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
壹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在这乱花渐入迷人眼的百花园中，我一眼注意到了她，她与这里旁的女子不同，她清冷，犹如皎洁的白莲，虽出淤泥而不染，她的眼睛里藏着星辰，明亮而又传神。
她还未进这院子时，她的爹是个秀才，在家受她爹的熏陶，识得一些字，颇有些闺门女子的矜持。只可惜红颜自古多磨难，前些日子她的爹身患重病，家中掏尽银财，仍然留不住他的性命。
为了给她的爹一个体面的下葬，她自愿卖身入这满是污秽的青楼。
尽管满是不堪与污秽，却不污浊她半分的纯洁，她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当然，既然进了这大染缸哪能纯白无暇的？因此受尽了别人的欺负。但她面对其他女子的嘲笑与戏弄，她总是一笑而过，气得故意找茬的女子跺脚大骂。
女子白衣素洁，坐于小亭之下，低眉信手续续弹，十指在那琴弦上来回拨动，美妙的声音瞬间倾泻而出，一曲清韵悠然渺然而来，令人如饮仙酿，醉人芳华。
我不懂琴音，却已醉在曲中。我痴痴地望着，忘却其他，仿若这世间仅剩我与她二人。
“哟~这不是王护院嘛？怎的站这地瞧的啥？不会是在看我这妹妹奏曲入迷了吧？呵呵…”直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才因此回过神来。
我回过头，这女子我认识，如今楼里的当红花魁，好看的容颜和迷人的身段使男人时常为她着迷，流连其中。如今只见她摇着一把扇子，一双好看的凤眼满是嘲讽之意，扭着婀娜的腰款款向我而来。
行至我身前，她的双手攀上我的肩膀：“怎的？要不上我屋里坐坐？”
我拉开些距离，避免与她的肢体接触，朝她摇摇头拒绝，然后迅速离开。
只听到她在我身后咒骂一句，我不予理会。拐到转角处，我才开始懊恼适才的失态被撞见，也担忧那女子会拿这事去为难她。
这院子里的女子，人人皆可碰，唯独这其中的下人不行，若平时多看两眼，被妈妈抓到必定是一顿谩骂或者棍杖。
贰
夜入三更天，月朗星稀，微风徐徐。我从腰间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亮，拿出我那珍藏的话本低声读了起来。
“只见那威武将军，手起刀落，一挥一个人头落地，怀中的小娘子惊叫连连……”
“噗嗤……”一声低笑，我惊得将话本立马塞回里衣，当我看清发出笑声的竟是她时，突然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时。
她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想起今日练曲不如意，夜难以入眠，便打算出来透透气。不知王二护院在此，是小女惊扰了雅兴。”
我挠挠头满是不好意思：“咳，雅兴谈不上，就是小时候入学开了启蒙，识几个字，正好爱看这些话本子，所以便买来读一下。”
“我，我可以在这里听你读吗？”
“姑娘想听的话，当然是可以啦。”
“以后我唤你王大哥吧？你唤我嫣然就好，别姑娘长姑娘短的，怪见外的。”
我笑呵呵地答应，内心还因与她套了近乎而暗自窃喜，翻开刚才读到的那一页继续下去。
此后的许多个夜晚，她总在妈妈检查完后，悄悄地躲出来听我给她讲话本。她说听我读书的时候，她总是想起以前她爹还在的时候，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知她爱吃桂花糕，每回寻到机会出门采买，我便私下买些桂花糕藏起，到她来听我讲话本的时候，便拿出来给她尝。
吃到喜欢的糕点时，她那高冷的表情才有些少女的娇俏，眼睛里的星辰更是明艳动人。看到她的开心，我的心情也被牵动。
这晚，她咬着手中的桂花糕对我说：“王大哥，妈妈说我的曲舞习成，过几日便让我登台。”
这些日子的相处，竟让我忘掉她也是这百花园中的一朵，在这其中的女子多是身不由己的，忽而觉得心中一痛。
“呵，嫣然妹妹的曲子如此美妙，到时定是惊艳所有人。”我苦笑一声，说着祝福的话。
今晚我没读话本，她静静咬着桂花糕，亦不提起话本的事。我们默默地待着，我很享受和珍惜此时此刻我们两人的独处时光，今夜一别，再有下次便不知是何年何月。
她突然问：“王大哥，我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后面的话我不忍说出口，在这里的女子多是可悲的，不是被折磨至死，便是被赎身出去做个外室。看着她迷茫的模样，我真的不愿将这些残忍的话说给她听。
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她紧张的心终是放松下来，她歪着头调皮地冲我笑。我看着她，她虽是在笑，我却感觉她那笑容不抵眼里，因为眼里的光暗淡，我知她是不信却不想再问。
没过多久，她便开始登台唱曲儿，那些男人见了她，疯狂的砸钱，要她陪他们一晚。最后知县家的二公子击败众人，豪砸百两买她一夜，之后几个晚上都是那位二公子抱得美人归。
嫣然盛宠不衰，一时间芳名大噪，常常会有豪掷千金场面出现。而我再见她时，她的容貌更胜从前，艳丽无比，却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一个人。
她向妈妈提出要我做她的小厮，如今她可是摇钱树，她说什么妈妈都会答应。
叁
“你的变化真大。”这是我见到她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嗯，入了这风月场总归要随俗。”她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的话，顺手拿出一壶酒，倒出两杯，她举起酒杯敬我：“王大哥，我敬你一杯。”
我举起酒杯陪着她一饮而尽，接着她连续几杯下肚，已显出醉态：“如今能与你再坐在一起说说话，我这心里舒坦。都道这风月场没有真情，却也真是如此。”
我劝她莫喝多，要注意着些身子，她却是不听：“王大哥，你就让我喝吧，不喝我这心里难受。”
漫漫长夜，楼里歌舞升平，男人有情夜夜欢，女人为情愁断肠。
喝了点小酒的她，不禁吐露出心声，她爱上一个男人，那个为她豪砸千两夜夜流连她闺房的男人。
她天真地以为那个男人是爱他的，却不知道男人薄情，今日能一掷千金只为博得她一笑，明日亦能为其他女子如法炮制。
失去独宠的她，也被迫去接待其他的客人，而那个男人没了新鲜感也毫不犹豫地转身投入别的女子怀中。
烛光袅袅，映照着她脸庞绯红，她趴在桌上低声抽泣，她已醉得不省人事。我走出门外唤来她的贴身丫头，让丫头扶着她回到床上再帮忙梳洗一番。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她，她突然地睁开眼睛：“王大哥，你会一直守着我吗？”
“嗯。”我会一直守着她，无论何时何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如此肯定的回答她，或许是因为当初的惊鸿一瞥，从此上了心。
肆
这夜一叙后，再也没机会与她在一起，她不与我说话，而我却总要站在她的身边，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看着她的眼里对一个男人的欢喜到落寞，不知何时起，她的眼里不再有光，她似乎对谁都是在笑，却没有一丝开心的情绪。
她变了，就像曾经我在院子里遇到的女子一般，面带笑容，却满眼的嘲讽之色。
无数次在心里反问自己，这样的女子我还心悦吗？我的答案却是放不下她，我仍相信曾经美好纯洁的她依旧是洁白无瑕，她与别的女子不一样。
果然，几年后的一天，她干出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她拿出一万两摆在妈妈的面前，她对妈妈说她要赎身。我曾经预料过这楼里女子的两种命运，却不曾想过她会为自己赎身。
起初妈妈还存了挽留的心思，劝她要深思，趁着如今还年轻多挣些银钱，免得晚景凄凉。
她摇摇头说：“本就只是误入歧途，哪能一条道路走到黑，妈妈，您就发发善心让我赎身吧？”
“哎哟……傻丫头，不听劝将来可有你的亏吃，你若要走那便走吧。”
“妈妈，我还能向您再求一个人吗？”
“谁？”
“他，这些年他待我如亲妹妹一般，对我多方照顾，如今我要离开，我也想要带着他离开，也算是感念当初的恩情。”她突然指向我，扬言要带我一起离开，这是我从未想过的。
最后妈妈答应我随她一起离开，我并未卖身给妈妈，所以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离开。之前一直不愿离开，只因答应过要守在她的身旁，如今她要离开，我自是愿意陪着她一道离开。
离开的那一天，我看向嫣然，她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只见眸中的神采恢复了一些，恍然如初见一般。
“王大哥，你要去哪儿？”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你大可不必再跟着我了。”
“我无处可去，只能跟着你。”
她带着我去了一处民风淳朴，环境清幽之地停留下来，这一处远离尘世喧嚣，可安心开始新的生活。
余下岁月我甘心守候在一旁，不敢有奢望，只要陪在一旁便已知足。
她曾劝过我离开或者娶一门媳妇，我不愿。她说：“王大哥，这辈子愧对你的爱，愿下辈子干干净净时早些遇见。”
她不该有愧疚，这一切是我心甘情愿的。
愿余生陪她看日出日落，平平淡淡，此生便已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