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祖国
在我心里,祖国与母亲同等,二者有很多契合之处。那是由瑰丽奇美的远山、温婉柔和的河流,云雾缭绕的山间,充满童趣的小道,渔樵酬唱的夜晚,残碑败瓦的古刹,炊烟袅袅的乡间组成的。
我知道,许多人对祖国的情愫里包含了很大父亲的成分,比如一提汉唐、豪放派词人就按捺不住的爱国者......伍子胥、秦始皇、辛弃疾.....还有那些一到国外,就要去名胜古迹登高望远的人,仿佛这样“豪放”一番之后,无形中自己已将这里“郡县之”了。
而我属于到了国外,就觉得吃的是人家的,睡的是人家的,天天想着“人是家乡美,月是故乡明。”的那种人。
在中国的历史中,不乏对祖国怀有母亲般情感的人,比如屈原、老舍、陈寅恪......这种情感不同于“伟大的俄罗斯母亲”、法兰西母亲、德意志母亲、印度母亲或任何名字的母亲。
因为它是独特的,属于这块土地孕育的人及自己。
我记得有一位随军败走台湾的学者,他在自己课堂上对学生说:“你们根本不用去世界游览,只要你们到过中国,就会发现那里有世界上最美的群山、最美的河流。”
我感觉这样的情感,一定是微妙、深沉、坚定、而又张扬的。
屈原《天问》中说:
遂古之初,
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
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
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
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
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
何本何化?
你能否感到,他穷极思索的,是一位正在孕育万物的母亲?
我想冥冥之中,也许屈子的潜意识里居住着一位这样包容万物的母亲,使他能够不断追问。这背后是她具有忍耐、容纳、共情的部分,而不是苛求、自我、追求质量。所以他的诗词里才有那么多香草、美人的愉快的意象出现。我相信在中国远古的历史长河中一定出现过这样一位使人亲近、认同的母亲,以至于吸引着历代诗人的心灵,她是心智化者,甚至是超级心智化者。所谓的心理“故国”,就是由一位母亲开始的。
这样的认同使得屈子的“心理故国”包含了女性顾家的、柔美的、不舍的、复杂的情感,在诗篇《离骚》里,全化为当天都向他张开怀抱时,诗人反而一步三叹、柔肠百曲、举步维艰:
陟升皇之赫戏,
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
蜷局顾而不行。
同样的情感在千年之后,也使陈寅恪去国时的步伐显得出人意料的艰难、不舍、犹疑,这与胡适在海外的催促、努力恰成映照。在他面前似乎已经修成了一条专门为他建造的通途,但他就是无法迈出最后的一步,以致客死岭南。他死前灌注所有心血写就的《柳如是别传》也笼罩在一片艰深的学术探求之上,一个有些朦胧的、但又确实得女性意象里,也许在他内心中,他的心理祖国,也是建立在与屈子相似的关于一个包容的母亲的认同之上。最后,这种情感化为“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般的孤愤与哀痛,这以往种种,怎不使闻者嘤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