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灯
阿川说的没错,这河灯很是管用,瞧我只放了一只莲花灯,便听见了身后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那时我正惊喜地回头,仅转到一半罢了。
阿川曾说过刀剑冰冷,若是刺破了身子,手脚怎也暖不热了。如此看来,阿川真是个好人,他教我的事儿,可都是真的。
壹
近几日,南楼的生意很是不景气,管事的姑姑日日叹气不算,还讲着怕是我们要出逃的话。
我虽听不懂,却也知道该为姑姑分忧。我转到姑姑背后为她揉着肩膀:“姑姑可是在忧心这南楼?姑姑不必怕,昨日阿川还讲瞧着外面人多起来,生意定会好的。姑姑……”
姑姑平日里虽总管着我们,却是嘴硬心善,她教着我那许许多多处事待人的道理。姑姑拉过我的手,眉间是抹不去的愁意:“阿川可看清了?怎的人多起来了?”
我点点头:“千真万确,那些个人倒高高大大,面孔都生着……不知会不会来咱们南楼?”
我不懂姑姑愁个什么,我以为人多起来都是好事,南楼生意若变好,我便能分得多些银子,寒食那时扯几块布,为阿川再添些衣裳,也给哥哥留下些银子,够他带兵打仗用着。
姑姑说带兵打仗好,若哥哥功成名就归乡,便能带着我衣锦玉食,不必再在这儿柴房做这些力气活。
饶是我不要衣锦玉食,哥哥还是走了,走时他将我托付给南楼的姑姑,又叫来邻家与我一同长大的阿川,嘱咐他照看着我。我和阿川在这南楼柴房做些杂工。
阿川憨厚,偏在这儿我年纪最小,阿川事事都让着我,也不叫我念叨哥哥。这许多年来,阿川就像哥哥一般陪着我。
“姑姑只是怕,这仗一打起来……”
“若打起仗来,哥哥就可以早些回来了吗?”我打断姑姑的话。
姑姑没再说什么,她揉了揉我的头,匆匆地招呼客人去了。
贰
姑姑今日叫我一同招待的那些个客人好生奇怪,宽面浓眉,不似常人长相,讲话声音也如碾子声般低沉含糊。我半懂不懂地好歹应付过去,回到柴房,才觉着腰酸背痛,呼喊着问阿川可否留了饭菜给我。
“阿川?”
阿川背对着我不知在鼓捣什么东西,我一靠近,阿川猛地转过身来,脸色有些苍白。我没怎么在意他,身子一软靠到柴草上:“可是有了什么好东西?不叫我瞧瞧?”
阿川给我端来几个窝窝头,竟还有半只鸡翅膀,鸡肉铺了厚厚的一层。阿川看着我吃着,有些僵硬地如往常一般蹲在我面前:“生意可还好?”
我点点头:“倒是那些宽头大耳之人实在是面生,这许多年来还从未有过这样长相的人,阿川你说……”
我忽然瞥见阿川背后有个赤色影子闪了一下。我咽下满口的窝窝头,趁阿川出神的当儿,就要上去翻看。
“你,你别动!”
我被阿川大力推开,又被他回过神来拉住,阿川一手将我按在地上,一手向身后探去。我有些不悦:“何物却还瞒着我?小心我告诉姑姑,叫她扣了你的银子!”
阿川与我自小一同长大,事事依顺我,此时他却涨红了脸:“不,不是我……是别人的家书,不可看的。”
我怀疑地瞅着他,倒也不想计较,继续吃我的窝窝头。阿川上来讨好地为我捏着肩膀。许是吃急了,我忽感胸口一阵疼痛,咳出声来。
阿川听着脸色一暗:“怎么?你的风寒……”
“无妨。”我硬压下咳嗽,摆了摆手。
叁
可惜了姑姑那些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碎银子,都便宜了那些没什么能耐的郎中,支支吾吾地半天道不清什么。他说了半天,姑姑和阿川在一旁皱了眉。
我偶感风寒已很长时间了,初是断断续续的咳嗽,后便是整夜难眠。怕惊着姑姑和阿川,我常避开他们,自个儿躲起来,埋掉尽是血的手帕。
我不知这病有多重,仅是知道郎中治不好。
“那便不治罢了,待到我哥哥归乡,叫哥哥寻郎中。”
我赌气将药草扔给阿川,翻身在柴草角落划下一道。自哥哥离开,我已划满了半面墙。姑姑说那蛮夷过几日会打到南楼这儿来,那哥哥也该回来了,回来护着我。我倒不求如何荣华,只希望再见哥哥一面。
“小暖?”
阿川温柔地抚上我的肩头。我委委屈屈地盘算着自己的碎银子:“过几日就是寒食了……”
“寒食,”他看着我,“你可愿寒食随我去放个河灯?”
“河灯?”我犹豫了一下,“怎的忽然想起河灯这……”
“因为哥哥,”他打断我的话,“昨日我问姑姑,姑姑还说哥哥快归来了。哥哥喜欢莲花,若是他看到莲花灯,更是该快快赶路。”
我觉着有些道理,点点头,恰这时姑姑吆喝阿川搬些东西,我向跑远的阿川挥挥手。
近些年啊,阿川也长大了,曾经唯唯诺诺的小孩子如今长得高高大大,像个男人样子了。
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我想,这南楼处的风实在是急了些。
肆
阿川做这河灯实在是精巧,莲花瓣那粉色格外喜人,像极了南楼小花园那唯一的一朵莲花。只可惜刚入秋时,那花不知怎的凋谢了,独独留着些伤痕刺人眼睛。
我很少踏出南楼,除了年节时阿川和姑姑带我去买些布头外,我独自一人是断然不敢出南楼的。我紧紧牵着阿川的衣角,阿川一手揽着我,另一只手护着衣袋,衣袋鼓鼓的,估计那是阿川攒了许久的银子。阿川就是这样,心思细腻,体贴得很。
我啃着糖葫芦慢慢地走着,阿川带着我到了护城河。
护城河很长,很多人在河边。我瞧着不少人在放灯,有的娃娃还团了糯米团子放入灯中。只是那灯不等漂远便沉了下去,惹得娃娃一阵跺脚。
阿川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温柔地笑了笑:“莫怕,咱们这灯可是上好的,定能漂远,漂到哥哥身边的。”
我喉头有些发紧,点了点头。
莲花灯载着我们给哥哥写的字条,摇摇晃晃地漂远。饶是我没有回头,也知这时啊,阿川正在背后默默等着我。
阿川说的没错,瞧我只放了一只莲花灯,便听见了身后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哥哥?”
我惊喜地想回头,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哥哥带着胡茬的脸。虽心知不可能,我却还是有些侥幸的傻傻的期待。
“呲——”
“阿川……”
我呆呆地看着他。
阿川曾说过刀剑冰冷,若是被刺破了身子,手脚怎也暖不热了。如此看来,阿川真是个好人,他教我的事儿,可都是真的。
阿川的手还在颤抖,这许是他第一次杀人。
伍
糖葫芦狠狠摔在了地上,上面沾了泥。周围的人都惊叫起来。面色阴沉、满脸是血的少年喘着粗气松了手。毫无知觉的人砸到地上,像糖葫芦一般脏了红衣。
阿川喘着粗气,却还是挣扎着抓起刀来,抵在地上,稳住身形。
阿川确实长大了,从外表看已是个男人的样子,可却还是个孩子。这世间有多少人还是个孩子之时就上了战场,有着衣锦还乡,却也有战死沙场,也有违志变节。
前者带着可鉴的良知,后者却再无天地昭昭的心气。战场上不缺得胜乾坤般的豪壮,但单就一人而言,能够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
谁不想衣锦还乡、功成名就呢?
“谁不想活着呢……”
阿川跪倒在地,看着面前逐渐破碎的黎都。方面大耳的蛮夷将士已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些荆地人眼中已无家。无家、无家,无家也罢,阿川想,无家至少有命,没命了便什么都没了。
他和妹妹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哥哥活着回来,却忘记许愿,哥哥回来之后三人要一同好好活着。
“杀——”
高头大马上的哥哥还是熟悉的样子,有些木讷的眼神是艰难的荆地生活留下的印记。他脸上多了很多疤痕,他一挥剑,身后的蛮夷疯狂地涌入了黎都。再一剑,精准地没入少年的胸膛。
这是与小妹和阿川所期冀的完全不同的哥哥。会杀人、会害人、会忘记过去、独属于蛮夷的哥哥。
放火的不迟疑,射箭的也利落,更有持剑之人狂笑着踏入已经被征服占领的黎都。南楼淹没在一片火中,护城河上的河灯七零八落。阿川眼疾手快地将那盏莲花灯抱入怀中,蜷缩起来。
他一息灭去,莲花灯竟还暖暖地闪着光。
陆
成和十三年,胡襄王带兵攻凉州,入腹地,遭俘。
成盛六年,胡襄王反,凉州军攻黎。屠民,民不聊生。
成盛九年,黎亡,胡襄王即位,更国号褚。
——《荆史·史记十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