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 ♥ 一颗未泯的童心：梁上君子，林下美人。
1、
中国有句古语叫“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
民国时期，有一位淘气的少年对这句话进行了逻辑推演，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朋友如粪土。
他当时小学尚未毕业。
后来，他写了一本书叫《逻辑》，成为中国逻辑学的开山鼻祖。
他，就是金岳霖。
2、
金岳霖为什么会爱上逻辑呢？
有一天，他的好友张奚若与他的女友秦丽琳在巴黎的大街上争论，因为不讲逻辑，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他好不容易才劝了和，于是暗下决心，从此就跟逻辑结下了不解之缘。
3、
后来他又跟张奚若因为一个话题争执不休。
金岳霖说：你真是充满了傲慢与偏见！
张奚若反驳道：你才是缺乏理智与情感！
吵罢两人相视大笑。
（《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是简奥斯汀的两部著名小说。）
有学问的人，连吵架都是一种艺术。
4、
1912年，辛亥革命爆发后，有人仿崔颢的《黄鹤楼》写了一首诗：
辫子已随前清去，此地空余和尚头。
辫子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光溜溜。
我第一次看到这首诗，还以为这是哪个革命家宣传的广告词。
结果一查作者：金岳霖。
哦，原来是我们的大逻辑学家写的打油诗。
据说此诗因为空灵活泼，朗朗上口，一度传遍了当时的相声界。
如果金岳霖没有迷上逻辑，会不会成为中国相声界的另一派开山鼻祖呢？
5、
1914年，十九岁的金岳霖留学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专攻簿记学，然后改学政治。
别人问其原因，他说：簿记不好玩。
后来他在西南联大教书时，
一位学生问：逻辑学这么枯燥，你为什么要搞逻辑？
他回答说：为了好玩。
一个“玩”字，道尽学术风流，不知羞红了多少伪学者的脸。
6、
1926年，赵元任准备教音韵学，于是邀请金岳霖代替他教授逻辑学。
他临危受命，当时清华大学哲学系里只有他一个老师，也只招到沈有鼎一个学生。
他政治出身，第一次跟逻辑打交道，只好摸着石头过河，边学边教。
五年后，他才正式去哈佛大学跟谢菲教授学逻辑，而沈有鼎早已毕业一年多。
谢菲听闻，大笑道：“这也太不合逻辑了。”
这就是民国的清华，不拘一格，唯才是用。
反观现在，博士多如牛毛，却罕有博学之士。
7、
他喜欢武侠小说，尤其钟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
有一次他讲《小说和哲学》，学生们都满怀期待地记着笔记。
不料他讲到最后却得出一个结论：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
学生们的目光顿时熄灭。
这时他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
说着一只手拐进后脖颈，捏出了一只跳瘙，得意地放在手指上看。
学生们的目光顿时又被点亮。
等跳蚤安然离开后，他才回过神，说道：“对不起，继续。”
现在，这样率真的老师还有吗？他们个个都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不讲情怀。
站在讲台上，像是一台复读机，单调，且无限循环。
8、
他上课时，学生提问，可以随心所欲。
他听不清时，就将一只手放在耳朵上。
如果学生提问得好，他会从椅子上站起来表示欣赏。
有一位学生叫林国达，也喜欢玩逻辑。
有一次故意问了金岳霖一个逻辑上说得通，意思却不通的话。
金岳霖想了想：“我反问你一个问题：林国达垂直于黑板，这是什么意思？”
林国达当场被这个问题噎死。
因为这句话跟他的问话异曲同工，逻辑上也说得通，但是人不可能垂直于黑板。
后来，林国达游泳时被淹死。
金岳霖跟学生们说：“林国达死了，可惜！”于是整节课都没有笑容。
这一声叹，仿佛当年的庄子失去了惠施。
9、
他向学生提问，亦是不按常理。
有时他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由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
学生回答完，他就说一句：“Yes！请坐！”
如果谁的问题答得好，第二天便会成为校园风云人物。
过几天，他就会提问黄毛衣，蓝毛衣。
如此无厘头的提问方式，引得其他老师争相效仿。
不知道现在的课堂上，学生们还会以回答老师的提问为荣吗？
10、
他不迷信权威，他早期每堂课必讲休谟，然而并没有自囚于休谟的思想。
1940年，他出版《论道》一书，就是多年怀疑休谟所结出的思想果实。
唐德刚曾说：胡适虽然一辈子鼓励人家怀疑，但自己却终生无条件服膺杜威的学说。
可见，金岳霖是一名彻底的怀疑主义者，胡适只是一名启蒙的怀疑主义者。
11、
他治学时一心专注，恍如闭关，谢绝外界打扰。
1938年9月28日，日本空袭昆明，当时他正在西南联大的宿舍楼里埋头读书，浑然不闻。
直到邻近的两座宿舍楼“轰隆隆”地相继倒塌，他方才惊醒。
出门一看，周围只剩下他和他身后的一座孤楼还站着而已。
12、
他心胸豁达，虚己应人。
在一次逻辑讨论会上，有人提到了哥德尔的一本深奥的著作，他说买来看看。
他的大弟子沈有鼎坦言道：“老实说，你看不懂的。”
他并不生气，淡然地说：“那就算了。”
他的另一个学生殷海光当时也在场，大受触动。
殷海光后来去了台湾，经常跟自己的学生们说：原来师生可以这样相处。
现在的我们，敢跟老师说说自己俏皮的心里话吗？
殷海光
13、
金岳霖的著作《逻辑》出版时，殷海光赞誉道：此书一出，直如彗星临空，光芒万丈。
有一次跟殷海光聊天的朋友看到他桌子上放着一本《逻辑》。
殷海光立即拿起书说：“此书是中国人写的第一本高水平的现代逻辑。仅仅就说这本书的文字，真是增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
突然，将书往桌子上一扔，说：你听，真是掷地作金石声。
真是两代师生，一般天真。
14、
他曾经资助过几个生活困难的学生直到毕业。
其中一名学生荣晶星家境贫寒，冬天没有棉衣。
他就以自己珍爱的一件驼绒长袍相送。
后来荣晶星不小心将长袍烧了个洞，补了一个补丁。
他并不责怪，反而鼓励说：穿“补服”学哲学才好嘛！（补服，是明清的官服。）
而他自己生活节俭，每件衣服都像是一个老朋友，相守多年，不忍换新。
15、
在西南联大时，他的好友张奚若一家陷入经济紧张的僵局。
有一天早晨，张奚若的夫人在客厅发现椅子上放着很丰厚的一笔钱。
忙问：“哪来的这么多钱？”
张奚若也一头雾水，后来一想昨晚金岳霖来过。
恍然大悟道：“一定是老金办得好事！”
因为战争时期物价飞涨，金岳霖单身负担小，所以慷慨解囊。
许多穷朋友和穷学生们都依赖他的帮助才度过了难关。
当时找他的人成群结队，因此他的住处被学生们戏称为：“光棍司令部”。
现在的我们，哪敢给老师起这么有内涵的外号呢？
16、
金岳霖爱养鸡，最初养了一对黑狼山鸡。
重九斤，体硕羽丰，亭亭然雄视群禽。
冬天，他听说鱼肝油可以御寒。
于是照着做，结果喂得太饱，鱼肝油成了狼山鸡们最后的晚餐。
后来他又养了一只云南斗鸡，百般疼惜。
有时吃饭，他做双份，招呼斗鸡跳上凳子与他同桌。
世人只知东晋时阮咸与猪同饮，而不知现代的金岳霖与鸡共食，惜哉!
他偶尔会领着斗鸡上街，并道而行，引得路人围观。
鸡不以为惧，他亦不以为然。
17、
他酷爱京剧，文革时，红卫兵破“四旧”，抄走了他心爱的唱戏机，只剩下唱片。
他就时常将唱片拿出来置放于指尖上，痴痴地坐着，双眼微闭。
直到太阳落山，于是有人说：他爱听“无声的唱片”。
如果陶渊明在世，一定会拽着金岳霖到东篱下痛饮，庆祝他那一把无弦琴总算遇到了知音。
18、
金岳霖虽然终身未娶，但他并不提倡独身。
他经常鼓励那些单身的学生们：谁先结婚，我就给谁奖赏！
有一次，他催周礼全。
周礼全开玩笑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立即正色反驳道：“你应该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读书有什么用？或许没什么用吧。
但同样是拒绝相亲和催婚：
为什么有的人就能说的那么艺术而动听?而有的人，只能招来狗吠和鸡鸣?
19、
金岳霖为什么独身终老呢？
他可能是一名不婚主义者，他在美国留学时，有一位金发女友叫秦丽琳。
秦丽琳同样倡导不结婚，但是“对中国的家庭生活很感兴趣，愿意从家庭内部体验家庭生活”。
于是两人在一起做了几年情侣，也算是做了几年实验，可惜实验失败，双方未能携手婚姻。
20、
后来经徐志摩介绍，金岳霖跟林徽因在一场文化沙龙中相识。
两人一见如故，渐生情愫。
有一天林徽因哭着跟梁思成说：
我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办？
梁思成彻夜未眠，第二天他跟林徽因说：
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了金岳霖，我祝你们永远幸福。
林徽因把梁思成的话转告给金岳霖，他回答：
看来梁思成是真的爱你，我不能伤害一个正在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
此那以后，三人成终身好友。
1932年，徐志摩飞机失事后，金岳霖干脆搬家，“择林而居”，与梁思成夫妇同住一个大院。
三人其乐融融，梁思成夫妇闹矛盾，每次都要找他这个逻辑学家当裁判。
21、
有一天他正在家里搞研究，听到梁思成压低了嗓子很神秘的喊他。
他跑出去，院里空无一人，一抬头。
梁思成和林徽因正坐在房顶上望着他笑。
他气急：“你们赶紧给我下来。”
两人不理，继续笑。
金岳霖无奈，只好也跟着笑。
过了几天，金岳霖灵感突发，送给梁思成夫妇一副藏头对联：
梁上君子，林下美人。
一语双关，可谓绝对。
“梁上君子”本是贬义，但梁思成是建筑学家，注重实践，经常上屋顶测量。
所以梁思成不以为忤，说：“我就是要做‘梁上君子’，不然我怎么能打开一条新的研究道路，岂不还是纸上谈兵吗？”
“林下美人”本是褒义，但林徽因可不只是美人，亦是民国一代才女。
所以林徽因故意不领情：“真讨厌，什么美人不美人，好像女人没有什么事可做似的，我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金岳霖听了他俩的回答，拍手称快，三人相视大笑。
或许，这位“梁上君子”真的偷走了他的“林下美人”。
22、
1955年，林徽因因病去世，金岳霖送去一副挽联：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1972年，梁思成在文革中去世。
几年后，八十多岁的金岳霖突然召集老友聚餐于北京饭店，酒过三巡，众人正在疑惑。
金岳霖站起身，举杯道：“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说罢潸然泪下，满座无不为之动情。
23、
记忆，只是一个人的选择。
每个人都会记住自己想记住的，而忘记自己想忘记的。
在金岳霖记忆的罗网里，单单捕获了林徽因的出生日期。
其实，他是一位“健忘症”患者。
24、
30年代，有一次他打电话给好友陶孟和。
陶的佣人问：您哪位？
金岳霖一下子想不起自己是谁，只好一个劲地说让陶孟和接电话。
佣人不肯，两人僵持了一会。
他无奈，只好请教旁边经常拉自己的车夫，车夫也说不上来。
“那你没听别人说过吗？”
“哦，好像有人叫你金博士。”
金岳霖才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这是第一次，他忘了自己。
25、
还有一次金岳霖去一位朋友家拜访，按了门铃。
朋友家女佣人出来开门。
问：“您贵姓？”
他当时大脑一片空白，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贵姓”。
他只好说：“你等一下，我去问问我的司机。”
幸好，这个司机认识他。
后来他只好解嘲说：“我真是老了，我的记性坏到了“忘我”的地步！”
这是第二次，他忘了自己。
26、
1976年唐山大地震，他第一时间向灾区捐款三千元。
几乎捐出了自己一生的积蓄，相当于普通工人十年的工资。
为了躲避余震，他住在自己搭的一个塑料棚里。
一些学生们去照顾他时提起这件事。
他半躺在椅子上，头往后仰了仰说：“没有吧？我捐过吗？”
这是第三次，他忘了自己。
27、
1983年，有一位作家编好林徽因诗文样本，去拜访金岳霖。
想请他作序，写一篇关于林徽因的心语。
金岳霖拿起书摩挲着，爱不释手，最后却婉拒了。
他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
他说完，闭上眼，陷入了沉默。
28、
1984年，金岳霖病逝。
他的骨灰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依然跟林徽因和梁思成是邻居。
29、
他一生只承认写过三本书：《逻辑》《知识论》与《论道》。
老实说，他的著作许多人都看不懂，包括我。
有人说，是他的思想已经过时，
也有人说，是他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一颗未眠的童心真的会过时吗？我不相信。
备注：
殷海光：
他恐怕已经是被大陆遗忘的人物了，他曾是台湾思想界的领袖，自由主义代表人物。
1949年，他与胡适、雷震等人在台北创办杂志《自由中国》，他是主笔，公开批评蒋介石政府，影响巨大。
他的弟子有李敖、王小波、陈鼓应、张灏、林毓生等名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