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无声(10)
文 | 陈北宋
故园无声.jpg我缓步走到医院门口,招手叫来出租车。医院离家只有五分钟的车程,我让司机把车开到楼下单元门口,结完账后又用非常缓慢的步子走进电梯。回到家换完鞋放下包,我把医生的话丢到脑后,第一时间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连上网络,打开微博点进柳幸的头像。
从元旦开始便没有再更新。我点开她最近的一条微博,下面多了很多评论,而最新的评论里,大家都清一色的点着蜡烛。
电子蜡烛很逼真,火苗一闪一闪的仿佛在随风起舞,灼痛了我的视线。我使劲眨眨眼睛,把评论往下拉,终于出现了一条评论:“是因为产后抑郁跳楼的同胞吗?”
下面有人回复:“是的,超可怜的,孩子才几个月!”
还有人留言:“这是真的吗?[震惊][伤心]不敢相信!上个月我们还带宝宝去儿童活动中心聚会过,真的看不出博主有产后抑郁!”
“前面有条留言说博主因为产后抑郁跳楼了,有人出来证实一下吗?我们一起参加过孕期课程,互相加了好友,前不久还聊过育儿话题,不能相信!”
下面有人回复:“是真的,你再往下看,博主的爱人在下面留言了。”
我迫不及待地往下翻,都是一些求证的留言,大部分都是旅居在温哥华的中国妈妈。终于翻到了一条留言:“泣告:博主于2009年1月6日因急病去世[合掌][合掌][合掌][蜡烛][蜡烛]”。
柳幸在微博上极少与任家康互动,所以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任家康的微博。我移动鼠标,毫不犹豫地点进去。
平平无奇,1月5日转发了几条知名博主的微博。我一条一条看下去,丝毫没有提及柳幸,也没有一星半点文字和图片提及女儿。有一些带着自己父母在温哥华游玩的留影,我把图片点开,放大,再放大。
我不知道我在追寻什么,只是细细地打量他们,从发型到服饰,从眉眼到脸上的表情。
任家康变化很大,精瘦的脸颊上开始呈现出中年人的圆润,眉眼开朗,几乎看不出当年刚进大学时山区男孩的踪影。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站在母亲身边。母亲很瘦小,肤色很黑,发量很少,灰白色,顺服地贴在头皮上;穿着簇新的红色连帽冲锋衣,手里挽着一个绣着什么图案的布袋,表情局促。旁边站着五官与任家康酷似的老人,满头白发,肤色更黑,脸上一条条深深的皱纹让我想起一个词:沟壑纵横。他身上穿着崭新的深蓝色冲锋衣,从胸前的logo看起来跟任家康母亲的衣服是同一个牌子。许是日光太强,他们三人都眯着眼睛,表情模糊而复杂,让此刻的我难以形容。
我合上电脑,在书桌前静坐片刻,决定不再追问柳幸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把笔记本电脑和电子书以及平时看的几本书都放在床头柜上,去厨房烧了满满一壶水,把暖水壶和杯子拿来放在卧室的小几上,再把小几拉到床边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躺到床上。
窗外光秃秃的柳枝随风飞舞,想到手头上的case只检索一半领导估计会转交给别人,心里空落落的。
看了一会儿书,已到了午饭时间。我去书房抽屉里拿出送餐广告传单,试着拨通了其中一个电话。送餐服务还没有完善,合作的只有附近几家餐厅。我听完接线员的介绍,选了一家我去吃过几次的饺子城,点了一盘素馅饺子和蔬菜沙拉,确定好送餐时间,继续半躺在床上看书。
四十分钟后饺子送到,我在餐桌前快速吃完饺子和沙拉,半躺在沙发上想要看会儿电视,手机响了,显示是国际来电,我一阵紧张。
“喂?”
“是我。你在单位吗,吃饭没有?”
“吃过了,正在午休。”
“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
“上下班路上要小心。”
“好的。”
挂掉电话,我呆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刚刚打开的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心理访谈节目,嘉宾是一位秃顶的中年男人,信心满满地侃侃而谈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我拿起遥控器无意识地换台,电视里所有说话的人都让我感到厌烦,他们以自己为坐标原点,自以为是,让人作呕。我无端地想起任家康的父母,那一对穿着簇新冲锋衣的老年夫妇,一时间电视里所有说话的人的脸都变成了他们。我飞快地换台,找到一个正在播2010年春装发布会的时装频道,冷艳而面无表情的模特裹挟着我不能理解的流行趋势在T台上来来去去,很快一群女模特走秀完毕,变换了不同的背景音乐,走出一个脸庞像雕塑一般帅气且无表情的外国男模。
我把沙发垫靠在身后,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思绪却早已飘飞。
我和柳幸、彭招娣读的大学在山上,学校建在山之阳,背面就是层层叠叠的山峦。每到周末,如果招娣不出去打工,沿着后山的小路爬山是我和彭招娣共同的周末消遣。柳幸已经开始谈恋爱,对象是任家康。
“你们怎么走到一起的?”在一次卧谈会时,毫无感情经历从未近距离接触过男生的我问柳幸。月色透过窗子把我们的书桌照的亮如白昼。我没舍得拉上窗帘,三人便在银白的月色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学生会认识的。我们都是学生会的宣传干事,他喜欢吉他,请我教他。”
“拉过手吗?”我贼兮兮地问。
“拉过手,我在学校大门口看见过。”上铺的彭招娣说。
“什么时候见的?怎么没打招呼?”柳幸不好意思地笑,月光下眼睛闪闪发亮,透着无法形容的矜持、满足和隐隐的雀跃。
“我当时在去做家教的公交车上,你没看见我”。
“拥抱呢?有没有?”我接着问。
没等柳幸说话,招娣笑着开口了:“哎,说起拥抱我想起高中时候我住的女生宿舍,一个女生贼兮兮地说男生的怀抱真的很温暖。我们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她说在来学校的公交车上遇到一个急刹车,她被狠狠地甩进一个男生的怀里,那男生怕她摔倒便抱她一下,虽然很快就松开了,但她迷上了那感觉。还说如果那个男生是我们学校的她一定去追他。”
“太搞笑了!”我和柳幸大笑不止, 我问柳幸:“是这样吗?”
柳幸说:“没那么夸张,主要是一种感觉,两个人很亲密的感觉。”
“哇哦!”我和彭招娣一起发出怪声。
“你为什么喜欢任家康?聊得来吗?”我问。
“聊天不就是学校的那些事嘛。哎,给你们说个好笑的,咱们英文课上不是学了新单词嘛,Metropolitan,大都市。有天我和任家康去市中心,他看见一个大写的黄色M,便说怪不得他从市里走过的时候老看到大写的M,原来是大都市。我都愣了,没好意思跟他说那是麦当劳的标识。后来我只带他去肯德基或德克士,从来不去麦当劳。”
“这有什么,我上大学之前也没吃过肯德基和麦当劳,不许嘲笑农村娃!”我义正言辞。
招娣没说话。
“没没,没嘲笑的意思。就是当时挺吃惊的。”
“那还说你们聊得来?”
“这只是小插曲啦,他对我很好”。
“怎么好了?都哪方面?”
“每天给我打开水,晚上下自习送我回宿舍,去食堂给我打饭,吃完饭给我洗碗,省出生活费给我买喜欢的零食,不厌其烦地陪我逛街”。
“easy嘛!”我可见识过书里跌宕起伏的爱情。
“你知道雷锋同志的格言吗?一个人做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直做好事。自从我们在一起之后他一直都这么做,我挺感动的。”
“只是这样而已……你爸妈对你更好吧?”
“废话。这世界上有谁能好过自己的爸妈?你难道要找一个比爸妈对你还好的人?”
“爱人和爸妈不是同一个维度。我觉得任家康对你的好太普通了,随便一个人都能做到。我一听到女生说要找个像爸爸一样疼她的人就头皮发麻,干脆回家跟爸爸妈妈生活不要分开就好了呀!干嘛还要谈恋爱?!我谈恋爱就要找一个能在精神上带给我不同体验的人,带我领略崭新的思想和意识。”
“说得好听,到哪儿去找。相信我,这样两个不同的男人放在你面前,你还是会选择天天接送你的男人。因为女生终其一生寻找的就是被宠爱的感觉。”
“我干嘛要别人接送我,我自己又不是不认识路。我有手有脚会自己打开水打饭洗碗。如果一个男生只会这些,我反倒会觉得窒息……”
“那是你还没谈恋爱,等你谈恋爱就会懂了。”
“可我看书上说,不要因为一个男人对你好而接受他,因为他随时可以收回他的好,那时你便两手空空。要看他的才学,胸襟,气度,能力,见识,赚钱能力……”
“喂喂,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才学?人家可是高分考入咱们学校的!”柳幸为男友抱不平。
“看人可不能光看成绩哟!你们以后在一起生活的话,要有共同的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我从书本里现学现卖,招娣嗤嗤笑我:“听起来你像是专家”。
“哎,别说我了,你那个纸条有后续吗?”
“没有。”我沮丧地说。柳幸和彭招娣大笑出声,“你真行,人家给你纸条约你晚自习后见面,你五天后才发现纸条!哈哈哈……”
我没心没肺地笑了。开玩笑,我可是连门口灯坏掉一周都发现不了的人,那么小一个纸条神不知鬼不觉地夹到我的书里,我怎么可能会看到?!
“人家肯定不是一开始就夹到你书里的,我敢打赌纸条放在你摊开正看的那一页,以为等你回来后一眼就能看到呢!谁知你看都没看就翻过去了!”柳幸说。
我又想起纸条上的内容:对面的女孩,我喜欢你很久了,能否九点钟晚自习结束后到阶梯教室门口的湖边一聚,期待你的到来。落款:对面的男孩,某月某日晚。
“嘁!还对面的男孩,我连我对面坐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丧气地说。
她俩嘻嘻哈哈地取笑我,直到大学毕业这张纸条都是我们卧谈会上的笑料。有时我在宿舍接个电话,她们会悄悄地问:“是不是对面的男孩?”
这个据说喜欢我很久的男孩一直没再露面,就因为我当天没在九点钟晚自习结束后去阶梯教室门口的湖边一聚,他就干脆利索地消失了!难不成你练过神行百步百步穿杨?好歹让我知道你长啥样啊!
我无比灰心。
所以,在柳幸甜甜蜜蜜地跟任家康恋爱约会的时候,我只能和彭招娣一起去爬后山。山上有好几条已经成型的小路,只能步行通过。路两边有零零星星的圆圆的树桩,不知是不是附近的居民砍伐后留下的,给我们提供了暂时坐下歇脚的地方。招娣脸蛋红扑扑的坐在树桩上喝水,我顺着小路极目望去,弯弯曲曲的小路拐几个弯之后消失在树林深处。
四周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叫。山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种类繁多,我能叫上名字的寥寥无几。我认识的树木仅限于我家门前屋后的几棵树,白杨,香椿,槐树,泡桐。哦,还有柳树。小路上落下一种陌生的树叶,尖尖的,踩上去是松松软软的陌生的脚感。我在小路上走来走去,观察长在峭壁上的一大丛郁郁葱葱的白色野花,峭壁上只有岩石,这一株从岩石缝里长出来的植物,怎么能够开出这么漂亮的花呢?哪里来的水分和营养?
“石缝里应该有山泉流过,只不过我们看不见”,招娣说。
“招娣,从实招来,你有没有情况?”我收起好奇心,转而恶狠狠地问她。
招娣抿嘴笑:“你说呢?我的首要任务是生存。物质文明搞好之后才能谈到精神文明。”
“我不信呢!像你这么有特点的女孩子应该是很多男生追逐的目标吧?”
“被很多男生当成目标应该高兴吗?这样的目标不当也罢。我希望能够在充分了解对方的基础上,以后有长远计划的相处。毛主席说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
我瞠目结舌:“结结结……婚?太早了吧?!”
“就因为还太早,所以谈什么恋爱?徒增烦恼。还不如考虑一些哲学问题,比如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什么的。”
“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顺利歪楼,思路跳得太快招娣显然反应不过来,表情木然地看着我:“你说呢?我问你,是先有小孩子还是先有大人?”
“这两个问题不一样吧?小孩和大人都是人类,不能分开这样问。”
“鸡和蛋是同一种物体。蛋是鸡宝宝,是鸡的小时候。明白了吧?”
我醍醐灌顶:“是哦。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的。喂喂,招娣,我想跟你换个脑袋,你看怎么样?”我插着腰神气活现地问她。
招娣笑弯了腰。
招娣读研究生的时候遇到安成。安成来自南方一个富裕的省会城市,父母名下有企业,但安成毫无公子哥习气,以优异的成绩考到本系知名教授李宜春的门下,和以专业第一保研的招娣一起成为李教授的得意门生。
安成有一双慧眼,和招娣刚同学两个月便发觉招娣粗服布衣不掩国色,学习能力和科研能力首屈一指,马上向招娣示好。招娣很坦白地告诉安成自己的家庭和经济负担,安成满不在乎地说,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本身,跟你的家庭没有关系。
那时候的我们太年轻,尚不明白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
招娣起初很犹豫。首先是两人家庭背景差距悬殊,让她有很大的心理压力;还有安成太帅让她没有安全感。我没见过安成但非常有信心地给她打气:“你自己也是大美女,只是没用心打扮,你稍微收拾一下就能艳惊四座!”招娣不自信地笑了笑,我看得出安成的追求让招娣动心了,便让招娣带我偷偷去看看安成是不是真的帅到惨绝人寰。
招娣犹豫地说:“……不太好吧?”
完了,这家伙真的陷进去了。
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招娣带我去李教授的实验室所在的那层楼,说安成这几天都泡在实验室里调试代码,现在是饭点应该快出来了。
我百无聊赖地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为了看到安成我忍着没吃午饭,饥肠辘辘。正在纠结是继续等下去还是去食堂吃饭时,从走廊尽头的实验室走出来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走廊尽头是一扇窗子,正午的阳光洒进来,勾勒出一个完美的轮廓。
我屏住呼吸,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转过身去,用余光认真地打量他。这人身材高大,目测跟我哥哥差不多高度,我哥哥有一米八二,他最起码有一米八。因为是冬天,他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蓝色牛仔裤和球鞋,很标准的学生装扮,却比其他人多了一份器宇轩昂。我的视线悄悄往上移,因为是南方人所以肤色很白,剑眉朗目,头发短短的,打理得很精神。
挺拔如松,温润如玉。
眼看他离我越来越近,我转过身装作等人的样子。他看了我一眼,从我身边走过去,我的头顶只到他的肩膀。招娣比我略高约有一米六九,我把招娣和他的形象放在一起,很好很强大,男才女貌,不对,男貌女才,不对不对,男女皆有才有貌。
过了大约十分钟,招娣从实验室走出来,脸上微微泛着红光:“看到了?”
我狠狠掐了她一下:“看到了,你这丫头艳福不浅啊!”
招娣的笑容里透着不好意思的娇羞:“可是,我还是担心……”
安成没给招娣太多时间担心,他用强烈的攻势很快就俘虏了招娣的芳心。招娣再懂事也是年轻的女孩子,优秀帅气的男孩向自己示爱,她早已芳心暗许,两人很快坠入爱河。
恋爱后的招娣变得开朗,眉眼渐渐舒展开来,穿衣打扮也慢慢变得成熟而富有女人味。四年的大学生活她的头发是一成不变的马尾,她开始恋爱后的某一天我发现她的头发做了离子烫,浓密顺滑的长发如瀑布般流淌在肩头,鼻梁上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更显得洁白瘦削的脸庞莹润如玉。她顺手套上一件黑色的薄款羽绒服,腿上是一条笔直的修身牛仔裤,脚下是粗跟黑色短靴,更显得身材修长纤细,充满着甜美的青春气息。我忍不住冲她吹了一声口哨:美女!
她回过头,似喜似嗔地瞪了我一眼,拉开房门背着双肩背包离开,动作轻盈似从林间走出的小鹿。
周末我和她的爬山活动也取消了,百无聊赖的我只好一个人泡在图书馆,又一次从各国名著看到人物传记,从中文到英文,到最后甚至开始看校园言情类小说。
“好无聊啊!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把我丢在一边,谁来救救我啊!”下了晚自习的晚上,到了熄灯时分招娣和柳幸才一前一后进了宿舍门。一个脸色璀璨艳若桃李像刚度完蜜月回来;一个满面春风杏眼含笑,好似明天就要举行婚礼。我表示刺激太大急需安慰,责令她们给我买零食,不能是瓜子花生这样太亲民的,必须要我平时没吃过或者很少吃的。
柳幸自告奋勇地说:“我去买!”
不过须臾功夫,柳幸拎着一袋子零食回来,我打开一看:“麻辣鸭脖!”
我害怕吃辣,吃了就上火便秘长痘痘,去食堂打菜只能找不含辣椒的。柳幸坏笑着说:“没错吧,你平时很少吃的。”
“豁出去了!”我拿起鸭脖大啃特啃,被辣的不停吸气,嘴巴平白厚了2公分的样子,存在感极强。招娣拿过我的水杯:“喝点水吧,看你辣的!”
“你不吃吗?”我边啃鸭脖边含含糊糊地问她。
招娣摇头:“我也不能吃辣。”
“好吧,都归我了”
鸭脖配凉开水,半夜我开始拉肚子。凌晨时分在跑了五趟厕所之后我哼哼唧唧地说:“我真是恋爱绝缘体,恋爱中的人买的零食我都不能吃……”
柳幸噗嗤一声笑了:“吃了药好点没?要不要去校医院看看?”
“好多了。幸福的人儿啊能不能给我倒杯水加点盐,让我补充点生理盐水。”
“哪儿有盐?”
“看看招娣的柜子里,她煮面条应该剩的有。”
招娣迷迷糊糊地说:“第二层快餐杯后面。”
“找到了,”柳幸说着,拿起暖壶给我倒了一杯水,用我的饭勺把盐搅匀,放在我身边的书桌上,“sorry,都是我的错,明天请你吃饭吧,学校门口的新疆大盘鸡,你不是垂涎好久了吗?”
“真的?”我瞬间来了精神。
“当然。”柳幸拿着杯子喝水,“招娣,要不要带你家那位一起?”
“……早上我问问。”招娣还没睡醒,继续迷迷糊糊地说。
作为刚上任男友的安成迫切希望能够融入招娣的生活,听完招娣的提议后表示他请客,算是和我们宿舍的初次见面礼,时间就定在晚上六点。
下午上完课,招娣略略收拾一番,她只要穿戴整齐就气质卓然,以前怎么不觉得招娣有这么甜美的一面呢?谈恋爱还能让人长出酒窝?我表示好奇。
柳幸白了我一眼:“招娣以前哪有这么开心过?你见她这样笑过吗?”
“那倒也是。”我自言自语,“不知道哪天我谈恋爱了会不会变漂亮?”
“你本来就挺漂亮的,只是你对这些事浑不在意,即便有人向你示好也被你无视了。光我们知道的就好几个了,对面的男孩,生日蛋糕,哈哈”。
生日蛋糕。我默然,那是邻班的男生,某天打电话到我们宿舍,邀请我去参加他的生日吃蛋糕。我说我要上课不去了,再说我不爱吃蛋糕,祝你生日快乐!那人犹豫了一下说:“你如果不来,我就要交女朋友了。”我稍稍有些不解和别扭,说:“好啊,恭喜你!”
我对招娣和柳幸说:“这人奇怪吧?我们只是上课的时候偶尔坐在一起几次,他交不交女朋友干嘛要告诉我?”
招娣偷笑,柳幸恨铁不成钢地说:“他这是在对你示好,陈槿难道在你的意识里示好就要直白地说我喜欢你?爱你?那得多厚的脸皮啊!”
我呆住:“可是,我跟他不熟……”
“人家不是都帮你占座位了嘛!要不然怎么能上课的时候坐在一起!”
我继续发愣:“是他帮我占的位子吗?我只是去晚了看到过道边刚好有个位子就坐下了。”
“你动动脑筋吧,都快上课了前面第三第四排怎么还会有空位,那是人家看到你来了才把书拿开的。”
“是吗?我还真没留意……让我想想这人长什么样……没印象啊”,我苦苦思索。
柳幸看着我,就像在看一颗榆木脑袋。
“算了柳幸,陈槿心思不在这上面,对别人的明示暗示概无反应,说明她压根没到谈恋爱的时候。”
“哪有,我很想很想谈恋爱!”我抗议!
“算了吧,你这样迷迷糊糊跟别人默契全无,跟你谈恋爱不把人累死,你再发育发育吧。”柳幸说。
再上课的时候我刻意看了几眼曾经帮我占座位的男生,算是个帅哥。他看到我只是友好地笑一笑,也许他以为我已经拒绝他了?天知道我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并不觉得遗憾,招娣说的对,也许我还没到谈恋爱的时候。
我从十二岁开始住校,那时在镇上的中学,门口经常有一些流里流气的小混混在学校门口招惹女生。妈妈严厉告诫我不允许出校门,否则就打断我的腿。我从小就很听话,对妈妈的话不遗余力地执行,除了出门向左转回家之外,我对校门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初三的时候班上一个女生跟社会上一个男青年谈恋爱,全校都知道。那个男青年经常带着一帮小混混在学校门口等她,看到她出现一群人就开始吹口哨,而那女孩就会在众人这样那样的目光中抬头挺胸地跟着这群人离开。我见过一次,十五岁的我被这阵势吓坏了,躲在人群后面紧张地把手指塞进嘴巴里看她的背影。她身上是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下面是当年很流行的丝质黄色裙子,裙子很长直到脚踝,脚下是一双白色高跟凉鞋。乌黑浓密的头发高高地扎成马尾,在脑袋后面晃啊晃,让人心惊胆战。她回宿舍通常很晚,大家都用眼睛的余光看她,我也不例外。她脸蛋红扑扑的,双眼像是含着水,平时高耸的胸脯看上去更饱满了,连迟钝的我都有这样的感觉。
后来她开始吐,在宿舍吐,上课的时候也会冲到教室外面吐。我把这个女孩的事迹告诉妈妈,“她最近老是吐,正上着课呢就跑出去了。”我无知地补充。
“别跟她玩听见没有?!离她远点,不能跟她说话,在学校里也不能跟男生嘻嘻哈哈地说笑打闹,不然打断你的腿!”妈妈恶狠狠地告诫我。
其实妈妈多虑了。对于那个女孩的行为我更多的是不解,而且我成绩很好,属于能参加各种竞赛的尖子生,学校里这样的女生通常会让很多男生望而却步。但我也偶尔会在书桌里发现一些卡片,写着莫名其妙的话,我看几眼后就撕碎扔进厕所。在妈妈的棍棒威胁下,我很少同男生交流,压根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交往是怎么一回事。但从书里我知道真正的爱情不是昙花一现,而是像冬青树一样在生命里长青不败,因而对于周围这些纷扰我压根提不起兴趣。
六点钟我和招娣到达饭店的时候,安成已经到了,正在专心点菜。
“点好了吗?”招娣坐到安成身边,伸着脖子去看菜单。
“还没,我先看看都有什么菜,等会儿让大家再看看。”
“这是我跟你说过的室友,陈槿。”
安成看着我:“你好,我是安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他一脸思索的表情。招娣偷偷对着我快速眨了眨眼。
“是吗,初次见面,我叫陈瑾。”我在招娣旁边坐下,用食指戳了戳她的胳膊,面上丝毫不显地对安成说:“可能在一些公共选修课上吧,我上了很多选修课。有时候我也去你们实验室的楼层找招娣。”
“也许吧,认识你很高兴。”
安成和招娣继续研究菜单,我拿起店里提供的免费瓜子慢慢吃。稍倾柳幸和任家康相携而来,招娣介绍安成和任家康认识,落座,喝水。很快上菜了,我素来不敏感,当电灯泡也不觉得有什么,对身边这两对腻在一起的小情侣习惯性视而不见,专心消灭自己面前的大盘鸡。鸡肉鲜美无比,蔬菜也很新鲜,面条劲道入味,当真美味,怪不得学校里很多人慕名而来。
吃完饭,安成拿出照相机给我们三人合了影。
“我刚才只顾着吃了,都不知道你们在聊什么。”回到宿舍,我对招娣和柳幸说。
“没聊什么,有一句没一句的。安成对你印象不错,说你一看就是心思特别简单的女孩,笑起来特别纯净很有感染力。”招娣说。
“他是说我吃东西很投入,笑起来很傻吧?”
柳幸大笑:“怎么现在这么敏感?”
……
春装秀场已经结束,接下来是另一个时装秀场。背景音乐的变化拉回我飘散的思绪,我拿着手上的相册,里面一张我和招娣、柳幸的合影。那时的我们那么年轻,刚吃过饭的脸庞和嘴巴都红彤彤的,大笑着,长发飘飘,流露出青春的模样。
再见,招娣。再见,柳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