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蓝船（76）

九月，校园是游乐场。穿迷彩服的新生，两月不见的情侣，热水间的白烟，一副生动却让人害怕的景象。

如果不能一切如常，终有一日会毁灭吧，无论身处多么美好的环境都会令我不安，即使最快乐的时刻，我也是悲伤的。只是想要躲起来生活，过一天是一天，想要和任何人都断了联系。曾经如此渴望那个人回到身边，而当他再度离去，我竟不觉悲伤，只是摸不到边际的心痛，在令人绝望的热闹校园中守着自己命悬一线的生气。

脚步沉重，叶子要到十月才会落下，到那时都会好起来吧。开学季也是这座城市的雨季，校园里下着雨，湖面一声不吭任雨滴钉子般落入它身体。忍受着，毫无怨意。不能哭泣、不能倾诉、不要说话。

月亮也好，太阳也好，老师的声音也好，逝去的老人的脸也好。

一把火，烧到清晨，余烬满地，纸房子，旧衣服，心里的雨因着火的熄灭开始下起来，再也不会停止。

开学第三周，我在治疗中心走廊遇到晓芸，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热情而陌生。叶勤经过时她给她递上准备好的饮料，抹茶拿铁？美式咖啡？西柚柠檬水？谁知道是什么。

叶勤看起来精神奕奕，晓芸跟在她身后，生机盎然的少女。治疗结束后，叶勤和我说晓芸看起来不错，对待这样的女孩要有些耐心，否则一些女孩子的普遍问题反倒会因为治疗变成极端问题。

能得到叶勤的帮助，晓芸一定会好起来，会明白自己的孤独和想要死去只是极端化了的普遍问题，也许每个女孩都曾有过和她一样阴晴不定的心境。

一直到国庆那天，校园才再次变得空空荡荡。我埋头工作，主持小组治疗，整理笔记，投入到有规律的写作中。希望忙碌和规则的作息能帮助我彻底忘记忧愁。

但忧愁如渗进窗户的雨水，在夜晚偷偷爬进人的血管，长满青苔。白天太阳一晒还能藏得住，至夜晚湿潮升起，青苔就爬了出来。

李炎和十多年前一样一朝离开便音信全无，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曾经我自愿忍受，因为相信两人间真诚的爱恋。如今，我不堪忍受这如晦的心情。

为了开始正常生活，我每周去看婆婆一次，每个周末回家看望父母一次。婆婆问起李炎怎么没和我一起来，我摇摇头，泪水忍不住落下。

她的手很硬，毛糙的皮肤变的像刀一样硬。摸在我脸上，心里都会疼。我趴在她膝盖上哭，哭掉了几年的眼泪。

“他是个可怜的人。”婆婆安慰道。

“我才是个可怜的人。”

“方侑一直喜欢老师啊。”

我拼命点头，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吐所有心事的人。是啊，为什么非得是李炎呢，婆婆才是那个可以倾吐所有不安和秘密的人。她知道当年的一切，她和李炎掩埋了一切。

“你就那么不喜欢顾林林吗？”

“喜欢啊，但是没有用。”

“你会不会觉得对不起她。”

“不会。现在这样对她是好事。吸毒这种事戒不掉的。她再也不用为了钱苦苦挣扎了。”

“死亡无论怎么说都不是好事。如果可以接受死掉，我根本活不到今天。”

她抬起肩膀，嘴唇暗暗发紫，心脏和血压都不太好的面色。

“方侑是个好女孩啊。不要为一点点小事一直不开心。”

“我不是好女孩。”

“那个老师一直在保护你啊。”

“那也不能说明我是个好女孩。我是个罪犯。”

终于说出这个词。在这之前从没想过对一个人亲口说出自己的罪行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此刻我终于发现，这种心情根本摸不到也感受不到，就像掉到湖里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