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之魂不死
大唐之魂不死
《妖猫传》上映很久了，但是直到我问起"有什么电影推荐"时，同桌用发亮的眼神告诉我"去看《妖猫传》啊"，我才决定去看。毕竟，我很信赖我同桌的观影口味。
这部玄幻电影讲述的是中唐时期，白乐天和来自倭国的沙门空海调查妖猫杀人事件，无意中查出来三十年前杨贵妃死亡真相的故事。情节可圈可点，但《妖猫传》之美，胜在形式和内涵。比如大量前期准备和高度还原的历史细节。
为了再现大唐皇城的辉煌，导演陈凯歌聘请了园林艺术师，根据唐代遗留下来的史书，用六年时间在湖北襄阳搭建了一座城，种了两万多棵树，尽可能再现大唐风貌。
二刷《妖猫传》之时，我特意留意了陈家府邸的圆窗（唐代很少出现这种形状的窗户，但是为了妖猫的出场，故意设计成此），柱子上的漆画，女子服饰上的花纹，侍卫们腰间的宝袋和配剑......美轮美奂。
陈云樵拿着妖猫送来的小铜钱去花天酒地的时候，他去的"胡玉楼"是唐代比较高级的娱乐场所，并非"窑子"或青楼。因此，当玉莲和丽华出现时，字幕中显示的也是卖艺不卖身的"伎女"而非"妓女"。当白乐天带着空海逛街市的时候，可以看到长安的大街是东西向的。东市和西市就是唐代的商业街。"买东西"也是这样流传下来的。妖猫站在屋檐上吟诵的"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裳"在唐代发"常"音。
一出场就挂着"蜜汁微笑"的空海破解瓜翁"幻术"，又见证了妖猫的痴情，最终被青龙寺接纳。历史上，空海确实是惠果大师的弟子，而且空海的幅幅画像上都有"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比如华丽的声、光、效。
傍晚，俯瞰整个长安，渔火楼灯点点亮起，衬托着大唐夜晚的妩媚——美得让人目不转睛。不用说，六重烛火照耀的宫室，光照得地板布满光泽；不用说，白居易翻出史料的瞬间，一页页纸交叠出明亮饱满的光效，把走上宴会宝座的贵妃玄宗衬托得雍容华贵，大气恢弘；更不用说，极乐之宴上歌舞升平，人山人海的壮观和布上生牡丹，啸虎化花瓣，白鹤一跃冲天的视觉震撼。陈凯歌把大唐的大气、奢华、包容做到了极致——贵妃生辰宴上，花萼相辉楼的大门敞开，远处，举世无双的美人移步而来。极乐之宴上的八方来朝，杨贵妃下令席上"没有尊卑高下之分"，体现大唐的包容和平等；贵妃对李白的"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的赞誉道出了大唐对诗歌，对精神文化的重视；玄宗击羯，以才华对抗对他虎视眈眈的安禄山，渲染了大国的自信......比如史无前例的"上下阙"的突破和细节的创新。上阙悬疑叙事，下阕回忆抒情。上阙吊胃口，下阙做阐释。而中间起到"承上启下"作用的就是晁衡的日记式叙述"我是一个无情的人，但我却疯狂地爱上了皇帝的女人......"
情节最大的亮点在于用八个看似不相关的人物演绎出了四种相似的灵魂：——陈云樵对应玄宗，春琴对应杨玉环，白居易对应白龙，空海对应丹龙。
上下阙的多处情节上下呼应——
上阙有"鬼宴"，下阙有"极乐之宴"；上阙中陈云樵勒死毫无防备的春琴与下阙中玄宗哄骗玉环甘心去死呼应；上阙中空海寻找"无上密"与下阙中丹龙寻找"不再痛苦的秘密"形成呼应；
上阙中白居易为杨贵妃写诗与下阙中白龙为杨玉环牺牲呼应；......
白居易和妖猫其实有相似的情结：他们都在杨玉环死后，牵挂着她。妖猫不甘心杨玉环已死的事实，而白居易想通过写诗，让她"再活一次"。妖猫一定早就阅读了他写的诗，对他心生好奇，才协助他解谜的。
此外，妖猫极具"仪式感"的复仇，不仅是给乐天、空海留下贵妃之死的线索，帮助他们探寻死亡真相，更是借陈云樵、春琴两个"演员"给两人重演了三十年前的一场骗局——即："尸解大法"就是"活埋"，而贵妃不仅在棺中窒息而死，还差点全身中毒。我特别喜欢这几幕：
在凤栖楼偷玉环留给玄宗的香囊时，白居易没注意到头顶的暗器，于是妖猫故意变出一个琵琶转移白居易的注意，使他免于被暗器所杀；
当白、空二人穿过水中树林找道贵妃墓的时候，壁画上的一个人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这代表妖猫对白、空二人行动的监视。极妙！比起第一次浮光掠影地看情节，人物，和故事，我在二刷《妖猫传》后，看到了在大唐的大背景下许多人的故事。最豪爽的是李白。
极乐之宴上，李白醉酒，命高力士脱靴、杨国忠磨墨。他提笔大笑，写成"云想衣裳花想容，吹风拂槛露华浓"；他落笔流泪，吟出"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把笔头子扔进酒池子里——悲壮、潇洒！我不了解李白他作诗时心情的复杂，但被他的才情打动到头皮发麻：写得太好了！"看到天边的云彩我就想起她洁白如云的衣裳，看到十万盛开的牡丹就想到她如花似玉的脸庞。春风吹拂过栏杆，花朵上的露水的香味浓郁扑鼻。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如果不是在群玉山这样的仙山头看到，就只能在月光下的瑶台仙境与她相逢了。"最从容的是杨玉环。
作为贵妃，她是众人关注焦点和政治风暴中心。当她站在秋千上看着远方，仿佛看着众生又仿佛看着自己的时候，她却又是个心怀天下的普通人。极乐之宴的高潮，安禄山因玉环的美色而颤抖。而她站在台上，背对着所有人，预测到了自己不久后的命运。她的柳叶眉蹙起，眼神中满满都是担忧。唐盛时，她是大唐的象征；唐衰时，大唐就不需要她了。果然，安禄山叛变。陈玄礼在马嵬驿兵变，威胁玄宗杀死杨玉环。作为一个封建帝王兼"渣男"，李隆基爱美人，但他更爱江山。他知道玉环横竖都难逃一死，不如让她"带着对他的爱和感激"去死。
犹记得，杨玉环一袭华服站在台阶上，俯视李隆基，用从容的眼神点头答应"尸解大法"。但是她双唇微启，眼神中闪过犹豫和不舍。当她经历"尸解大法"，失去呼吸。马嵬驿下，千军万马涌过。无声无息。政治的风云已经和她无关。"大唐有了你，才有了魂"。她没了，大唐也只有走下坡路的份。最痴情的是妖猫。
当它睁着绿亮的眼睛，死守在玉环身侧；
当它认清真相后，颤抖着左爪，无助地抹眼角的泪花；当它的灵魂化身为白鹤翱翔穹宇后，猫身慢慢倒下......它知道自己始终有她。无论作为白龙，还是作为妖猫，它始终不接受玉环已死的事实。为什么？只是极乐之宴上那一眼，那几句话，白龙你又爱她什么呢？但是他不管，相似的身世与心境催生的共情，使他决意为她的惨死复仇。除了丹龙，他一无所有，却用强大的意志对抗残酷的世界。我无法不为一往无前的少年心气而动容。
他忍受了左腿被打瘸的痛。
他忍受了蛊毒缠身的苦。他忍受了无止境的等待和虚妄。
三十年了，早已物非人非。当丹龙变出白龙的尸体时，他哑着嗓子说："我不在这具身体里已经很久了"，而空海提醒他："她不在她的身体里也已经很久了。"终于，一颗清澈的灵魂挣脱肉体的束缚，飞身成仙，夙愿成真。许多台词戳人泪点：作为起居郎，白居易夜闯藏书阁，两眼放光地说出了那句令我感同身受的台词："多少次午夜梦回，我梦想着我活在玄宗的时代——"白居易得知贵妃被活埋的真相后，转身含泪说："我知道我写不出'云想衣裳花想容'，但你不能说我的《长恨歌》是假的"。让杨玉环"再活一次"是他坚守的信仰；在马嵬驿的破屋，晁衡因不舍而放慢脚步，而玉环转身后两眼噙满泪水，问他"生辰宴上没说完的话是什么"。生性内敛的晁衡始终没有告诉她，却全程用眼神告诉她那是"爱的表白"；在影片最后，妖猫低着头，缩着身子坦白"我知道她死了，我只是一直不舍"，然后眼睛里绿光浮动，仿佛有泪在闪光......我的许多疑惑也在二刷之后有了答案——首先，李隆基杨玉环是不是真爱呢？犹记得白乐天夜闯玄宗凤栖楼，躲过了机关、飞针、暗器，拉开层层抽屉守护着的一个绣有"玉奴"两字的香袋。"玉奴"是杨玉环的乳名。里面装着的一缕头发就是他们"是真爱"的最好证明。其次，杨玉环知不知道李隆基骗了她？二刷《妖猫传》，我发现电影很早就做了铺垫——
极乐之宴上，当白龙提及自己是被父亲卖给黄鹤的身世之时，玉环感慨地说自己从小在叔父家长大，心心念念记得别人对自己的好，"一点一滴想要报答"。她用这句话暗示自己感激玄宗对自己的万千宠爱，感谢天下老百姓对自己多年的支持。因此，当她无端成为"安史之乱"的政治牺牲品时，她为了大唐甘愿牺牲。她心怀天下，所相信的爱情也和"大爱"类似。
再次，反复出现的"极乐之乐"是什么？玄宗，陈云樵的"乐"是奢华的欲望之乐。丹龙，空海的"乐"是理性的精神之乐。同样是"极乐"，两人的境界却有很大差异。最后，丹龙寻找的"不再痛苦的秘密"是什么？空海探索的"无上密"又是什么？
丹龙的这句"人心这么黑暗，我要寻找不再痛苦的秘密"其实和唐代盛行的佛教所认为的"六道轮回，人道最苦"的观念相似。而脱离苦海的方法就是经历痛苦、超越痛苦。
空海做到了，使《妖猫传》氤氲着一股子禅意：空海师父交代空海寻找"无上密"之后不久就圆寂了，因此空海不得不乘坐颠簸的船前往大唐。暴风雨来临了，他惊讶于抱着熟睡婴儿的母亲的从容平静。坠入海中面对死亡时，他忘记了平日里背的经忏，只记得那位母亲的一句"我的孩子睡着了，我就很安心"。这次经历使他看淡了生死，看到黑暗的人心，也看到人间宝贵的真情。
白龙的执着与痴情使白居易对于《长恨歌》这部爱情悲剧一字不改，也让空海最终找到了"不再痛苦的秘密"（即"无上密），成为丹龙的弟子。由此可见，"无上密"就是人世间所有经历与思考的价值。读邵洵美和项美丽的往事的时候，作者感慨："风华是一指流砂，苍老是一段年华。每个人都会死，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活过。"也许很多人像我一样唏嘘故事的结局，像妖猫不舍杨玉环一样，不愿心中那个恢弘美好的大唐离去。其实，大唐之魂从未离去。
它存留在所有相信过它的人心中，在所有清澈的灵魂里闪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