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生命中相爱相杀的母女们
这世上,有很多对母女,很像前世纠缠不清的恋人,这一生换了角色关系,继续互虐的游戏。
我和妈妈,便是如此。
1、
我家有两个女儿。
姐姐出生不久,妈妈出了长差,孩子由奶奶带。
回来后再抱起女儿,怎么都觉得不亲。深深的遗憾和不甘,让第一次做母亲的她发誓,下个孩子一定自己带。
我出生后,几乎片刻不曾离开妈妈的视线。出去玩,要一直一直抱着,走很久很久的路,看很多很多的风景。
妈妈说,“你是个死沉死沉的小胖子。”这,仰赖于她的喂食。
她总会逼我吃下各种传说中有营养的东西,还要补一句“就当是吃药了”,我听得顿觉入口之物如同嚼蜡。
几年前某养生节目提到吃生茄子刮油,我被勒令每天啃一根,直到一周后该信息被辟谣......
2、
妈妈的教育,属于“己所欲,便施于我”的方式。
比如她认为睡觉好,于是我每晚七点半上床,中午还要睡上两小时。
以及她觉得睡与尿的逻辑关系是,有睡意就没尿意,上了床还想尿尿就说明没认真睡(强悍的逻辑!)。
小孩子总是憋不住尿,so我只得在责骂中跑向厕所又爬回床。
她还会检查我是否装睡,判断的标准是看睫毛会不会颤动。有,就是没认真睡,再骂。
睡不着的我,为逃避挨骂,只好去学睫毛控制术,这需要极其严肃且大量的练习。起初每当妈妈贴近我脸旁,我总会被她的鼻息或发丝痒到笑场,得到妈妈连笑带骂的碎碎念。
后来我技艺日趋娴熟,已经可以做到听见细微脚步声,立刻闭眼,静待阴影袭来,轻声唤我小名试探(“敌人”多狡猾!),我仍能均匀吐纳,睫毛纹丝不动,遇痒处还可假作梦中挠脸,绝对影帝级自然!
直到小学六年级,我都还是七点半上床,没有动画片看,没有连续剧看。某年夏天得幸啃着西红柿看了新闻联播前的《恐龙特急克塞号》。
如今一吃西红柿,酸甜滋味入口,脑子里就会欢快地蹦出“人间大炮,一级准备!”
3、
睡觉只是一个方面,用她的话说,“为我好。”
妈妈还有洁癖,所以我不可以坐着玩滑梯(谁能教我那要怎么滑?),不可以玩泥巴,有运动量的游戏不可以出汗(我有慢性咽炎,小时候一出汗嗓子就坏掉)。
常态情况是我和小伙伴们在院子里跳皮筋,不一会儿就能听见妈妈从看不见的远处喊话,问我出汗没。我慌忙把小手伸进衣服后背,一边惊恐地看她会不会突然出现,一边对小伙伴摆摆手说,“我等会再玩”,巴巴地退到一边看着。
妈妈还不允许我学自行车。一是觉得有危险,二是怕我一骑就野了。
上高中学校离家远,勉强让我学,但终归我还是在她碎碎念着“骑车太危险”中,放弃骑行。
作为平原长大的我,这个技能的欠缺,至今还被男票笑话。
管控越严,反弹越厉害。此外我还会采取一些特立独行的抗议手段。
姐姐家孩子尚小的时候,某次陪他在院里耍。看见滑梯,小盆友说妈妈和姥姥不让玩,脏。
我立刻打着“小姨为你撑腰”的旗号,执意把他送上滑梯。
看他一屁股坐下,欢天喜地滑了一遍又一遍,小裤裤由白转黑,我心中插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胜利小旗。
4、
文化是最好的反压迫启蒙。上小学后,妈妈忽然发现——被剥削阶级学会了辩(tai)解(gang)。
某次妈妈说不过我,看见我的班主任从家属院经过,赶忙招手迎进家,借由权威人士数落了我一顿。
拜她所赐,第二天我被点明批评,失去了周周都有的小红花。从小就好面子的我,憋住没哭,一直撑到下课,一开门就扑到妈妈怀里哇哇不止。
妈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没觉得我心里翻江倒海的委屈与怨念呢!
此后我果断放弃嘴斗,转为纸斗。歪歪扭扭几页纸,痛诉妈妈的种种错误与有失公允之处。
妈妈亦不甘示弱回击。在我看来,回信仅是胜在篇幅长、写字大、用词多。
这种书信体对峙贯穿了我整个童年、青春期乃至成年。
上大二时,受舍友影响,想要买口红,写信征询妈妈意见。回信开头唤着我的小名,道“你变了”,旋即八页纸,痛斥我的腐朽思想。
嗯,那是1998年,朱唇皓齿的张信哲唱着《过火》,可我竟不能拥有一支自己的口红。
5、
这种书信体斗争,直接锻炼了我的码字能力,作文常被老师表扬。
既便如此,也得不到妈妈的任何夸奖。
每次写好作文,跑去念给妈妈,但见她皱着眉头,音高八度,戳我乱用名词,又或文法不通。
当年的我不服气,某次把在三毛文集里看到的“关爱”这个词,故意用在自己的作文里,不露声色拿给她。
果不其然,她对这个词大加批评。我得意地拿出书指给她,妈妈回复,“三毛能用,你用还是不对。”停顿一下,又补充,“就是她用,也不见得对,你要听我的。”
不只写作,我身上几乎没有可圈可点的优点——至少妈妈当着我的面,或任何有我在的场合,对旁的人,是如此表达。这对于自尊心相当强的我来说,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很多年之后,我才理解了自己在恋爱中“配得感低下”,其实缘于至亲的否定。
6、
对于我的全盘否定,最突出的是不认可我的爱情。
大学第二年初恋,我迟了一个月才在电话里告诉妈妈,高兴又惴惴地等待她的祝福或是再一封长信。
妈妈选择次日直接杀到学校。
拉着初恋男友,陪妈妈吃了一顿话不投机的午饭,出来时我和男友走在前面,背后是阵阵寒光。有车经过,我下意识地拉了一下男友示意躲闪。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妈妈一夜没睡好觉。她对姐姐说,“他们感情太深了,她都怕他被车撞死!”
妈妈没再反对,在我们的争斗史上,少数几次我坚持到底的抗争,会有舍生取义的刚烈。面对我的初恋,妈妈吃不准我的反应。
这次她用了怀柔政策,哭着说,不希望我和即将毕业回南方老家的男友去外地,走她的老路。
我无法和她争执,亦或反抗。因为我理解妈妈的情绪。她和爸爸,大学相识相恋,毕业后一起去了南方,未能给姥姥姥爷养老送终,这是她一生最大的痛。
于我,18岁之后第一个痛苦的抉择,竟然就横在亲情和爱情之间。那时候想要替男友求家里亲戚帮忙,把他留在北京,但大家都顺着妈妈的意思,不接话茬。
初恋毕业回家了,距离最终还是打败了感情,妈妈松了口气。
此后的每段感情,妈妈几乎都有理由不满意,直到我一度成了人见人愁的大龄剩女,又转角遇到现在的男票,她也依旧抱持坚定的信念——
你谈你的恋爱,要问我意见,就是不同意。
7、
26岁那年刚过生日,妈妈打来电话说爸爸得了癌症,中后期。
“我不敢跟医生说话,他们看着太凶了。”往日霸道张扬的她,像孩子一样无助。
只两年时间,爸爸走了。这期间我和妈妈之间,好像换了角色。家里没有男孩,姐姐一向文静柔弱。于是我,暂且当起爷儿们。
爸爸走后第二年,妈妈来北京投奔我。母女同居的生活正式开始。出于共同的悲伤,以及妈妈在这两年呈现出的弱势状态,我由反抗转为顺从。
很快妈妈恢复如常。
我们的新房,妈妈掌管装修事宜。乔迁前夕,我送她出去旅游,一个人兴冲冲搬家布置。
妈妈回来后,眉头一挑,一边忿忿指责我不懂东西怎么归置,一边把所有收拾妥当的物件重新放在她想要摆的位置,譬如无关痛痒的衣服从柜子的一层换到另一层。
作为成年人,我确实无法忍受,回到家还要被绑手绑脚的生活。我尝试各种人生赢家们所谓的“大人沟通模式”和妈妈进行和平对话,无效。最终发现用搬出去住来威胁,竟是暂时缓和的最佳办法。
当时的卫视台,应景地播放各种苦大仇深的伦理剧,妈妈亦会化身悲惨的剧中人,编排我的不孝与背叛。
我曾和闺蜜诉苦,我悟出了某些婚姻破碎的真谛。从妈妈身上,我仿佛看到那些无业在家的煮妇,是如何,用生命里暗不见天日的阴霾,逼走在外打拼的老公。
最无奈的是,外人眼里,我们是孩子般天真可爱的一对亲密母女。这让我后来对于热搜里模范爱侣情变的新闻表示理解。
张爱玲说过,人生是一袭华丽的袍,里面落满了虱子。我想说,这里还有妈妈指给我的一地鸡毛。
8、
很多有孩子的闺蜜,会在胖圈这样写道,“自己做母亲了,才能理解妈妈的不易”。至今尚未婚嫁的我无法感同身受。做占星咨询这一年来,我遇见很多与我和妈妈相似的母女,即使是祖孙三代的结构,仍未能改善关系。
我和妈妈的转好,是在学习占星之后。我的美国老师大卫•瑞雷说过,遇到看不惯的人,去看下对方的星盘。透过星盘读懂一个人,亦在心里与对方做了一次和解。我无法知晓妈妈的出生信息,不能读解她的星盘。但每个人的出生星图里都有父母的痕迹,透过我自己的星盘,我读到了妈妈的不安全感和内心的恐惧。那个看起来是“要求你”的大人,内心住着一个“需要你”的孩子。
而我也渐渐明白,在我的感情故事里,我也和妈妈一样,是那个看起来“要求你”,其实“需要你”的人。
2015年的双鱼新月,我许下了和妈妈和解的愿望。这一年仍然会有口舌之争,但我还是感受到和妈妈之间的微妙变化,以及更多温暖的亲情流淌,也发现自己会更细心于妈妈的点点滴滴。
第一次看她逛街走走停停要休息,第一次听她说咬不动我做的排骨,第一次读她体检报告里各种老化的指标描述...我心酸的发现了一个个细节,那个和我打打杀杀快四十年的妈妈,已经老了。
9、
前几天胖圈里玩一个游戏,通过某个小程序,大家看到自己变老的样子。我也凑热闹发了变老照片,n多朋友留言——真像你妈。
这让我有些意外,从小大家都说姐姐像妈,我一点不像。没成想,变老后却成了妈妈的样子。
我把这照片当做玩笑微信给妈妈,发出去的瞬间有点后悔,看见这样的我,妈妈会不会难过呢?内心还有另外一个念头:当我变老了,要是妈妈还在,该有多好!
那一刻,忽然想要和她分享,我生命中的一切,包括走向终老的样子。
只可惜我已然浪费了近四十年的时光。曾经,她也风姿绰绰,我亦朱颜翠发。
我的占星助教在某次沙龙中提及母女议题时说,“请原谅你的原生家庭,他们也是第一次为人父为人母,请相信他们竭尽全力想要做好这个角色。”
这番话让我感触颇深,在自己身上,我也看到妈妈努力的结果——
从小逼迫喂食。成年后一度无休止加班熬夜的我,竟然也能大病不来,小病没有,扛到现在。
从小逼我睡觉。睡不着的时候,白墙就是我的娱乐项目,那个年代的墙,经年累月后总有丝丝纹理的斑驳,在我眼里,隐隐约约就是一卷《红楼梦》。我的想象力,由此开始蓬勃发展。
总是写信对峙。于是我现在练就了情绪一来,挥笔就能洋洋洒洒千余字的本事。
无法得到妈妈认可。无形中会以她的表扬,作为某种评判标准。为了追赶永远不能从妈妈口中得到的“好”字,我学会全力以赴。
从不认可的恋爱。为了证明自己的选择,最终还是寻到安稳踏实的肩膀。
今天写下这许多,不过源于那个变老游戏的感触。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能耐着性子读到这,明白剧情反转的意义。
我曾郑重许诺,做个不干涉孩子,不强迫孩子做事的好妈妈。然而随着与妈妈的和解,我忽然觉得这说法的初衷有失偏颇。因为我所理解的控制,也许只是一个母亲内心最淳朴的期许。
套用占星助教的话,送给此刻仍在水深火热的关系中的女儿们——
我们这一生,也只能做一回父母的孩子。
请珍惜再也找不回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