”
我身后传来这么一个声音,音色很奇怪,带有一点跑调,却接近于中年人。我没有理会。
“叔叔好!”那声音靠近了一点。我只好回头,正巧将目光聚焦在了那人脸上。我没有放慢脚步,但是继续和他对视,并且逐渐认出他来——是那个中午看到的眼神不正常的中年侏儒男人。
我不想和他走在一起,于是加快脚步向前。
“叔叔好!”又是一声,甚至更响亮。
我没有理会,小跑起来。
“叔叔好!”一阵同样纷乱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他就那样穷追不舍,
“你想干什么?”我停下来,转身问他,
他看着我握紧的拳头,好像迟疑了一会儿,继而自顾自地说:
“我是猴面包,你是梧桐!”
“我不是什么狗屁梧桐,你他妈也不是什么猴面包。离我远点。”
“我是猴面包,叔叔好!”
我感到自己的面颊在变烫,脖子一阵梗塞。但是我依旧转身离开。
然后我又听到身后不远传来模糊不清的脚步声。我再次停住,仰头望了望天,太阳残破不堪,半躺在远方山峦之后,散发余温,随时要逝去。
我深吸一口气。听到他继续说:
“我是猴面包,你是叔叔好!”
“滚开。”
“很没礼貌很没礼貌!”
我转向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左手前伸揪住衣领,右手弧度地打在他的下巴。侏儒男人向一侧严重倾斜,却没有倒下去。过了会儿,他重新扳直身,吸吸鼻子,左侧嘴角有深红液体向下缓慢流淌,淤青渐渐显现。
他没有再说话,大概是舌头破了。
四周极其安静。他不动声色地停住了,血液继续流淌在他嘴边。等了一下,我继续往前走,他再没有跟上来。
我现在正前往橘子洲最东边的那片新开发区。它同属于橘子洲的一部分,但是中间被江水稍稍隔开,便搭了一座石桥,与橘子洲主体分离开,加之这片新开发区坐落东面,鲜为人知,若不是执意要去,会被保安友好地挡在外面,因为里面尚未竣工,零零角角的地方施工不尚安全。刚刚那条路,是唯一的去路。
现在已是六点,残阳悬挂天边。一路上几乎没人,高峰期来的游客大多去五一广场了,晚些来的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运气好碰到了地儿的也因为保安的哄骗没能进去。我打开手机,查看父亲发来的消息。十多条未读信息都是父亲的。
你他妈是要疯了还是咋滴?下午的课一个都没去上,上午的课也没好好上,要是不想学我直接退费行不?
我继续往下翻。
我和你妈啥事儿都给你准备好,就让你好好上课学习你都他妈不干,你想干啥?
我跳过下面几条内容,继续看。
你饭钱也没领,是不打算吃饭是不是?
然后是一段沉默。
有什么事情你直说,但是不能不吃饭。争气点,行不行?
然后就杳无音讯,直到半小时前。
我端着手机再看了一遍所有信息。想了想,回了句:
“爷爷说他有去找过你,你看到他了吗?”
我再想了想,又说道:
“爷爷的病好了,你知道吗?”
没有回应。我继续往前走。
空气渐渐变得有点冷,我把衣服裹紧一点,打算看完热气球再走。新开发区有一个飞行体验基地,尚未完全开业,但能让你坐直升机和热气球。直升机八百一次,绕岛环游一圈,然后放你下来。热气球一百一次,下面用绳子牵着,让你飞到三四十米的地方,俯瞰半个橘子洲。渐渐起风了,一阵一阵,裹挟着江面的咸腥味,硬邦邦地吹来,防不胜防。
好不容易过桥走到门口,没看见保安,但是旁边的厢房里透露出光亮。我走进去铁门,看到保安在房里看电视,旁边桌上摆着一瓶烧酒。保安转过头,真巧和我对视,愣了一下,又把头转回去了。我直接走进飞行体验基地,那里正在进行热气球的试飞。如果风太大影响热气球的平衡,就暂时停掉这个活动。气还未充好,还要再打一些让气球立起来,才能用燃气发动机工作,不然会烧着布面,毁掉一切。
飞行基地有一片很广的空地,野草稀疏分布。风越来越大,我想今天热气球一定是无法正常起飞了。转眼看看工作员工,他定定地望向萎靡不振的热气球,不知道他是否仍存执念。我走过去,随口问道:
今天能正常起飞么?风这么大。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继而转回头看向气球。
可以的。这风等会儿就停了。
是么?
肯定的。你看,差不多立起来了,等它立起来,风也就停了。
靠天吃饭,没别的办法?
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盯着我。
谁不是靠天吃饭?你看这热气球,其实只要能够立起来,燃气发动机能够不停工作,它就可以一刻不停地升高。
他顿了一下,指向牵在地上与气球相连的粗绳。
但是有绳子牵着它,它的飞行高度不超过三十五米,并且只能垂直飞行。不然的话,飞出长沙,飞出平流层,飞出地球大气,飞到太阳上面,飞出银河系都他妈不是问题。你知道吗?你去别人的飞行体验基地,别人直升机只让你飞一百米,我他妈用热气球载你飞出宇宙,牛逼吧?
然后他不说话,继续盯着慢慢膨胀的热气球。
我笑笑,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酒味,他的裤腿一高一低,背光,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和他并肩站着,在残阳下,一同默默注视即将立起来的热气球。看着气球准备妥当,我有点激动,有那么一会儿,我完全忘却自己没吃午饭,没吃晚饭,没去上课,以及那些个谜一般的梦,爷爷,父亲,同学,肺结核,一并随着热气球逐渐饱满而消散如烟,融入残阳,与时间混为一体,从此不再跳脱出来。
果然,就在气球完全立起来的那一刻,燃气发动机点火成功,然后进行今天的第一次试飞。我感觉不到风的存在,尽管远远能看到柳树枝头摇曳不断,但是我的脸颊热热的,好像正值盛夏,冬天很远。我转头看向工作人员,刚想说点什么,却听到他说:
这热气球发动机烧的是氢气,燃料很贵,但是够轻,不妨碍它在空中的平衡能力。
我想了想,说道:
但是飞一次要一百,无论大人小孩,从坐上气球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应该并且只能达到的高度,三十五米,这么一来,没有任何质疑,没有任何惊喜。是这样吗?
他没有再看我,而是紧盯着烧的旺盛的发动机,自顾自道:
每个人在这方面都活得如此清晰,清晰到无可置疑,也就无所期望。消失的时间。
是这样吗,你认为就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风彻底停了,但我忽然感到头痛欲裂,强忍着说:
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不应该是热气球,应该是其他东西。
他瞟了我一眼,我能感受到他传达的轻微的怜悯和悲伤。
去喝点酒,这样头就不会那么痛了。
什么?
去喝点酒,一切就都清晰起来了。
然后他紧闭着嘴,和我一样,看着热气球以一种饱满的姿态,挺立在十米处的上空,并且继续升高。竹筐里的工作人员在努力通过开关发动机调整气球的平衡,地上几名工作人员牵着绳子,仰头看着气球一刻不停地歪斜又端正。那一簇氢气燃烧而成的火焰,黄亮得热烈无比,外焰翻滚舞动,彼时在慢慢升高,让人能感受到它散发的灼热温度,在向上空汇聚,在向下方泼洒,似乎成为了另一个太阳,取代消逝的残阳,坐落于深醉朦胧的紫色天边。
在太阳彻底消逝之前,我抵达了山顶。
多年不见,那块巨大的花岗岩仍然屹立在远处,不过拥有了另一些风雨侵蚀的痕迹。我休息了一会儿,意识到有风吹来,身上的汗还没干,于是赶紧一口气爬上岩石,盘腿落座于上。天气愈发的凉了,这点我是知道的,但是随身的包里只有一件干净的短袖,于是换上,继续坐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在这块尚有余温的岩石上盘坐,我感到自己无比安全。岩石的边缘是一条陡峭的土坡,坡上参差不齐长了一些树植,乱石密布,要是不慎掉下去,尽管不会丧命,也会摔得很惨,就此人生被无限延长。
我被一阵阵晚间的山风吹得发愣,过了一会儿,缓过神来,才感觉到冷。我在岩石上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极目眺望,远远的夕阳天空下,坐落于朦胧尘埃中的市区。似乎隐隐能听到城市运作的轰鸣声,那些泥头车经过刮起的尘土,电能源机动车微小的轰鸣,人群的喧哗,地铁与轨道摩挲的声响,非但渐渐远去,反而鲜明起来,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重播。更远的山峦之后,是斑斓的深邃天空,从深蓝过渡到紫色,然后是淡绿色和微黄色,最后是只留了头顶一撮阳光的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下沉,最终消失不见,于是天空只剩深邃的克莱因蓝和黑色。
四周一切都逐渐变黑,城区亮起稀疏的灯光,并且随着夜色沉沦逐渐增多。我从手边撇下一颗蒲公英,尽力对着一吹,目送毛絮们远去融入远方。风变得更冷,我往旁边抓了抓,什么都没碰到,一用力挥手,却把自己的背包从花岗岩上撞倒下土坡了。我先是愣了一会儿,隐约看着背包一路滑滚下去,伴随着和坚硬物磕碰的声音,最终消失在密林之中。我想了想,包里面有半瓶水,一点面包和一个手电筒,还有刚换的脏衣服。风变得更大,更寒冷,一簇簇刮过来,身边的树丛刷刷哆嗦,干花飞舞空中,零散的星点出现在头顶深邃的天空。我意识到老拉没有来,并且它其实永远也不会来,顿感心里一阵梗塞。
我有点难过,摸黑向四周挥舞手臂,却发现自己无依无靠。我知道等到视力适应现在的漆黑环境后,就能一路走回营地,但我感到自己累极了,十分失望气馁。我瘫坐在岩石上,注视远方星火璀璨的城区,但一股火焰从心底深处猛然窜起,令我焦躁不安,手心不断出汗。
我等了等,然后猛地站起来,晃了一下,朝无尽的黑暗声嘶力竭地狂吼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在半梦半醒中,那幅防空洞的情景不断出现在眼前。在那里,防空洞深处不断传来“呼啦呼啦”的声音,像是某种发动机的轰鸣,但是伴随着火焰喷发的声音,让我确信这不是一般的汽车引擎。我能感到防空洞内部的温度在逐渐升高,我还听到什么东西膨胀的声音,和火焰的声音一起响起,错落有序,心神萎靡。
我惊醒的时候,风已经停了。山间空气也已经完全冷却下来。
我从岩石上爬下来,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于是我开始慢慢走回营地。一路上,我感到手脚发麻,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开始就没吃过任何东西。背包丢了,走得口干舌燥,并且竟然还有点低血糖。我的腹部不断紧缩,喘不过气,手脚冰凉麻木,很难迈开。
我一直挨到防空洞附近,加紧脚步,打算在洞里坐着休息一会儿。踉跄着跌进洞内,发现洞里比想象的还要黑,显得很深邃,似乎能够无限延长,直达任何地方。霉味减轻了一些,蚊子苍蝇竟然没有了,地面被簧火灼烧的痕迹还在,形成一个黑褐色向外延伸的圆圈。我看向斜上方浅云之后皎洁的月光,那是褪去外衣的太阳啊。我于是眯着眼,抱膝背靠壁沿,感受山林给予我的温存和粗暴。
不知多久,我被冷醒时,看到洞深处隐约有星点的灯光,昏黄昏黄的,不断闪烁在眼角下。我有些朦胧虚脱,但还是强支着起身,看向那微弱的灯光。对于老拉,我已经无可期望,但是追随那缕昏黄温暖的灯光,似乎是我当下唯一能做的。我等了一会儿,然后深呼一口气,强撑着往灯光处迈去。
父亲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回复我的信息:
我和你妈明天就回去,你不要着急,行吗?
我把信息看了一遍,然后手机揣回兜里。拉开第三瓶黑啤。
无可置疑,我采取了他的高见。出了橘子洲在商店买了三瓶黑啤,瓦伦丁,度数不高,但是的确稍稍缓解了我的头痛,也让我稍稍暖了起来。第三瓶我喝得很慢,一口一口咽下去。第一瓶是为了解渴,第二瓶是为了止痛,这一瓶就是为了取暖。
回家的路上人更少了。现在绝大多数游客都蜂聚在五一广场,放大版的牌坊街。
拿着黑啤,我往家的方向走。前两瓶是坐在店门口喝完的。双脚很累,头疼欲裂,实在迈不开步子。我不着急回去。街灯逐次亮起,偶有车辆快速经过身旁,刮起一阵凉风,于我却无法体察,我的脸滚烫,耳朵更像是要烧着一样,鼻腔内满是酒精的味道。
走到隧道那儿,我停住,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是想去一探究竟。于是我喝光易拉罐,随手抛掉,然后踉跄着走向上坡的隧道。夜海沉浮,街头昏黄灯光衬映树影,隧道外围一片朦胧,只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和四周回荡的各种声音。
越往前走,四周就越安静。我跨过挡在隧道前的栏杆,走路发飘,差点跌了一跤。我站了一会儿,待双脚踏实一些后,顶着滚烫的面颊,进入隧道里面。我的头有点重,洞里面又很昏暗,看不太清前面有什么。走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前方有脚步声。费力抬头看去,的确有人影在身前不到十米处趔趄着停下,自上而下地看着我。但是隧道内背光,而我的眼神不太好使了,怎么看也只是个体格和我差不多的小伙子,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
我看到他在微微哆嗦,于是努力口齿清晰地问道:
那个谁,抖着的,兄弟你还好吧?别给栽这儿了。
说完后,我感到头更晕了,双手发烫。隧道内壁潮湿,我靠在一边墙头,努力去辨认那人的脸,但就是死活无法看清昏黄下那隐没在黑暗中的五官。
我感觉他张嘴说了什么,还伸了伸手,但是没有听清。然后他迟疑了一会儿,转身返回原来的地方。我说不太出话来,舌头发麻,只是半靠在沿壁旁,看着他远去。在他转身的瞬间,隧道似乎被延伸到极长,末端淹没在无尽涌动的黑水之中,他就这么笔直地走进去,脚步声朦胧凌乱,他没有回头一下。
然后我忽然看到眼前下起了雪,百花片儿不断抖落,纷飞摇曳,整个世界都在下雪。
同时的,我知道这条隧道,将两个本不该存在的伤痕聚集在一起,并希望他们能够认出彼此,然后相互紧紧依附,从此不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