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袭过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第十一期馨主题《家》写作活动。
✨01
贾爷爷贾奶奶都九十岁了，满头白发胜雪，脸上白中透红，整天笑嘻嘻，就像两位老顽童。没事总喜欢把从前的种种艰难困苦，一件一件拿出来把玩，仿佛握着稀世珍宝，爱不释手，最后总由不得啧啧称道：“现在和那时候比起来，真是神仙日子呀！”那份心满意足，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不禁微笑起来。
贾爷爷年少家贫，后来参军，参加过上甘岭战役，转业到地方后，一直干到副县长。贾奶奶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但也不靠他人吃饭，也有一份退休工资。
老夫妻育有两女一子，上面两个女儿，连同夫婿全部是体制内人员，且大大小小都是个官儿。老三海涛，很有魄力，前些年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如今不敢说腰缠万贯，可在本地餐饮业内也是赫赫有名。
真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样的幸福就像那山间的潺潺流水，一定会源远流长吧？
然而，山会崩地会裂，潺潺的流水也会被巨石阻断。似乎就是眼睛的一闭一合之间，飓风袭来，沧海变桑田。
海涛性格大大咧咧，喜欢谋划，不喜欢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具体事务。媳妇万霞矮矮胖胖，但是心思细腻，于是发挥所长，一把手揽过去。
本来各尽其能是天大的好事，偏偏海涛大男子主义严重，对妻子疏于关心体贴，脾气来了还吆来喝去，不管人前人后。万霞是个要面子的人，毕竟也是被别人“万总”叫来叫去的，再加上温饱思淫欲，万霞竟然和从南方招聘来的小鲜肉大厨好上了。小鲜肉不但相貌帅气，有点易烊千玺的范儿，甩了大腹便便的海涛18条街。而且心思缜密、嘴甜如蜜，哄得万霞和他一起跑了，卷走了能卷走的一切财产。
真是挖了个万丈深渊，贾家瞬间被颠覆了。
名下公司的资金链彻底断裂，陷入瘫痪，更恐怖的是之前海涛步子跨得太大，资金跟不上，私下高息对亲朋好友进行了大规模集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谁愿意把钱打了水漂？全部堵上门来要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一时间闹得剑拔弩张、鸡飞狗跳。正统的贾爷爷情急之下拨了110，警察不是神仙，也只能劝说，场面依然难以控制。极爱面子的贾奶奶面对此情此景，血压骤升，晕倒在地，120也一路呜哇哇高叫着奔上门来……
真是比电视剧还电视剧，但这是真的，真真切切发生在贾家。
好在贾爷爷经过大世面，最后还是他力挽狂澜，他站到了小院中那张小石桌上——平时用来喝茶打牌休闲的小石桌上，诚恳地喊道：“对不起各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事发突然，我们没有准备，一时还没有具体方案。不过请各位放心，我们一定尽快想出方法。还请各位先行回去，否则就算闹出人命也闹不出钱来，反而更没处要钱了。我以我50多年的党龄担保，砸锅卖铁一定还钱，请各位相信我！”
贾爷爷镇定而严肃，那份威严容不得人不信。人群终于渐渐散去，但飓风袭过之后的残局该如何收拾呢？此刻，在贾爷爷心中，贾家就像那高高树丫上被狂风肆虐过的鸟巢，摇摇欲坠。
✨02
海涛弓着背卷缩在沙发里，满脸络腮胡须冒出来老长，青青的一片，映着眼里红红的血丝，憔悴至极，他耷拉着脑袋，不敢看父母，只是嗫嚅着：“爸、妈，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我想了很久，我想我们只能学我同学陆军了，你们都知道的他那时做装潢生意欠了很多债，躲到了上海亲戚家，现在在那边又发展起来了。正好三表姐家在广州，两个女婿都做生意，我去了总归能谋到一份吃饭的差事。你们二老躲到大姐或者二姐家吧，就算他们知道她们在杭州、合肥，也找不到你们，这样……”
“啪！”贾爷爷爷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海涛的话，也给了他响亮的回答：“混账，这还是人吗？男子汉大丈夫，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欠人的钱，我们还不完，我们的子孙也得还！怎么能做龟孙子？再说我们四下躲起来，我们这个家不就散了吗？不行！”
海涛捂着脸，看着一脸怒容、义正词严的父亲，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爸，对不起，儿子错了，鬼迷心窍了，儿子改！”他的声音颤抖着却很坚定。
贾爷爷喘息着转过身去，随着脸上的涨红渐渐退去，呼吸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他背对着儿子，直直地望着窗外的空地，眼眶也红了，是急是恨是痛？
家，果然是温暖的港湾，同舟共济是它的使命。
两个女儿及其子女纷纷凑了钱打给海涛，大女儿海霞更是说“再过一段时间还有一笔钱可以打过来。”海涛的女儿贾浅月甚至为了凑钱卖了嫁妆——那辆最心爱的红色敞篷小跑车，贾爷爷老俩口也拿出了最后的老本……但，千拼万凑，也只填了大坑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只能慢慢赚、慢慢省、慢慢还了，那将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
不过，贾爷爷贾奶奶已然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们连保姆都辞退了，院子里的花草也基本处理掉了，只留下了最爱的夹竹桃。他们要种菜，又让海涛买来了小鸡。
海涛的大店倒了，但是还留下一个小门面，好心人又给他介绍了一个为企业送餐的业务。店里剩下的饭菜拿回来除了自家吃，正好喂鸡。“世情恶衰歇”，饭店的员工早就作鸟兽散，唯有憨厚的何丽敏留了下来，还把在家乡务农的哥嫂都带了来，他们一起帮海涛支撑着小店。
家人、朋友的帮助就像和煦的春风，吹得海涛的心犹如濒临枯萎的小树，又萌出了嫩嫩的小芽。而贾家恰似那树丫上被飓风袭击过的千疮百孔的鸟巢，鸟儿们齐心协力衔来树枝一点一点修缮着，但这个过程太漫长太不容易了。
✨03
端午节快到了，海燕夫妇回家看父母。
虽然才十点多钟，海燕一下车就领教了阳光的灼热，她加快了步伐，转过弯，一眼就看到母亲正在西红柿地里，她坐在一个小矮凳子上，俯首在忙着什么。雪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闪亮，海燕的眼睛突然有些刺痛，她的步子更大了。
此刻却见母亲站了起来，颤巍巍地向另一棵西红柿靠去，一边伸手从口袋里拉出了一根绳子。突然，母亲右腿一软，整个身子就直直地倒了下去。
“妈！”海霞惊叫着跑过去，一切都晚了，母亲已然摔躺在地上。
海霞的眼泪冲进了眼眶，她抱起母亲那瘦小的身体，咬紧牙根忍住泪，只上上下下查看着：“妈，没事吧？”海霞的老公刘兵也三步赶做两步奔了过来，紧张地上下看着。
贾奶奶却爽朗地笑起来：“没事，没事，真老喽，没用喽！”转眼看到压倒的西红柿，她笑得更欢了：“怕它倒，想绑到竹竿上的，没想到……哈哈哈……”
“妈妈永远都那么乐观！”海霞的眼睛湿湿的，心里暖暖的。
贾奶奶不但乐观，而且极要强、极具韧性。她坐骨神经痛加上骨刺，腿、脚都疼，腰已经弯成了一张弓，走路只能慢慢挪，还一晃一晃的，仿佛一根手指的触碰都会让她跌倒。大家多次劝说她拄拐杖，她总是笑着却极其固执：“我不拄，拄了就离不掉了！”
自从儿子出了这档子事，贾奶奶却主动拄起了拐杖。因为没了保姆，她要做饭、洗衣、种菜、喂鸡……。那父子俩不会做，而且贾爷爷身体不好，海涛要上班要忙工作餐。
贾奶奶生生用一根拐杖撑起了家里的半边天！
“今天，眼看着西红柿生了许多岔，我蹲不下去，可这能难倒你妈？！我就让你爸放了小凳子在西红柿地里，坐下来消消停停打岔......”
“妈，你们就三口人也吃不了多少菜，你辛辛苦苦种那么多干啥？”海燕心疼地责怪道。
“吃不完了给海涛，那可都是钱呀。你这孩子真不会算账，比你妈差多了。”贾奶奶玩笑着。
看着母亲千沟万壑的脸，海燕的心像被钝刀子割着：“颐养天年的年龄啊......只是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那个说了好多次的建议不禁又冲口而出：“妈，你们还是去合肥跟我们过吧，您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是啊，去我们家吧，家里现成的空房间。”刘兵也热切地邀请。
“我们不能走啊，走了你弟弟就没奔头了，这个家就散了。我们在，他回来孬好有口饭吃，有人说话，心里是暖和的啊，而且我们也还能帮他点小忙。”贾奶奶脸上的笑容像被一把无形的扫帚轻轻扫去了，她幽幽地说。
海燕还能说什么？那么心疼父母，却无处着力，人生多么无奈啊！“唉......”一声叹息从海燕内心的最深处发出来。
后来，听说母亲每天都是双臂撑在灶台上做饭、坐在小凳子上喂鸡，还经常帮弟弟些小忙——理菜、做饼......一辈子不做家务的父亲也能拔菜、拎水、晾衣服......搭手做好些事了，海燕的眼泪终于没有忍住，她借口上厕所，躲起来任泪水流了个痛快。
好在海涛的心也是肉长的，父母的付出没有白费，他站起来了。抽了二十多年的烟戒了，酒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沾了。除了上班，一头扑在小饭店里。为了省钱，周末5点多就出发，去山东进海鲜，晚上再赶回来，一天往返500多公里。人瘦了一圈，大肚子也没了，精神却随着债务一点点减少越发振奋了。
“果然‘那些杀不死你的终将使你更强大’！海涛，好样的！”刘兵由衷赞叹，贾爷爷贾奶奶都笑了，笑得那么畅快、舒心。
海燕也开心地笑了，但转念想到大山一样的债务，想到父母的艰难，心头不禁又阴云密布。
✨04
生活按部就班地向前，贾家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是因为海涛涅槃般的重生、因为有奔头、因为女儿们不时打些钱来帮着还债，贾爷爷贾奶奶的心里竟然渗出丝丝甜意来。
转眼到了2022年底，蓝天下共生一场病的时候，老夫妻俩乖乖躲在了家里。最辛苦的是贾爷爷，他性格外向，没事喜欢溜达。一下子失去了自由，那个难受就甭提了。然而他半句怨言都没有，看书、看报、看电视、帮忙做家务、练自创的操、照顾他的夹竹桃……硬是没有迈出小院子一步。
可是，新冠冷酷，并不因此放过他们，他俩一同阳了，一同住进了医院。
贾爷爷的症状比较轻，但也得挂水吃药。贾奶奶吃不下饭，诊断结果是病毒性肺炎，医生说千万不能发烧。考虑到贾奶奶年龄等多方面因素，甚至悄悄地要海涛做好心理准备。
海涛愁得茶饭不思，父亲一辈子最反对打针吃药，如今感觉又不明显，他能乖乖吃药吗？母亲那么大年纪了，万一发烧，怎么抗？唉......
不幸的是第四天的时候，贾奶奶发烧到38.9度，海涛眼里的天就要塌下来了。
但是，半个月后老夫妻俩双双康复出院了。奇迹源于他们坚定的信念——一定要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一定要扛过去！我们在，儿子才有完整的家，我们还要帮儿子还债！于是，贾爷爷把医生的话当成了圣旨，贾奶奶把吃饭当成必须完成的任务……
老天似乎对贾家露出了一丝笑脸，但他们不敢懈怠，只顾埋头像老黄牛一般负重前行。
热情的六月来了，仿佛一夜之间，贾爷爷最爱的夹竹桃开满一树。天刚亮，他就兴奋地围着花赏着、赞着、整理着、浇着水，刚准备出门的海涛也被这清丽的白花惊艳了：“爸爸，今年这花开得真好！”
贾爷爷有些小得意，笑得白胡子翘老高了：“还不是你老子照顾得好？还记得我为什么喜欢它吗？”
“记得，因为《城南旧事》，因为小英子的爸爸喜欢它，因为他的那句话——‘不要怕，不管多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海涛郑重地答。
贾爷爷珍重地点着头：“好！要记一辈子！”
海涛去忙小店了，贾爷爷目送着他的背影——脊梁笔直、脚步稳健，一抹笑容轻轻巧巧地爬上了贾爷爷的脸，眼前的夹竹桃更加耀眼了，不远处，圆鼓鼓的西红柿、长长的紫茄子、绿油油的肥大甜菜无不散发出无限生机。最可爱的是那硕大的青辣椒，把小小的辣椒枝干坠得弯向了一边……
“生活，终归是美好的！”贾爷爷不由说出了声。
是的，对于堂堂正正、热爱生活的人，生活哪里忍心总是示以丑陋的面孔？不负生活的人，生活也不会负他。
✨05
就在那天下午，一辆货拉拉停在了贾家小院外，是远在杭州的大女儿海霞夫妇把家搬回来了。
“爸、妈，这下好了，我上个月正式退休了。杭州的房子被我们卖了，嘉伟在上海要买房，我们给了他首付，剩下都给海涛还债，我们就赖家里不走了。谁让带你们去，你们就不去呢。”胖敦敦的海霞快人快语。
“啊？什么？不走了？”贾爷爷面对突发事件头脑有点短路，但瞬间他就明白过来了，开心地深深点着头：“好啊，好啊，难得你们有心。不过，那可就要辛苦你们了，每天服侍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不过，这样也好，齐心协力还完债，让海涛再苦钱还给你们。”贾爷爷爽直，他并不推辞，心里舒服得像被熨斗熨过一样。
“你们想得太周到了，难得你们那么孝顺那么大方！真是妈的好闺女，疼妈……”贾奶奶却两眼泛红，说着说着竟然说不下去了。
海霞赶紧上前搂住了母亲，哄孩子般亲热地说：“妈，您说什么呢？我可就您这一个妈呀，天天伴着您，我可就变成有妈疼的小宝宝了，有妈的孩子是块宝！快快快，我们饿死了，有啥好吃的？”
贾奶奶满眼含泪笑了，贾爷爷眼眶泛红笑了，皎洁的夹竹桃摇晃着身子笑了……
自从海霞夫妻回了家，贾爷爷心里那个鸟巢，除了日趋坚固，更是充满生气。海霞本就能干，家里家外哪里还有贾爷爷、贾奶奶插手的份？老公建军除了勤快，性格还很外向，喜欢说说笑笑，一时间，贾家里里外外都是欢声笑语。
笑容又成了贾爷爷老俩口脸上的常客，只是偶尔也会有一丝乌云掠过。不是愁债务，愁的是海涛孑然一身。但月老早被贾家感动了，他极为勤政，已经悄悄地给海涛拴了红线。在丹桂飘香的中秋，海涛带着丽敏回来了。
原来，丽敏的丈夫前几年不幸患了肺癌，家中钱财耗尽，海涛在危急之中借了一笔钱给他们。虽然，最终没能留住人，但是丽敏感念在心。近一年来，海涛面对困境的坚韧顽强，她看在眼里敬佩在心里，经过海霞的牵线搭桥，他们牵手了。
“还有比这更圆满的中秋吗？老天爷啊， 你对我们贾家太好了！”贾爷爷望着窗外的圆月激动地喃喃着，贾奶奶则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幸福的缝，她拉着丽敏的手，不住声说道：“海涛有福了，我们老俩口有福了。”
夜空中那轮硕大的白玉盘慈祥地洒下了万千银光，温柔地笼罩着劫后重生的贾家。贾家呢，恰似一棵遒劲老树，飓风袭来时，艰难挺立，如今又抽出了枝枝嫩芽，焕发出勃勃生机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