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盗门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3期“阔”专题活动。
“你那万把块算什么,我家可是被骗了个干干净净,倾家荡产。我真不是摆阔,确实有一百多万啊。”张芙蓉认真的面孔,不像是在说笑。第一次组员自我介绍时,真不敢相信这个皮肤又黄又瘦,头发又干又枯的女人,会有这么个出水芙蓉又嫩且娇的名字。不料她却对自己的名字有另一番解释,“芙蓉就是芙蓉王,一说都知道,这是你们男人最喜欢的东西,我的名字好记得很。”
普通农户被骗一百多万,还能坐在这里面无愁苦,谈笑自若,我又一次对她产生了怀疑,有这么多?一百多万?不过再想想也正常,那些耍钱耍得屁股煞白的赌桌瘾君子,除了借钱时绞尽脑汁花样百出外,其实并不影响生活的其他方面,他们看起来也都正常得很。
“怎么没有?两代人两辈子的钱都砸里面了。”芙蓉还是一副不骄不躁的语气。
“现在我们两夫妻都在厂子里打工,一年也就挣个八九万块钱,剔掉开销,日子过得苦逼得很。后悔?后悔有啥用。那时候一大家子都被眼前大把的利息冲昏了头。本来在镇子上买房子就贷了款,有几次我都劝我家里男人,赚了利息就赶紧去银行一次性清掉房贷吧,那始终是个包袱,压着难受。可我家那个蠢蛋老公说,放着眼前洪水般的利息不要,杀了肥鸡取蛋,你这婆娘不是蠢猪是什么。蠢猪?谁是真的蠢,马上就会知道了。就这样,本卷利,利增本,只看见账面上的数字呼啦啦涨起来,心惊肉跳的,真金白银没看到一分。这不,一年不到,天就塌了。找人,找谁去,鬼要你信他们,他们巴不得你去找,他们还绞尽脑汁想从你这里再借点翻本,你去了不是自投罗网么。”
芙蓉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甭提了,说起来都是泪,这都是命啊。曹思洪,下一个轮到你啦,我就不信你比我还倒霉。”
教室里是一群刚从田地里起来,脚上还未洗净泥巴的妇女。网络、AI、微商、短视频、直播……巨大的信息量正冲击每个原本一亩三分地的热炕头。县里因势利导搞起这个学习班,让这些没有社保没有医保的女人,在虚拟的网络上找找梦想,寻寻活路。还别说,立竿见影的搞钱效果暂时没看到,开放的思想和交流却由此迸发了不少,起码她们上台表演广场舞时不怵了,对着手机视频操练起直播带货来也不怯场了。
短视频的培训课,老师接了个电话说有事,让大家自习,急匆匆就溜走了。看回去时间还早,我们组就借机聊天解闷子,想不到聊着聊着,主题却绕到受骗上面了。说开来大家这方面的经历都还挺丰富,才发现新时代的农村女性,城镇化进程中的女汉子们,都趟了不少弯路,掉进不少泥窝子呢。
第一个开讲的是组长,三十二岁的揭小丽。她说自己最近开了个网店卖衣服。开始平台说不用花钱,交几千块押金就可以,不做了就退钱。铺子主营衣服销售,平时也就发发货,收收钱,无本万利。而且店铺建设、日常打理维护都有平台负责,还说这是新农村建设、振兴乡村什么的优惠政策,那些有社保的城里人想做还不够格呢。小丽被说服了,就依着他们交了押金,店铺开张大吉。哪知铺子里那些二三十块一件的便宜衣服根本卖不动,好容易销几件,又很快被客户退了回来,来来回回折腾,运费还搭进去不少。这时平台又让小丽花钱充值,说是升级店铺,升级产品,前期的成本很快就能收回来。就这套路哄着小丽一路咚咚咚扔进去万把块钱,池子里硬是没见一丝浪,漂亮的泡影还是泡影。两个月后她终于被敲醒了脑壳,停止了添柴火似的投入。现在她也没再管店铺了,也不敢管了,随它生死吧,早早止损,丢进去的钱就当喂狗了。这满教室的学员,估计好多人在网上都有这样那样被坑的破事,不甘心的姐姐们赶着趟来学互联网学AI,这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付出她那样的代价。唉,谁让自己有颗不甘平庸的心哩,谁让自己有一夜阔太的幻想哩。如今社会诱惑太多,陷阱太密。网购最强大的就是信任基础,但是这些确保信赖的机制,却是千千万万例草根们血泪案例堆积起来的。
芙蓉听似轻描淡写的惨痛经历,高利息、利滚利,大崩盘,太熟悉的流程,比起小丽还稍有点科技含量的骗术,她经受的震撼其实更简单,更直接,更粗暴。
现在我们都盯着第三个讲述人曹思洪。她四十不到,一身黑色紧身衣,齐整的短发,丰满的脸颊,两只眼睛特别亮,弯弯的眉,水水的瞳,虽然面色有点发黄,布着几颗小麻点儿,可还是遮掩不住曾经的漂亮妩媚。
我家是卖防盗门的。老公喜仔跑外,我负责守店,门面就在家居大市场三楼。什么品牌?什么牌子都卖过,不过大牌子利润不高,我们赚的是跑上跑下伺候人的辛苦钱。我们两口子十七八岁就到城里来打拼了,没学历,扛包、端盘子、服侍人、跑车、装修,啥活都干过,啥苦都尝过。八年前一个机会转到这个行业,给人家卖门装门。人家赚十块我们就搂七块,别人坐电话机前等业务,我们就一家家上门推销,跑十家能有一家开门,不是说要卖出去,跟我们说说话就算成功。现在人心隔肚皮,大家越来越不相信同类了。城里谁家不要门,谁家不防盗呢。现如今新科技新技术更新换代快,我来学短视频不为带货,也不为推销。我们的门线上不好卖,要上门给人家测量,定制,安装,线上不方便的,我只想在手机上发点信息招招人气。哦,说远了,你说上当,我才上了恶当哩,现在还没缓过气来。
曹思洪思路敏捷,口齿伶俐,看来老板娘对内对外的角色担当都已熟稔得很了。
三年前,疫情刚结束没多久,市面上的生意又稍稍好做了些,喜仔早出晚归地跑业务,我也扎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把疫情耽搁的那几年想办法挣回来。有天我家店面旁来了个新租户,三十多岁一男的,那家伙尖嘴猴腮,瘦胳膊瘦腿的,两只眼珠子乱转悠。他自称自己是湖北佬,就是九头鸟的湖北佬,租了个小门面卖百货,百货生意一般,他就没事老叼根烟到我们店里来,没话找话,硬聊。我对他没啥好印象,一看就不像是干活的主,整天抽着软盒子芙蓉王,就是张芙蓉说的那种烟,我知道要五六十块一包。一个卖百货的,哪来的毛利配上这种烟。见我对他不冷不热,他就凑到阿珍那去了,那两年我弟来旺和媳妇阿珍都在店里帮忙。有天晌午,阿珍偷偷溜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阿姐,那个叫阿邦的湖北佬赚了大钱,要拉我们一起发大财呢。
你想发财想疯了吧。小珍,做人还是要踏踏实实,你刚从曹家集过来,城里人奸滑,别叫人给卖了。湖北佬有赚钱的路子,还用得着在这小市场起早贪黑。别做梦了,去把昨天客户要的锁清出来,下午让来旺带过去装。我对她的信息不屑一顾。
阿珍撇了撇嘴,留下一句话扭着臀部走了,阿姐不相信就算了,到时可别怪我没告诉你。
接下来几天那个阿邦来得更勤了,更糟糕的是,我弟来旺也掺和进去了。几个人缩在一堆,一会窃窃私语,一会大呼小叫。不多久来旺也过来劝我,姐,快进来看看吧,不到一个月,我都赚小一万了。
你投钱了?你怎么……看到来旺布满血丝的眼睛,我依旧不为所动。哼,一万块就这么好赚的,我们要卖出去三十片门,不吃不喝才到得了手,啥生意这有么赚钱。天上掉馅饼了,要砸也轮不到我们这种人家。
我本钱小,一开始投了小十万,不到半个月,八千块就到账了。昨天我又东挪西借了十来万压进去。这是上市大公司,海外背景,一天百十万流水进出的,用得上费尽心思哄骗咱这些碎银子?人家是几十个国际大项目同时搞,短暂的融资放贷,利息高得很。要不看在你是我亲姐的份上,我会透露给你!不跟你扯了,别耽误我补觉,晚上还要上机子。来旺一扭头,拍着嘴巴打着哈欠走了。这段日子,他们一伙老是晚上活动,白天睡觉。最近店里的活计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我也懒得说他。
这时喜仔踅摸过来,压低了嗓子,思思,你老弟和弟媳是真发财了吧,昨天一起吃饭还瞅着阿珍手腕子上新挂了个灿亮灿亮的金箍子哩,看那份量,没个万八千下不来台。
他们也给你推销了?我警觉起来。
这还用得上推销,不都写在脸上了么。那个阿邦,兴许真是个高人也说不定。
亏你也相信这些鬼把戏!说你在外面打码头这么多年,什么骗术没识过,我才不信这么个无本生利的大馅饼。
成成成,就当我没说,喜仔往嘴里塞了只菜包子,拎了只磨得晦暗色的黑包就出了门。今天他要给客户去量尺寸,外面快四十度的高温了,说去就要去。唉,看着也真心疼,不想了,我也要到菜场去搜刮点落脚货去了。
日子仍一天天安静地转过去,我和喜仔眼瞅着那小两口继续一惊一乍,神神叨叨的,我们这个小店已经开始在热浪里翻滚了。又过去一个月,听他们说都赚了三万多,邪乎得很。阿珍继续不懈地游说,姐,你既然怕了不敢投,那就借点钱给我们,半年回本,一年赚翻,我们算两分息给你,有风险我们担,提成你来拿,咋样。短平快,稳准狠,干大事,要的就是速度,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人家邦总说了,先进是原始股,后来的提成低一半。
我哪有钱借给你们,不都投到这些门里去了么。我甩了甩手,心不在焉地拿起桌上的计算器,胡乱地按着,不知道自己想计算什么。到底是啥公司这么赚钱。我心里起了毛,真有点抓不住那只好奇猫了。
摩根斯通公司,注册在大洋洲的第里曼斯群岛,公司总部在马来西亚那个什么……柔佛巴鲁。这是一家专为跨国大项目融通货币资金的公司。
阿珍像背书一样,那些个陌生的词语从她瘪瘪的嘴唇里喷出来,一点也不违和。想不到阿珍扎进去没两月,嘴巴不仅顺溜多了,世界地理和金融专业的术语还被她整得一套一套的。这妖货,早先让她给客户介绍下防盗门,那个嘴笨得,就算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芝麻开门,她也销不出去。这下可好,才利双收,两个半月就速成了个商界精英。
姐你怎么就不信人呢。人家公司注册资金都几十亿,是美元欸,可不是人民币哦。我们赚的三万块就躺在银行卡上,真金白银,这还能有假。人邦总说了,现在赚的都是小钱,我们现在投进去,是公司总部安排线上操盘的;等三个月试用期满后,总部会派我们到广东湛江去培训操盘,学成后签约成独立账户,自己操盘分成可提高百分之五十。我和来旺都商量好了,明个就把账上新得的三万块息钱也投进去。我们也不贪心,就搞个三年计划,赚个八九百万就收手,到时在市里买上三套房,两个儿子小凯和小杰一人一套,我们自己留一套,这辈子就圆满了。
八九百万!数字真没吓着我。可昔日里畏畏缩缩,轻手轻脚的阿珍,如今换了人间的样貌和底气还是压迫到我了。想当年我和喜仔一穷二白进城打拼,什么苦滋味都尝遍了,受人白眼遭人暗算。干活的苦累还是次要的,上门讨账才痛苦,讨又讨不到,讨一肚子嫌弃更悲催。大年三十没结到账,寒风刮得嗖嗖的,涎着脸皮蹲客户门口要钱的感受,真跟讨饭没两样。别看那些人前马后的人物,人五人六,其实最是龌龊。洗脚按摩几百上千的掏,我们这几张可怜的红蛤蟆三催四请,就是不舍得,临了临了,账结下来,还结了怨气,说你催了,坏了人家的牌面。真气人,我都揭不开锅了,他还讲牌面,杨白劳翻身成了黄世仁。谁不想讲牌面,可拿不出钱,厂子里就不发货,点不开现金,搬运工就赖店里不走。没有红蛤蟆,啥牌面都不顶用。二十年奋斗好容易置下这份家业,不论辛苦吧,一年到头刨去吃穿用度也能落下个十来万,对于我们来说不算圆满么。关键我们在城里正街上站稳了脚跟,儿子小芒上了大学,女儿在县中,也算是四分之三个城里人了吧,想来这不都算圆满么。可现在阿珍来旺不到三十,她那两个“建设银行”还刚七八岁,就起了个这么宏伟的人生目标,还是迅猛快捷的高铁直达。你说天上掉馅饼也好,说撞狗屎运也罢,可人家银行卡里的利钱是真的,诳不到人的。难道这是骗子的饵料,看着又不大像啊。那个湖北佬城府深得很,一汪死水样的脸,啥时候碰到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一丁点没有动辄几百上千万挎腰里的感觉。
回家我就把焦虑传递给了喜仔。这只死牛只会出死力,说到深奥高远的人生理想,他只简单地回了句,当年从乡下到城里来,你拿了大主意,成了;而今你不满意又想攀高枝,我不反对,你尽管继续拿就是了,家里啥都你作主,我信得过你。他信得过,我却信不过自己。我既恐惧自己的决策有可能让这艘好容易在风浪里稳住的小船断帆撤桨,又害怕生平最宝贵的一次机会,会因为优柔寡断而丧失。这样我坐也想立也想,成天价的权衡利弊,时时刻刻想判别真伪。夜深人静,睡在床上的都不再是自己了,而是一具魂飞天外的躯壳。
就在我沉溺在焦灼悔恨的妄想症节骨眼上,老曹来了。老曹是我爸,六十有八,他是先去来旺那再过来的。老曹是个杀猪的,他总说自己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果断异常,高瞻远瞩。那年我在城里买房,老曹放下杀猪刀,袖子上的血还没擦干就赶过来,“当年你妈生你的时候,就指着保佑我们老曹家的齐天洪福,不然也不会给你起个思洪的男人名。这不就应验了么,你成了咱曹家集第一个在城里扎下根的。我老曹眼光可不是盖的,上下五百年,我还是能看得准的”。其实我并不是曹家集第一个到县城来安家的,可老曹吹牛的时候总会恰当地缩小范围,缩小到曹家祖屋前后左右,那只有四家,除我们外都是养殖大户、种植大户,家大业大,谁还到城里来住火柴盒子。逢了老曹家这次人生重大的转折点,他又提了两塑料兜子猪下水奔了过来,一截肠子,一副猪肚,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想让我把担心放肚子里,是来给我送定心丸的。
我就说我老曹眼光毒着哩。老爸抿了一口烧刀子,夹了段肥腻的大肠嗦进嘴里,油光满面地边嚼边摇头,不会喝酒的喜仔照例坐对面洗耳恭听老丈人的预言。
喜仔,你知道么,来旺这个名字的起缘,跟那个大老板曹得旺是一个理。你别看来旺三十岁前一般般,别急么,人有三节草,你不知哪节会发达,哪节会兴旺。这不,今年就到了他的本命年,命里该有的,总归是要来的。老曹放下筷子,扳起他黑粗有力的指头,要知道这指头就是一下子掐住八戒命门的利器。“一个月打三万五算,我保守点,一年就小四十万,听说到公司里培养了还要往上涨,一年搞个百八十万,轻松得很。来旺这下子是真的要发了,我老曹家祖坟也要冒烟了。到时两个孙子都留洋去,回来再多挣几份大家业,子传孙,孙再传曾孙,……我老曹家不也得出几个扭乾坤的大家伙不行。至于你,思洪……”老曹停止了咀嚼,一双哲学家般深邃的眼睛定住了我,他忽然压低了声音,
“我看你的洪福还不止于此,你生来就是阔太太的命,现在机会就来了……你老弟的运势就是老曹家的,你也有份……冲进去,拿上你的那份子。”
我不敢接受老爸双眼里刺人的光芒,话语有些嗫喏,爹,这要是骗子可咋办。喜仔和我还是不放心,怕上当受骗。
“年轻人怕啥哩,冲上前就是喽。机会不多,过村不送的。我是年岁大了,棺材本薄,不然我拼了老命也要蹦哒两下子。冲啊,……冲……有我老曹在后面挺着你姐弟俩……准保没事……没事。”不胜酒力的老曹啪地一声,胖胖的脑袋歪倒在桌子上。
带头人指引了方向,扫清了障碍,接下来的事就顺多了。我和喜仔取出了三十万存款,找到那个笑眯眯的湖北佬。人小气势大的邦总带着笑意,语重心长地说,我们是有缘人,不然这泼天的富贵为啥不给别人,只落到你们老曹家身上了。特别是你洪姐,你纠纠结结,到底是赶上了通往人生幸福的末班车。
末班车,我心里嘀咕,不出意外下个月我也会有小几万的利润了,比起我那受苦受难的喜仔挣的一扇扇防盗门,不知要简单轻松多少倍。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咱不贪心,就干一年,我也不要一千万,有个两百万我就收。咱吃的、用的、天天做的,就是防盗,人这一辈子,防盗要比冲锋要紧,稳当才驶得万年船。
一个月后,邦总把我和来旺、阿珍送上了去广东的高铁。他说是经理人培训,期满合格我们就将往上进一阶了。喜仔没去,在家守庙。飞驰的景物向后呼啦啦甩着,火车急吼吼地朝前冲着,我们仨沉浸在巨大而莫测的幸福当中,无法自拔。
这是一家星级宾馆。邦总说是五星,我们觉得都配得上八星了,这是因为五星啥样我们也不晓得。我们在海边住了足足一周,一分钱没花。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八点半吃早饭,自助餐。餐厅好大好气派,油条、面条、粉、馒头包子饺子,火龙果苹果橙子圣女果子,橙汁牛奶豆浆,赫,早上还炒菜,豆角包菜空心菜,还有现煮的牛肉面……中餐小炒,晚餐炒菜还有夜宵,餐餐有水果拼盘,顿顿有牛奶。自助自助,自己帮自己撑得死。我们这伙天选之人,感激涕零地享受着幸福,心有不安地享用着上帝赐予的美味,生怕一觉醒来梦境破灭。一到饭点,那份感恩压得我们都想要学着把圣经背下来了。家里的喜仔不知道早上怎么凑合着呢,是头天的泡饭,或是两个一块钱的干馒头。想到吃了一世的水豆子和豆腐乳马上就要和我们告别,不知怎的,我心里有点浮躁,有些摸不着地触不到边的感觉。还有就是想念喜仔。本来四十的夫妻就是左手摸右手,可到了这里,天堂样的生活,让我好想喜仔那粗糙的硬茧,扎人的胡茬桩桩,还有他身上那一股子浓重的汗臭味。还是老话说得好,饱暖思淫欲。回去我们就大展拳脚,赚钱,赚钱,把防盗门店关张,有钱垫底,这辈子再也不需要防盗了。让喜仔彻底休息,整天陪着我自助餐,也学学文化人游山玩水,谈情说爱。有了这机遇,就一定不枉这一世。
培训就在酒店顶楼,那个大会场整天都被红呢毯子样式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一丝光亮。不过也不需要,里面的水晶灯通明,分不清白天黑夜。全国各地来的学员拢共有二十多人,年龄不一。老的有七十多的,有二十来岁小年青,通通兴奋异常,人生的按钮一下子被打开,老当也益壮了。老师们是一位位时尚万分的靓女靓仔,西装革履,礼服轻纱,陆续登场。他们身上都喷着幽幽莫测的香水,好闻又让人神往。身上的料子,纱是纱缎是缎,呢是呢来卡是卡,全身上下光鲜得竟然一丁点褶子都没有。这些成功人士都是天生的演说家,超过电视台主持人的朝气和热情,比百家讲坛上的任何老师都能旁征博引,吸引人心。最主要的是他们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台下的我们如痴如醉,如梦如幻。想到这些慷慨激昂描绘的壮美蓝图即将要属于我们,我们浑身都在战栗,全身心都在颤抖,“跨越阶层”这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无时无刻不镌刻激荡在我们心里。早上那些个琳琅满目的自助餐让我们眼花,可这些如狼似虎的蛊惑之辞,比自助餐的花样不知要丰富要凶猛多少倍。我们这才知道人跟人,是真的不一样。活命和生活,真是绝对不同的词语。老师还放了录像,那些跟台下我们一样的普通人,被相同的流程相同的培训相同的操作,量身定制,华丽转身成了完全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人生。你相信么,初中没毕业的我,在这个礼拜的强行军里,大学中文系都毕业了。那些个时新的词汇,直到现在都会有意无意地蹦出来,让自己头晕目眩。我们服了,从心底里彻底地服了。我们由内而外地相信,命运的齿轮真的在悄悄转动了。
回去的高铁上,打着饱嗝的来旺列出了一连串借款人的清单,阿珍已经能够“精确”地计算出“量本利分析”,“盈亏平衡点”了,这些都是天选之人需要掌握的技能。我呢,昨夜在手机里跟喜仔耳语,回去就把家里的积蓄都取出来,加上码,明年我们一家人就在大马过年了。我严肃地跟他交代,喜仔,你可一定要记住,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些秘密哦,连老曹也是不能说的。毕竟天选之人只有你我……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张芙蓉急切地问道。她枯黄的脸上也泛出了红潮,瘦瘪的面颊鼓了起来,两只深凹的眼睛炯炯有神,瞳孔里隐隐能看到两团蓝色的火焰,妖娆地摇摆。看样子几年前的打击并没有让她沉沦,她也被那些虎狼之词激发起来了。
后来,后来……曹思洪的眼光从窗外拉回到黑板上,神色慢慢地黯淡了下来。唉,后来梦就醒了呗。两个月后,摩根斯通公司出现流动性枯竭,陷入实质性债务危机,资金链断裂资不抵债,倒了。
真是专业。传奇之旅终于开到了终点站。我们这些个听众心里都长吁了一口气。那你们到底投了多少钱喽,钱都到哪去了。
马来西亚总部那边说,所有投进去的钱,本本利利都在账上,一分没动,可这些钱,破产清算偿还债务都还不够,说没要我们负连带责任就不错了,曹思洪吐出了和弟媳阿珍一样专业的用语。你说那个湖北佬,邦总?培训回程时,在湛江车站他就跟我们分手了,他说要回马来西亚总部述职,到后来也没联系。公司倒了再联系时就音讯全无了。我现在干什么?和以前一样,卖防盗门呗,前面没防好,下辈子防牢点吧。好就好在没借钱投进去,积蓄骗没了再重新来过呗。喜仔?他倒也没怨我,毕竟他也是决策人,只不过他参与谋我负责断而已。儿子小芒暑假回来去报警,人家警察说什么都是假的,空的,上哪去追。哦,老曹么?来旺那个借款清单上第一个人就是他,棺材本有一二十万吧,都砸进去了。他也有苦说不出,毕竟花钱买了个梦想,只不过没实现。老曹自我家被骗那五十万后,就很少到家来了,只是偶尔叫来旺捎副猪下水过来。来旺两口子在这里面损失最大,他们负债搞起来的,两口子又回了曹家集,说城里人奸滑,耍不赢还躲不起么。不过他们不回去也没得办法,我们店里早就请不起人了,两口子到现在还欠着几十万的债。
不过说真的,撇开后面发生的事,到湛江的那一周,真是我人生中最有希望最有激情的日子。那种感觉好奇怪,就是躺进了棺材的鬼,都会来个标准的仰卧起坐,撑着棺材板站起来,为自己翩翩起舞。你们别不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思洪眨着漂亮的眼睫毛,四十岁的人了,还有这么漂亮俏皮的睫毛,真不多见。她的眼光又投向了漆黑的窗外,那副神态,的确不是被欺骗被沮丧充斥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