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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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认,人都是有欲求的。如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之类,人若舍此无法生存。但人之异于一般动物,即在于这些基本欲求只占人生的一小部分。人的高级的欲望,是对美的追求。比如欣赏一幅舒展的画卷,或是聆听一首悠扬的乐曲,都能引起我们蕴美之心的共鸣。画卷与乐曲,不能给人体实质的补足,却能给人心以愉悦和安宁。我们不妨把人生活动先作一个简单的划分:满足生存需要的为低级生命活动,满足精神追求的为高级生命活动。一般说来,虽然低级活动人人皆有,但“小人”追求的更多些;而高级活动则是“君子”的专属——此处所言“君子”与“小人”,取的是古义,并无褒贬之色彩。我们还当了解,这个世界是椭圆的,位于两极的是少数,大部分在两者之间。完全的“小人”是少数,纯粹的“君子”更是少数。一般人或近于君子,或近于小人,或时而君子时而小人。相应的,生命活动也不只是低级和高级这两种,大部分活动介于低级和高级之间,兼具高低两种特性。饮茶正是其中之一。
茶能解渴,一盏好茶还能引起人感官的愉悦。现代科学更是证明,茶叶中有多种于人体有益的物质,长期饮茶可以养生。这些都属于饮茶的低级属性,一般人也多在此间取用。而有真正风雅者,能于茶之色香味之外,独得一份神韵,则无疑为高级活动了。有朋友知我爱茶,特赠我一盒英国进口“好茶”。我衷心承谢其美意——美好的人情,总会令我们心生愉悦——然而这含有异香的进口茶,却怎么也勾引不了我心中的那丝茶欲。茶本中国饮品,近几百年才传入西方。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茶也是如此。西方饮品重感官刺激,如啤酒可乐咖啡之类。淡雅的中国茶,固能令西方人一时惊艳,长久却不合其口味,所以必要在漂洋过海的茶叶中,调配些植物油脂或牛奶一类的东西,方能满足其味蕾的需求。然而这在我们看来,却无疑是画蛇添足。我们饮茶正要得她纯正,是容不得一点杂质的——有高明者产地不正的都不愿意喝,但我分不清——这不是我们矫情,实是我们不愿意降低饮茶的品格——浓杂了口味,失去了神韵,不期然向低级活动靠拢过去了。
因为爱茶,我结识了一位闽南妹子。她来自茶乡,非常懂茶。如果说我还能算知道一些茶的知识,那都是从她那儿学来的。第一次相见,我和她之间隔着一张楠木茶海,她坐在里面,我坐在对面。茶几上摆着几件简单的茶器——一只白瓷盖碗,一对青瓷茶盏,一只公道杯。炉子里的山泉水咕嘟咕嘟烧开了,她娴熟地洗茶,泡茶,斟茶,动作优雅而柔美。缥缈的茶烟中,眼前的茶海幻化成了一座云雾缭绕的仙山,她正是那轻灵飘逸的神女,飞落在山峰之上,体态婀娜,顾盼生辉,令人迷醉。此后我经常去她那儿小坐,品尝佳茗的同时,聆听她讲解各种茶的妙处。她语音清脆甜美,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美妙。可惜我天性惰殆,又无慧根,总不肯在茶海里用功,至今还是一知半解。但我于此倒也不曾自卑。就如我看她一样,那样的窈窕,那样的纯洁,却并不能具体说出美在何处。若我果然去说她眼睛如何,鼻子如何,香唇如何,玉臂如何,似乎反而寻不着美了。饮茶也是如此,不去分析轻浓薄厚,反能品味得混沌之大美。
说她是我的朋友,其实还是不够的。准确的说,她们一家都是我的朋友。她有一个小她一点的丈夫,还有一对刚上幼稚园的儿女。他们一家一色的清秀,一色的纯真。她丈夫言谈不多,偶然也陪我们一起品饮,但多数情况下都是我和她对饮交谈,还有他们家两个孩子围绕着桌腿玩耍。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累了,伏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小憩,他们全家都不会介意的。
他们在异乡日久,思乡之情也日甚,常与我说起家乡事。后来终于合家回闵南去了。我在惆怅之余,却也为他们感到欣慰。也许只有回到那葱绿的茶岭之中,他们的心境才能真正安宁吧。忽一日有邮件至,我拆开一看,原来是她在数千里之外,给我寄来了一包上好的赛珍珠。我喜出望外,随泡一壶品饮。欣喜之余,竟然有诗意生于肋间,遂作出两句胡铰钉的“诗”来:《赠茶妹》
有朋在海隅,馈我赛珍珠,
粒粒重如铁,口口香气殊。
电话里读给她听时,她“咯咯”的笑,连夸“好诗!好诗!”,我不禁汗颜。
至今我们仍常有联络,闲聊无它,只是一些茶园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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