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七十四)伙头军
伙 头 军
顾 冰
吃饭,人生存的第一需要。每家每户,烹饪一日三餐,是主妇们的主要工作,所以说她们为主妇,是因为一般家庭,下厨上灶,围着锅台转的,大多是这家的女人。乡下人把好女人的标准,定为既上得了厅堂,又下得了厨房。而我们村的槐大家,他老婆雌老虎却从来不碰锅碗瓢盆,更不知道油盐酱醋。不过,她却很是挑剔,不对口味的,尝也不尝半口。家里烧茶煮饭,招待客人,都是槐大掌厨,我们老家称之为伙头军,亦即伙夫的意思。尽管那时农村缺吃少喝,槐大却有一手好厨艺,即使是萝卜青菜,也能做出一桌美馔般可口的饭菜。时间久了,雌老虎吃惯了槐大做的饭,旁人家的饭菜,便觉得无法下咽。
槐大和雌老虎的结合,也是缘于槐大做饭。过去,乡下人婚丧嫁娶办酒席,没有去饭店酒楼的,都是请厨师到家里做,因此,乡下便有了专门为人家烹饪酒席的师傅,槐大就学了这门手艺。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槐大有了这门手艺,就更不愁饿肚皮了,一年到头,四村八邻,结婚的,孩子过满月的,造房上梁的,办丧事的,都来请他,在当地,说起槐大,无人不知,名气不小。要说槐大的厨艺,还得先说说他的独门绝技,做面条。在我老家,酒席要吃二顿,中午,吃面,晚上,喝酒。中午搭面菜,一般有四到八个,不外乎酱排骨、焖大虾、油爆鱼、白斩鸡、炙猪肚、冻羊糕、拌笋丝和炒旱芹等,没什么特别之处,特别的,是面条,它有别于北方的大卤面,也不同于苏州的奧灶面。他做的面,一是在面,细如丝,色如银,下时,水多,面少,不粘,不糊,柔韧滑爽,富有弹性。二是在汤,选用老母鸡和猪大骨加蘑菇,文火煨炖一晚上,第二天,捞起鸡和骨头,滤去杂质,这汤,既鲜又清,香而不浓,加上每碗面少汤宽,碧绿的香葱末飘在浮面,色香俱佳,不得不让你食欲顿增,涎水欲流。
这天,雌老虎与未婚夫去乡政府登记结婚。也是不巧不成书,这天去登记结婚的,特别多,她俩因为去的晚了点,排在了后面。时近中午,也没轮到她们,负责办理登记的乡政府民政助理,要下班去吃中饭,民政助理说,要不,你们到下午再来吧。她俩也饿着肚子,回家路远,赶一趟又费时,雌老虎说,咱俩就去镇上饭店吃点东西,等下午他们上了班再来。
她俩走到饭店门口,雌老虎正待进去,她的未婚夫又把她拽了出来。他说,身上带的钱不多,要吃了饭,下午登记钱就不够了,再说,也没有粮票,人家也不会卖给。这时,另外一对也等下午登记的人说,钱和粮票我们借给你,她未婚夫却坚持不要。那个女的对雌老虎说,你怎么找了这么个人,这还没登记,就这样抠,要过了门,还想吃他的一勺半碗!这雌老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一听这话,就来了火。都说,嫁老倌(丈夫),吃老倌,你说钱不多,没粮票,可人家愿意借给我们,你又不要,这不分明是推头!我谅你就是芥菜籽量气,只能放出个大麦屁。于是,甩开未婚夫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雌老虎家家境是桑岗村数一数二的,她是独女,又是稍脚,父母宠着她,哥哥让着她,所以,养成了娇惯任性的脾气,再是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是现成的,等长大了,却连饭也不会做。父母给她找的这门亲事,也是看中了男方小伙子,有一个未出阁的老姑娘姑姑,比娘还亲,比佣人还勤,根本用不着雌老虎摸铜勺铲刀。第一次上门,小伙子姑姑做了一桌菜,直往她碗里搛,但尝了一口,她就直皱眉头。后来,小伙子说,嫌不好吃,以后你自个做,雌老虎说,你怎么不做?小伙子回答,谁家有男人做饭的?雌老虎很是不悦,直接反驳他,直把他说得瞠目结舌,要不,怎么说是雌老虎。你看见饭店的厨师,哪个是女人!现在,见未婚夫如此阴冷和吝啬,心里更加一百个不愿意。
说来也是上天注定。这天,镇上有户人家做寿,这会儿,正在吃寿面,厨师恰好是槐大。角落村和桑岗村一河之隔,槐大和雌老虎穿开裆裤时就认识。这时,槐大正在捞面,猛一抬头,见是雌老虎,也不问个一二,就端给她一碗面。槐大就是这个性格,面孔像那锅盖,但内心就像面汤。雌老虎腹中正饥,也不客气,坐下就吃。乡下做寿有个习俗,路人经过,主家会慷慨请你吃面,为的是讨个兆头,这叫体体面面,面面俱全。
想不到,就是这一碗面,却成全了槐大和雌老虎的婚姻。对这桩婚事,很多人是嘲讽的,是不看好的。有的说,因为一碗面,就把自己嫁了,不是太轻贱了吗?也有的说,以后这家人家,男做女工,阴阳颠倒,家运不会好。但雌老虎铁了心要嫁给槐大,她说不出会做饭的男人有啥好处的话,诸如,勤劳,顾家,疼老婆,有情趣,等,她只说,我就爱吃槐大做的饭。而槐大费了好大劲,才憋出了一句话:我给你做一辈子饭!
结婚后,槐大每天一早,就起来做好早饭,中午,干活回到家里,又忙着做中饭,晚上,又为一家人的晚饭忙碌。而且,还经常换着花样,改善伙食,为的是更合雌老虎的胃口。如同一样山芋,他能做出很多样食物,山芋切成片,在锅上烙,又脆又香,山芋切成块,放水里煮,又粘又甜,山芋晒干磨成粉,做的糰子,细腻滑溜,做的麻腐(凉粉),洁白如玉,把雌老虎吃得胖嘟嘟,成天乐呵呵。
人们都说,雌老虎痴人有痴福,掉进了福窝,但她却不知足,有了半斤还要想八两。一次,她生病住院,时值寒冬腊月,不知她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嚷嚷着要吃菱腻头(菱肉豆腐汤)。她娘说,丫头,你也太依疯作邪,依贼为道了,这菱,夏天才有,现在,河里结了冰,菱盘早就谢了,你叫我上哪里去给你找。槐大闷声闷气地说,我去想想办法。她娘嗔道,别依着她,她当自己是王母娘娘,一说要吃蟠桃,你就到瑶池去摘给她。当时,她们以为槐大也就是这么一说,并没有当真。想不到,到了晚上,槐大果真做来了菱腻头。一问,才知道,回去后,槐大不顾寒冷,划着船,用罱网罱出河泥,从河泥里拣了乌菱,(菱角成熟后,从菱盘上脱落,掉入河底,此时,菱壳变黑,谓之乌菱,但菱肉仍白嫩可食),做了菱腻头。
过了几天,雌老虎不知怎么又挖空心思说要吃香椿芽炒鸡蛋。这回,可真把槐大难住了。香椿,是春天香椿树枝头爆出的嫩芽,如同是清明前后的茶叶,当下,天寒地冻,大雪覆盖,别说嫩芽,就是树叶都已掉光,大冬天要吃香椿芽炒鸡蛋,不是痴人做梦!这时,人们都说,槐大即使有神仙武艺,也断然变不出来。然而,这一次,大伙又估计错了,第二天,槐大还真炒了一盘新鲜嫩绿,香气浓郁的香椿芽炒鸡蛋。不过,它既是真的,又是假的,真假莫辨,以假乱真。说它假,那嫩绿的,不是香椿芽,而是小青菜,说它真,那香味,确实是香椿味,可这香椿味是怎么取来的呢?方法是这样的。槐大剖了几块香椿树皮,煮了水,将青菜泡在水中,青菜便有了香椿味。这法子,也真难为了槐大,亏他想得出。槐大说,他是拾人所得,听说,从前有个皇帝冬天要吃香椿,御厨用的就是这个办法。
她娘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话不多但疼女人的女婿,但她却用抱怨的口气说,槐大,你把她惯成这样,等哪天,她要离开你,难不成把嘴扎起来,还是整天把你绑在腰带上?是呀,雌老虎就愿吃槐大做的饭,别人家的饭尝也不要尝,自己又不会做,如果她去了远处,槐大不在身边,咋办呢?
不久,雌老虎真离家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老家传统养蚕,乡里培养雌老虎当蚕桑干部,送她到江阴月城参加蚕桑培训班。月城离角落村有二十多里路。在班上,因吃不惯那儿的饭,她宁愿饿着,实在坚持不住了,第二天晚上,便偷偷跑回了家。槐大说,饿着肚子,还要跑这么远的路,一天二天不要紧,时间长了哪成。雌老虎说,那怎么办,我就是不愿吃那儿的饭。槐大想了想说,以后,你不要回来了,我给你送。和尚说,槐大,你个大傻瓜,那儿的饭菜不至于那么难吃吧,雌老虎是憋不住了,以这为借口,跑回来好和你亲热。但不管是借口还是真吃不惯那儿的饭,打这以后,槐大天天去月城给雌老虎送饭。尤其是槐大做的炸酱,拿到那儿,被那些姑娘媳妇一抢而光,公家的饭菜反倒无人下筷。
一晃,冬天到了。每年冬闲,县里都要组织劳力,疏浚河道,这年,是开挖澡港河,槐大被抽调去工地为民工做饭。听说槐大要离开家,可把雌老虎愁坏了,工地离家有四五十路,槐大要负责这么多人的一日三顿的伙食,总不能像在月城蚕桑培训班,天天回家送饭吧,再说,这要传到工地上,又要让那些男人笑话了,饭,我也能做,只是没槐大做的好吃罢了。于是,对槐大说,你只管放心去,我在家饿不死。槐大想想也是。离家的前一天晚上,他特意给雌老虎摊了一摞薄饼,又熬了一大罐炸酱,嘱咐她,天冷,饼和炸酱不容易坏,可以多吃几天,过几天,他再抽空回来一趟。这次,雌老虎破天荒地观看了槐大做炸酱的全过程,也许是她下决心从今往后,不愿再让人耻笑雌老虎只会生娃,不会做饭。这炸酱的主要用料,是五花肉、豆腐干、冬笋、香菇,先切成丁,炒熟,最后,加入花生碴、香葱、辣椒和自家做的豆瓣酱、甜面酱。既有荤,又有素,营养齐全,香辣可口。
槐大走了的头几天,雌老虎每天是干饼卷酱,吃得很乐惠。这天中午,大伙在祠堂前行饭碗,雌老虎也去凑热闹,和尚走到她跟前,从头到脚打量她,雌老虎说,看什么看!看看我的宝贝饿瘦了没有,和尚嬉皮笑脸地说。瘦不瘦关你屁事!雌老虎啐了他一口。和尚仍缠着她说,你要瘦了,我心疼啊!你到我家来吧,我那东西保管比槐大的,还要好吃。雌老虎抡起拳头,照着和尚的后背,就是一捶。阿妈说,别闹了,和尚就是没个正经。然后,对雌老虎说,光吃烙饼也不成啊,我去给你盛碗米饭。一提起米饭,雌老虎说,真个是几天不吃米饭了,不过,吃你家的,多不好意思,还是我自己做。你知道米饭怎么做吗?阿妈问她。雌老虎摇搖头。于是,阿妈告诉她,你如果做二碗米的饭,加一指水就行了,等水烧开了,别揭锅盖,用灶膛里的余火,就能把饭焖熟了。说到这里,雌老虎说,牛牛阿妈,你再说一遍。阿妈说,要不,我给你做一次看看?雌老虎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说说容易做做难。雌老虎回家做起了出了娘胎的第一次米饭。不大会儿,就开锅了,可是,因为她加的水太多,干饭成了稀饭,米汤在锅里沸腾,顶起锅盖,咕咕地往外呲,雌老虎听阿妈说不要打开锅盖,就使劲将锅盖摁住,不小心,米汤溅到她手上,她赶紧松开手,放下锅盖,顿时,手上烫起了一串水泡。
消息很快传到了水利工地,槐大放下铲刀,便心急火燎地赶回了家。照理说,女人烫伤了,回家看看也是应该的,但槐大回家以后,就不去了。这么多人要吃饭,总不能饿着肚子干活吧。因此,领导几次派人上门叫他,可他就是不去。在那时,对付你这样的犟头,还不是小菜。很快,槐大被请到了民兵指挥部。雌老虎哭着求他,槐大,你别犟了,我没事,你还是去吧!大队殷Ⅹ记厉声道,道理都给你讲明了,你再要违抗,就是破坏农业学X寨的政治问题,后果你清楚!去你娘的蛋!槐大大吼一声,随你说是什么问题,我不去,就是不去!
公社张Ⅹ记知道了,事情立刻有了转机。他说,槐大工地还是要去的,但雌老虎手烫伤了,在家生活不能自理,没人照顾,能不能也一道去工地,这样,槐大既照顾了妻子,雌老虎等伤好了,又能帮着做点下手活,挣了工分,岂不是一举二得。槐大听了,表示同意,雌老虎也开心地笑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本文对槐大和雌老虎的幸福生活,我不想多费笔墨。为了让读者多一点欢笑,少一点悲伤,下面的文字,我也尽量简化。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几年,槐大突然有了病。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地也不能下,食也不能进,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整天合着眼,昏昏欲睡。医生说,他的日子不多了。
一天,槐大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说要回家去。医生同意了他的要求,临终之人想回到生养之地,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雌老虎不让他走,并再三恳求:医生,请你想尽一切办法,救救他!这时,槐大对雌老虎说,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什么话,槐大没有说出来,雌老虎只好含着眼泪答应了。
回到家里,槐大穿上围裙,上了灶,他左手撑着灶台,右手掌铲,又做了他拿手的炸酱,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但雌老虎心里明白他的心思。
当天晚上,槐大就离开了人世。雌老虎伏在他的身上,发了疯似地叫骂:你混蛋!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要给我做一辈子饭,怎么就走了!我要给你做一辈子饭,槐大这一生中,只说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有重复,但他无怨无悔,用自己的行为,重复了无数次,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还不忘自己的许诺,回家为妻子做了最后一顿饭后,带着不舍和歉疚去了另一个世界,却把不尽的痛苦,留给了雌老虎。
槐大去世后,雌老虎的生活,很是凄苦,因为不会做饭,几次把盐当成糖,把酱油当成醋,饭不是糊了,就是夹生,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所以,常常饥饱无常,食不甘味。槐大临终前做的炸酱,她原封未动地放着,连同槐大的遗像。
一天,韩媒婆登门了。她说,你年纪还轻,总这么苦过,也不是个事,还是再找个人,现在,倒有个合适的,这人,还是处男,愿意入赘到角落村来,最主要的是,他虽不是厨师,但会做一手好菜。韩媒婆把雌老虎的情况给小伙子讲过了,他表示满意,这不是天作地设!
村上人听了,都说好,这下雌老虎有了依靠,就再不用饥一餐饱一餐了,当年,因为一碗面,雌老虎就死乞白赖跟了槐大,现在遇到这样的人,雌老虎说不定正偷着乐呢。
隔了一天,韩媒婆把小伙子带到了角落村。小伙子高高的个子,一表人才,见到人,彬彬有礼,亲热地叫着伯伯婶婶,还掏出香烟给一个个敬烟。听说,此人是党员,退伍军人,是公社的邮递员,因为服役时间长,把个人婚事耽误了。大伙都说,当过兵的人,重感情,讲义气,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强过槐大,雌老虎天生好命,后福不浅。
但谁也不会想到,当韩媒婆领着小伙子,脚还没有跨进雌老虎家的门槛,雌老虎拿着一把竹扫帚,堵在门口。僵持了好一会儿,她转过身去,穿上围裙,走到灶台前,拿起了菜刀,随即,传出了一阵如诉如泣咚咚咚剁菜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