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流苏流】雀儿
（一）
梅长苏是跟着飞流一起回金陵城的。
金丝的棺木沉甸甸的，上头覆了白幡，围着他的玄甲军士行进起来整整齐齐，一点儿别的声响都没有。
飞流觉得很烦躁。
“苏哥哥！”趁着没有旁人注意，他第一百次去抠棺木上的小口。两只手扒着棺材顶，小狗似的黑眼睛堵着圆滚滚的孔眼往里瞅：木棺里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早先明明给他穿了白色的衣服，怎么还是看不到人呢？
飞流有些泄气。
于是琅琊阁少阁主又第一百零一次把他的手扒下来。
“涎皮赖脸的小混蛋，”面目憔悴的少阁主作势要打他，却只是吹胡子瞪眼睛地不下手：“别吵你苏哥哥。”
这个惯会欺负人的黑心扒皮！
飞流瘪瘪嘴，有点委屈。要是苏哥哥在，蔺晨哪儿能这样欺负人呢——苏哥哥可要千万早些醒过来才好。他嘟囔一句，仍嫌不足，又在心里和棺材里的苏哥哥拉了拉勾：“早些好起来吧，可不能睡太久了。”
（二）
天边轰隆隆地打了一道雷。
“要变天了。”骑在最前头的言家小公子抬眼看了看天色，面色也和上头的天一样乌压压的。
不过现在飞流可不怕打雷了。这么想着，他不禁有些得意，又悄悄地凑到小孔边上想和里边的人炫耀一下。嘴皮子不利索，心底的话倒是开开心心地很流畅：苏哥哥你可别急，飞流一会儿就带你去躲雨。
（三）
最后他们歇在了破庙里。
破庙的香火稀稀拉拉的，泥塑菩萨灰了半边脸，殿梁上还挂着个小小的鸟窝。飞流爬上房梁一看，在里头发现了一枚湿淋淋的鸟蛋。
小可怜见的家伙，像是被抛弃在那里。少年动了恻隐之心，把它拢到袖中，却为如何把它弄回金陵犯了愁。回程还要很久，可哪来安生地方藏一颗鸟蛋？
——所有的地方都颠簸，除了苏哥哥那里
飞流很难得地想到了主意，心里很是开怀。
（四）
半夜的时候雨还是淅淅沥沥，小水坑映着月色，温柔又安静。
飞流一路没声儿地溜到大堂，一眼就看见了苏哥哥那个漂亮的木棺。金丝楠木的边，还隐隐地散着香气。靠近了凑上去嗅嗅，似乎还沾了他衣襟上的药味。
能见到苏哥哥总是好的。
胸腔里像是涨满了圆鼓鼓的月亮，他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小心地靠过去。打开棺盖一点也不难，沉甸甸的楠木被移开，飞流就趴在上面看着他的脸。
真好看。月光像亮晶晶的水流，躺着的人像一尊白玉。月光一点儿一点儿流过去，那人的眼睫毛也就好像在一眨一眨。
“苏哥哥，你可要再耐心地等一等，等你这回醒过来病可真就好了。”飞流想着，笑得眉眼弯弯：“晏大夫说你这回可是彻底好啦，也不会疼也不会难过了。”
他躬身把雀儿蛋掏出来，又小心地拢到玉人的衣角里。“苏哥哥，帮我保佑它。”玉人的衣袖层层叠叠的像是一朵云，飞流救下来的小球正好就安安稳稳地卧在云里。他一层层叠好他的衣衿，手擦过他的手指时，冰冷冰冷的寒意像蛇一样钻到了全身。
死掉一样的冷啊。
明明一点儿也不想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掉下来。
苏哥哥不能死。
飞流尚不甚明了死亡的含义，本能的惊恐却毫无预兆地膨胀开来。外头电闪雷鸣，短暂的清明从他的脑海中懵懵懂懂闪过去。
他不能死。眼角还挂着泪珠，少年更使劲地躬身下去，把棺中人的手拉到自己的怀里。白玉似的手白玉似的冷，少年小心地把它捧在手心搓了半晌，又张开嘴往上头呵着气。白色的水汽一下子化了，玉人却仿佛在朦朦胧胧中有了活气。
一抬头，正好云收雨霁，飞流看到慈眉善目的泥塑菩萨正笑眯眯地低头看他。
请菩萨也保佑我苏哥哥。想了半晌，飞流才搜刮到这么一句，规规矩矩地在泥菩萨跟前跪下来：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请菩萨保佑他。
咚、咚、咚。他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五）
第二天启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苏哥哥的棺木里多了一只小小的鸟蛋。
（六）
十日后军队抵达金陵，许久未见的苏宅空落落的。红着眼的水牛在灵堂里坐了一整天，坐得人心里着急。
“飞流，”水牛哑着嗓子摸他的头，“你苏哥哥后来还说了什么没有？”
现在的水牛像是东村那个刚死了儿子的婆娘，总是爱问同样的问题。
“没有。”飞流只好一遍遍地摇头告诉他，顺道拍掉皇帝陛下的手——水牛现在穿得更精致更气派，笑起来却苦得难看。
等他醒来你再自己问他吧。
（七）
傍晚的时候他爬上东边的榕树，看见大家伙儿罕见地争成一团。
他们在争什么呢？……林殊要埋在哪里？飞流听不明白，但是看得清嘴笨的水牛争不过伶牙俐齿的少阁主。
到最后水牛又红了眼眶，一个人背着手走出去。
这苏宅里的大兄弟啊，居然和皇帝陛下犯犟。
可他明明是皇帝，怎么总是一个人过来呢？
飞流有点替他难过。
从树上跳下来，他拍了拍水牛的肩。
“飞流，怎么了？”水牛又很难看地对他笑了笑。
“好好的。”
“什么？”水牛皱起眉头。
苏哥哥还说了，希望你好好的。
（八）
“小飞流，我们回廊州。”第二天的时候蔺晨又嬉皮笑脸地用扇子敲他的头。
“苏哥哥！”
“苏哥哥一块儿走，咱们回家去——你的宝贝儿也一起。”蔺晨冲他狡猾地眨了眨眼，伸出了藏在背后的那只手——
手掌摊开，刚出生的雏鸟在他掌心软绵绵地叫了一声，眼睛像是黑漆漆的豆儿。
“托你的福，雀儿被你苏哥哥养出来了，”蔺晨又冲他眨眨眼，“你苏哥哥可是暖的。”
他什么意思？飞流狐疑地盯着他。
“对，病秧子快要醒过来了，”少阁主笑得意味深长：“飞流可以守住秘密吗？“
马尾兴奋地晃起来。
（九）
柳枝已经开始抽芽，软风勾着姑娘的琴曲儿一颤一颤。
金陵是个好地方，却终究没有廊州好。
“蔺晨，为什么这只鸟总爱黏着我？”
秋日的时候，玉人皱着眉头喝药，窗棂上的雀儿也冲着他歪了歪头。
这你就得问小飞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