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年味|年粽
寒潮来了。天气预报说是三十年一遇。我辞掉了家教的寒假工,从镇上赶回了乡里。
乡里没有别人了,只有年近八旬的外婆。
外婆不在家。我骑上自行车跑到供销社,果然,远远就望见了外婆苍苍的白发。
“三十斤糯米!阿婆你怎么拿回去?”供销社的李婶是个大嗓门。
外婆笑笑不说话,无奈,又不肯求人的样子。
我赶紧跑过去扛起米袋子,壮声威似地大叫:“外婆!”
“哎哟!大孙子回来了,真好!”李婶喜庆地笑:“还是大孙子懂得疼您!”
外婆转过身,笑眯眯地、满足地摩挲着我的胳膊肘子,好像用她鸡爪般嶙峋的手在量我有没有多长两斤肉。
“还要粽叶、绿豆和五花肉……”瞧见援军到了,外婆索性多要一些年货。
“要包粽子啊!今年儿女们都回来嘛?”李婶继续闲唠。
外婆脸上的笑却沉了沉:“回来的。”
“就是的,不回来这三十斤糯米可怎么吃掉!”
“有多,回头给你两只。”外婆慷慨地说。
“哎哟喂,先谢过!外婆的粽子全乡,不,全省最好!”李婶慷慨地给了外婆一个五星好评,笑得合不拢嘴。
李婶不是托;外婆的年粽,公认的好。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过年,就是看外婆准备蒸年粽。
洗粽叶,淘绿豆,腌五花肉……一家人分工合作,忙得不亦乐乎;最后在大年三十的上午支起一只炉子,座上大锅,准备蒸一天一夜的粽子。准备工作可以大家帮手,最后操刀的必须是外婆。
外婆坐在小马扎上,脚边摆了三个大木盆,一盆泡好的糯米,一盆淘净的绿豆,一盆粽叶和腌五花肉。碧绿的粽叶托在外婆掌心,砌上一层白糯米,一层黄绿豆,再埋上一块五花肉……
“外婆,能不能多放些肉?”
儿时的我提这样的要求从不脸红,家乡人民作证,年粽中最好吃的部分便是五花肉,蒸得软烂,化在绿豆和糯米的清甜中,相得益彰,有着令人上天入地的味蕾刺激作用……
“不够的,刚好一个粽子一块肉。”外婆对我向来宠溺,但在包粽子这件事上却从不由着我:“而且肉多油腻不好吃。”
形容不出是如何动作的,摊在外婆手掌心的粽叶便乖乖地包裹合拢;这时我再训练有素地递上一根藤皮绳,外婆继续穿花拂柳,一只碧绿的粽子瞬间便被胖鼓鼓地扎好。
包好的粽子满满地码在大锅了,每只足有两斤重,足够好几个人吃。
美食的诞生总要费些周折,这一年一度的粽子,需要足足十二个小时才能蒸熟。炉子就立在院子里,单独的,不占用厨灶,不影响家里正常的一日三餐。蜂窝煤码在一旁,过一段时间就得有一个壮汉(例如我舅舅)过来帮忙提起冒烟的大锅,好让外婆往驴子里续煤。
过年的节目总是比较丰富,我渐渐就把这满满一锅沸腾的期待抛在脑后;直到半夜十二点辞旧迎新的炮竹响起,外婆从屋外端着一只解开粽热气滚滚的粽子进来……全家欢呼雀跃,原来这一天的各种乐事还没有到头,还能再登顶峰。
爆竹声中吃年粽,是传统,是仪式,是大快朵颐,是念念不忘。
可惜这种认知并不持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吃年粽成为一种折磨。大年三十那天回家帮忙的人越来越少,有几年只有我一个半大孩子可以搭把手,全靠外婆一人操持。我一直崇拜外婆对粽子和肉的配比计算得如此精准,但她总是算不准今年春节会有几个儿女回来。
但是,蒸粽子的数量从不减少。今年也是一样。
我越来越讨厌包粽子。很累,很失望,也很孤单。为了不让外婆操劳,洗粽叶、淘绿豆这些工作一般是我包了,双手泡在冷水里的辛苦自不必说,关键是大年夜的钟声响起,外婆颤巍巍地解开一只犹如历尽了等待的年粽,却只有祖孙二人相对,那种失落寂寥,简直无法形容。
“外婆,今年他们真的会回来吗?”我推着自行车,陪外婆斜斜地走在机耕路上。
“回的,我发过微信了。”外婆袖着手说。
我父母离了婚;舅舅娶了城里的老婆;小姨发了好几年毒誓要进城打工,再也不要困在这穷山窝,在我四年级那年和乡里的一群同龄人离开了,再没有回来过……没有变化的只有我和外婆,只是我到镇上读书前,用父亲寄来的抚养费给奶奶买了只智能手机,教会她用微信。
科技让世界变小,却没有真正拉近人们之间的距离。舅舅上周还在微信群里说:妈我今年一定回来过年。回头就说:哎呀曼曼有了身孕家里的饭菜怕是不习惯……
媳妇的身子要紧,过完年让小磊给他舅妈送几个粽子去。过了很久,外婆在群里回答。
所以,无论有没有人回家过年,这顿年粽还是得包的了,送粽子的诺言都许了出去。我有点沮丧,又不忍心反对外婆——明年我初中毕业,无论是去哪里就读,都会离乡里更远;上一辈亲人走过的路,就这么直白地摆在我眼前。
回到家,我一言不发地开始烧热水,砌炉子;外婆要过来帮手,都被我沉默地挡开了,我用这种幼稚的方式来表达青春期的疼痛和迷茫。等到所有准备工作就绪的时候,外婆说:
“小磊,今年的粽子你来包,好不好?”
开玩笑。
我虽然陪了外婆这些年,在这件事情上,从来只是打打下手的份。小时候贪玩,曾缠着外婆要自己包;外婆拗不过“施舍”了几张粽叶给我,让我在一边包着玩。那时我才明白,包粽子绝对不是捏包子、捏饺子的游戏。盘不好,糯米和绿豆就从粽叶中漏出来,怎么五花大绑都捆不成一个粽子,最终只会白白浪费几张粽叶。
“我不会。”我生硬地拒绝。
“就包一只。”外婆坚持:“外婆年纪大了,明年可能都包不动了,今年想吃一只小磊包的粽子。”
我还能说什么。
我在小马扎上坐下,学着记忆中外婆的样子,捡起几片粽叶……
不试不知道,原来我记忆中外婆包粽子的片段那么丰富,那么生动,几乎不需要回忆,仿佛与生俱来地刻在脑海里。外婆笑盈盈地坐在我面前,也不指点,大概她和我想的一样,我所差的,就是一点手感和熟练度而已。
既然外婆执意让我弄,也不用担心在其他家人面前露怯,我索性放弃了从前失败的阴影,放弃小心翼翼,大张旗鼓地照葫芦画瓢。
饱满、扎实,大约是包粽子的技巧和精髓吧,要不是糯米、绿豆分量足、压得紧,粽子压根不成形,也不好捆。
我三下五除二地捆好一只,虽然“处女作”歪七扭八,但我毫无愧意地递到外婆眼前。外婆眉开眼笑地接过这只粽子,郑重其事地摆在了大锅的最中间。
不知为何,这只粽子让我的心情豁然开朗。接下来我们祖孙二人排排坐,你一只,我一只,包得不亦乐乎。下午的时候,院门突然被推开了。我妈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走进来,一脸的风尘仆仆。
“你包的真难看!”她张口便说我。
我目瞪口呆,又似乎是喜出望外。她和我爸离婚后一直待在邻县,听说又谈了个男朋友,很少管我。她随便用水冲了冲手,就把我从小马扎上拖走:“看我给你包一个!”
我没有看。借口帮她收拾扔在院里中央的年货走进了厨房,窝在外婆怀里蹭了蹭潮湿的眼窝。我妈也没有管我,蹲在院子里专注地包粽子,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外婆的女儿,会包一手好粽子。
我躲在厨房里不肯出去,陪外婆准备年夜饭。我妈回来了,外婆心情特别好,大勺掂得老高。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我和外婆迎出来一看,竟然是舅舅开着车来了。
“哎呀!”外婆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急步迎上去。果然,车门开了,舅妈扶着小肚子,矜持地钻出来。
“哎呀曼曼,怀了身子可不好颠簸。”外婆顾不上和舅舅说话,伸手去搀扶舅妈。
“馋妈的粽子了。”舅妈乖巧地说。
外婆笑得合不拢嘴,前呼后拥地把人送进屋。我就纳闷了,今儿中了什么头彩?怎么大家都回来了?对了,还差小姨。
这时,蹲在院子里包粽子的妈妈突然大叫:
“看到没?都回来了,就差你了!”
小姨带着哭腔的声音仿佛从地缝里钻出来:
“等我!给我留只粽子,我明早的飞机!”
我惊异地跑过去,看见我妈面前的地上放着一只手机,正在视频通话。
“这、这……”这不是我送给外婆的智能机吗?外婆什么时候打开视频通话放在地上的?
“快收起来吧。”我妈说:“都直播包粽子一下午了,该没电没流量了吧?妈也真逗,非得直播你包粽子,你包的真是丑死了。”
原来如此。
哪里丑了,那是我包过的最完满、最有年味的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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