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盈的生命

做家务时，我喜欢用喜马拉雅听书。或许是某些经历的契合引起了我的共鸣，我尤其喜欢蔡崇达的《皮囊》。

“别让这肉体再折腾它的魂灵。”

“因为我很舍得。”

“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

这是他的阿太，一个活到九十九岁的老人，外婆的母亲，留下来的充满人生智慧的话语。

阿太五十多岁的女儿去世时，所有人都担心老人经受不了晚年失女之痛，轮番看着她，以免她想不开。可是她没有没有落泪，没有昏倒，只是愤怒地到处走动，检查各种事宜是否安顿好。期间，她还亲手摔死了一只垂死挣扎令众人棘手的鸡，并说出了“别让这肉体再折腾它的魂灵”这高妙的话。即使女儿即将被送入焚化炉，阿太也只是眯着眼，一点看不出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肝肠寸断。“因为我很舍得。”

其实，阿太失去心头肉比谁都心痛，但她知道，这痛必须用坚强代替。失去就是失去了，那是哭嚎解决不了的失去，也是换上自己性命都讨不回的失去。何况，女儿去世时交待过，让阿太帮着照顾外孙黑狗达。那么，在余生里，阿太多去看望曾外孙几趟，让孩子即使没有了外婆，生命里也依然拥有一位老人的温暖，岂不是对女儿最好的告慰！舍得，很多时候需要勇气，需要智慧。阿太是睿智的，也是温情的。

我在姨父身上，看到了阿太的影子。

姨父在短短几个月里，也经历了同样的苦痛。大女儿从发病到去世，一切都突然到像刚刚经历过的一场梦，怎么看都不像真的。

看望过突发疾病进入重症监护室的大女儿，姨父回到家里痛哭失声。随后，他抹干眼泪，坚持每天去医院送饭看望，一直陪伴大女儿治疗到最后。他在医院里，保持了一贯的冷静与细心，给了子女及孙辈们莫大的支持。

但直面人生永别时，我还是不敢想象，姨父该用多大的勇气，多长的时光，才能迈过别离之门，接受这人生最残酷的宣判。

原本为着安慰姨父，想劝他想开，不想自己先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匆匆擦泪，还是不住地哽咽，劝慰的话说得颠三倒四，不知所言。倒是姨父反过来告诉我，说自己会坚强，会放下，毕竟一大家子还要他支撑，他绝不会倒下。事后，他嘱咐已经上班的外孙女，每晚都来家中吃饭，他在尽一己之力，为失去妈妈的孩子提供着看似微不足道却只有自己能懂的温暖。阿太和姨父，都是舍得之人。

阿太说:“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不会有出息的，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材。”姨父就是个从来不看重皮囊的人。

这个经历非常坎坷人生几度沉浮的男人，靠了自己的打拼，最终为自己挣得了一份产业，按说也该好好享受，才对得起一辈子辛苦努力的自己。但他始终认为，粗茶淡饭就可果腹，普通衣物足以蔽体，从来对享受二字嗤之以鼻，拒之千里。或许，这也正是他长达十多年困顿后，依然能够东山再起的原因。

阿太是个对自己很狠的人，即使切菜剁下了手指头都能不动声色，即使八九十岁高龄，依然要亲自攀到屋顶补窟窿。除非实在身体受困，她绝不会向生活低头。姨父何尝不是？

前年夏天，姨父得了腰椎病，在诊所因为庸医治疗不仅不见好转，反而一下子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幸运的是，后来接受正规治疗，腰椎才慢慢好转。医生叮嘱，每天要在床上做些恢复锻炼，才能早日脱离苦痛，正常行走。

我从卧室门口经过，经常听得里面传来“咚咚咚”的响声。姨告诉我，姨父在做锻炼。他需要仰面躺在床上，双臂双腿着地，和头一起五点支撑，尽力把腰腹向上拱起，锻炼腰部肌肉的力量。姨说，医生让做100个，姨父每次都坚持做500个，怎么劝都不减少数量。他每次锻炼完，身下的枕巾床单都是湿淋淋一大摊水印。当然，结果是姨父的腰病奇迹般恢复，至今没有复发。

阿太最终成了黑狗达心灵的栖息地。成年后，黑狗达只要遇到事情，总是会往家跑，哪怕就是坐在阿太身边，和已经耳背的阿太静静地坐一个下午，也能让自己对所有的烦恼都释然，重新拥有热爱生活的力量。

姨父也如此。在他年轻时，我们会争论各种问题，俩人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年纪大了后，他的话少了，也不拉着我讲为人处世的大道理了。中午，他喜欢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吃个水果，或者写写字。午饭后，躺在沙发上休息半个小时，然后又准时准点地上班去了。我经常默默注视着他，有时也陪他说三言两语，我知道，正是这个把皮囊看得很淡却终身舍得的父亲般的老人，影响了我的一生。

阿太和姨父，都是看淡了皮囊降低了欲望，让生命轻盈的人。他们在失去时，能从容面对；遇到伤害挫折时，用坚强作自救的法宝，只做有意义的补益，不做无谓的伤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