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
十月熟者谓之晚稻。——宋· 沈括《梦溪笔谈》
1
晚稻是在爸爸十月回村忙农活的时候出生的,比预产期早了整整一个月,妈妈说这是老天赐的名字,就得叫晚稻。
晚稻七岁的时候给家里一对龙凤胎弟弟妹妹煮酒酿蛋,老式灶台,火被浇灭,煤气中毒而亡。弟弟妹妹被关在房间里,逃过一劫。
爸爸的悲伤砌在了砖缝里,随着时间被一层层用水泥封住。妈妈的悲伤缝进了线迹里,随着时间被缝纫机的“咯嗒”声掩埋...弟弟妹妹偶尔无意识的一声“姐姐”,像按下了暂停键,大家停住手里的事情,沉沉坠进有晚稻的回忆里。
只有隔壁的小哥哥,十岁时的一天,与之前任何一天都雷同的普通的一天,在门外手握卷着麦芽糖的竹签敲门时,喊着“晚稻,今天麦芽糖老爷爷又来了”时,永远失去了晚稻。
2
晚稻在这里长到了十八岁,拥有一群玩得好的朋友和关心他们的“令”,却没有家人。
“晚稻,你生日是在一月份吧!”晚稻应了一声,想起那天噗噗翻滚的酒酿蛋,米黄色的蛋花盛开在酒香馥郁的酒酿里。这天,算是拥有美好回忆的一天,成了她新的生日。“哎呀,真好!你很快就能回去看看了!”小橘撑着下巴一脸艳羡。晚稻没有特别多的表情,只是手中的琉璃珠总是穿不进绳子里去。
这里的人按照年龄排着队回去,晚稻和几个生日同在一月份的人正听“令”交代他们。“这是你们第一次回去,一定要万般小心。十八岁之前受不住那里的阳气,太重了。现在你们满了十八岁,按照那边的说法,这是给你们的成人礼了。”负责他们回去事宜的“令”年龄有些大了,唠叨了很久,想到什么说什么,杂乱无章。晚稻却听得认真,抿唇低头看绞在一起的两根手指。
3
极速坠落,眼前一片氤氲水汽,强烈的失重感压在嗓子眼发不出声。他们只能做“夜行侠”,要避开生机勃勃的日光,像是夜来香,在阴暗中恣意绽放。到的时候赶上晚高峰,车水马龙。霓虹灯的五彩光线被泪水折射,映在眼里都是印象派的画。晚稻想起“令”走之前特意的强调,慌忙闭上了眼睛。
换上和这里人一样的装束,晚稻和一起来的小姑娘约好去看一场电影。小姑娘就是在去电影院的路上出了车祸死了,一直惦念着这件事到了十八岁。街上的人匆匆忙忙,擦肩而过的气流都带着旋,晚稻好奇得盯着这个气旋,伸出食指却搅浑了。忙碌的人群中只有晚稻和身旁的小姑娘,仔仔细细汲取着生活,将花儿开在了嘴角。
学着这里人的模样进了影院,熟悉了在暗影中生活的她们看得见对方眼里的灯火,影影绰绰。
4
晚稻拉着不愿意去看看家人的小姑娘绕过曲曲折折的巷子,停在黑黢黢的楼道前。远远传来一阵局促的狗吠,可能是被小鸡啄了眼,唤醒了泛着黄晕的灯光。她们看着光圈一点一点晕染开来,直到贴满了小广告的黛墙完全明亮起来,晚稻才拉着她走了进去。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传来的声音拥挤在楼道里,锅铲划过铁锅的刷刷声,小孩子螃蟹车撞到门框的砰砰声,还有耳边传来的温暖又熟悉的哥哥的声音。迎对面走来的老奶奶把晚稻和身旁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脖子以诡异的姿势向后侧方扭去,五根手指缠绕在一起像千年老树的树藤,手腕费劲地勾出可以挂菜篮的形状,大大咧开的嘴有口水缓缓从嘴角滴落。哥哥却在和她打招呼。
“她肯定是从那边来的”小姑娘环紧晚稻的胳膊靠在她耳边轻声说。晚稻看见声音像波浪一样四散开来,撞在老太太的胸口上,她费劲地瞥过眼看着她们。小姑娘蓦地站直了身体,手从晚稻的手臂上悄悄滑落,改为牵着她的小指,仍不忘暗自腹诽着老太太能听见她们说话。晚稻拉着小姑娘侧过身让老太太下去,然后走上了楼梯间的平台上。
晚稻站在那里不动,小姑娘晃了晃她牵着的小指,满脸疑惑。还未开口,却听见之前的声音缓缓响起:“是晚稻吗?”只这一句话,悲伤与无力山崩地裂般涌上来。哥哥站在晚稻对面,被晚稻的气息包裹着,只能看见晶莹的水珠从半空坠落。哥哥却笑了。小姑娘手忙脚乱去擦晚稻脸上泛滥的水珠,一边嘴里还念叨着“完了,完了。”晚稻赶紧闭上眼睛,让眼泪往心里流。“要上去坐坐吗?”哥哥问。“好。”晚稻答。楼底布满铁锈的门“吱啦”一声开了,一个阿姨撩起围裙擦手上的水,说道:“这傻孩子,一个人站这儿自言自语呐!早点儿回家吃饭哈!”说着又自顾自带上门进去了。
5
“叔叔阿姨带着他们搬走了,几年前。”哥哥坐在沙发一边,另一边空出一大块。“我知道你应该在这儿,虽然我听不见看不着,但是我知道,我感觉得到。”哥哥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沙发空出的一块,说到最后,胸口起起伏伏,像初入高原的人,对氧气怀有的执着与迷恋。
晚稻身旁的小姑娘拍了拍她的手,自己去参观这座房子,陌生又熟悉的,人间的气息。晚稻坐在哥哥为她留出的地方,贪婪地去抓从哥哥身上散出的,暖呼呼的温度。可是却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间全溜走了。“后来有段时间,他们会突然喊姐姐。”哥哥在讲龙凤胎小时候的故事,晚稻听得认真。“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永别,太小了吧。我也是十岁才意识到的,就在那一天。”晚稻看着哥哥的两根手指渐渐绞在一起,目光挪回自己的手上,一样的,绞在一起的两根手指。晚稻想起楼道里遇到的那个婆婆,哥哥的声音变得闷闷的不真切,只有藤蔓般缠绕在一起的手指浮现在眼前。晚稻心想自己一定不会为了回来,变成这副吓人的模样。却在抬头看见哥哥眼神的刹那,动摇了这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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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和他们悄悄说过,总有些人,割舍不断人世间的感情。这些人,放弃了自己的容颜和尊严,只为能苟活在世上。晚稻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海的女儿》。这是她第一次听童话故事,是哥哥讲给她听的。
哥哥还在和她聊着,晚稻觉得有些神奇,不知道哥哥怎么能对着一团空气说这么久的话,久到她欠在人世间的十一年都被填得满满当当。晚稻坐在沙发上,轻轻倚靠在后面,蜷起腿双臂环着,和小时候一样的坐姿,只能不穿裙子时才能随意着的坐姿。
“后来我室友和我说...”哥哥突然停住了,身边晚稻的气息像是真空袋里的空气,倏得抽走了,“你,是走了吧。”
哥哥抬头望了眼窗外,一缕阳光穿过厚厚的玻璃,肆无忌惮地在沙发上晚稻坐过的地方,折射出一块亮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