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冷宫生活的日子

2023-08-03  本文已影响0人  远方有诗和希望

这是我在冷宫的第三年,确切地说是穿历元年四月,我还没被活活饿死,却莫名其妙生下了一个孩子。

1

夏夜,闷热得不带一丝风。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蛐蛐的鸣叫,我伸手抓住一只飞舞的萤火虫,将它笼在手心。

这是我在冷宫的第三年,也是我穿过来的第四个月,不知道哪朝哪代,亦不知是何年月。

只知道门口那棵杏树结了果,熟果让我饱餐了好几顿,这么算来大约是七月了。

今晨起,我觉得我的肚子隐隐作痛,本以为是小日子,但理智提醒我,这断断续续的落红不像是经血,更像是动了胎气。

我是先帝在位时废掉的美人,品阶低微,一旦进了冷宫就再无翻身之日,满打满算我上一回接触到男人只能是侍寝。

但我这肚子又不是怀了个哪吒,这孩子不明不白。

联想起我刚穿来时,满屋狼藉,额头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原主只怕是遭遇不测后自戕而死。

萤火虫在掌心忽闪,寂静的夜里我仿佛听到了微弱的心跳声。

我怀疑自己是饿疯了,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如同蝼蚁偷生,怎么还有余力照顾一个孩子?

趁我身体瘦弱不显怀,应该尽快处理掉这个包袱。

2

我住的地方是皇宫西北角一间破败的宫室,堆满了杂物。

摇动井绳,古旧的木桶缓缓下沉,对着清澈的水面,我看着自己参差不齐的头发。

刚穿过来的第三天,我试图逃跑失败,被守卫赏了几个窝心脚,九死一生。

为保全性命,我第二天果断剪掉自己及膝的长发,跟宫人换了一屉炊饼,度过了那个阴雨连绵的春季。

清凉的井水泼在脸上将睡意带去,我缓缓摸向自己的腹部,略硬的一块,并不明显,像是那个孩子不存在一样。

我本以为原主身体瘦弱导致经期不调,还庆幸自己省下不少麻烦,毕竟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弄来棉布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却不想还有比这更大的难关在等着我。

提着半桶水,走向我搭好的简易灶台,起初我只是用砖块垒了个台子,没想到生火烟很大,差点惹来了守卫。

后来我用废弃的木板在泥地里刨了一个土坑,中空两口,一个小口是出烟口,只要火势不大,柴草又干,烟就很小。

我该庆幸这宫室之前是个杂物房,为了喝口热水我烧掉了三把旧椅子两张破桌和木料若干,看着空了小片的耳房,要是这些全部烧完,我就得考虑其他换取柴草或者粮食的方法。

或许我可以学隔壁宫室的张答应,委身守卫或者哪位公公,以求有粒米果腹。

但是我摸了摸自己肚子,带着这个不行。

灶台上还有前日送来的两个炊饼,一碗酱汤,我坐到灶前打算把炊饼热一热。

将炊饼贴在一块大铁片上,灶下还有余火星子,堆上火绒,对着竹筒吹两下火燃了上来。

铁板烧热,在炊饼周围浇上一圈水,水汽蒸腾,等上半刻钟,炊饼底部变得焦黄酥脆。

我愿将其称之为冷宫版水煎包。

冷宫并不是没有饭食,只是送饭的小太监惫懒,三五天才送一次,还多半是馊了的。

有一回我实在饿急眼了,吃了馊掉的饭菜,事后上吐下泻差点没脱水而死。

就着热水吃完了两个炊饼。我开始准备炒制昨日采下来的茶叶。

宫室不大,三间屋子加一个小院,院内种了两棵杏树,屋后有一丛灌木,茶叶就是我采摘的新鲜嫩芽。

我先前摘了一些,做饭的时候放在灶边烤干,沸水冲泡,嫩叶舒展,茶汤是青褐色的,并不难喝,反而有一股清甜味。

而且过了几个时辰后我都没有闹肚子,说明这是能吃的。

所以趁着现在阳光正好,我把嫩芽都收集起来做成茶叶,闲暇时我就有了一样“奢侈”的享受。

忙活了一上午,我刻意去忽略身体上的疲惫,直至脚步虚浮,我才靠在墙边喘口气。

心跳得很厉害,眼前彩色与黑暗交替着,我期盼肚子能有些什么动静。

等了很久,并没有期待中的那股暖流。

我怒了,在院子里不要命的跑跳,蹦上石盘或者从石阶上跌落,甚至举起双手捶打自己的腹部,然而除了给自己身上增添几处伤痕之外,那个孩子死一般的寂静着。

我咒骂,哭泣,活着已实属不易,这孩子却还像催命符一样如影随形。

独坐至月上三竿,墙外嘈杂的蛙鸣将我从失神中唤醒,我摸了一把脸,木讷地烧了一盆热水。

茶可能是吃不上了,死人是不会在意享受的,我自嘲一笑,要是几日后腐臭的气息引来太监或侍卫,他们看到室内曾经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人所留下的痕迹,是不是也会觉得怅然?

正我衣冠,碎瓷放在手边,我轻躺在地上,望着疏漏的顶,这四个月多月的日子如同走马观花飞逝而过。

出去是死,苟且是死,糊涂是死,清醒也是死,这四方的坟墓把人活生生变成鬼。

视线模糊,我侧头看向屋里的窗、屋里的草床、还有床底……

忽然我发现床底有一抹莹莹的绿光,反正是要死了,我坐起身翻开草床,在角落里找到那只水头很好的玉镯。

玉镯旁墙上有深深浅浅的痕迹,似乎是用指甲刻上去的,五竖一横,我左右看了半晌找到了规律,这是日期的记录,不多不少数下来整两年。

“郑宜时。”我抚摸着那个名字,想着这个姓郑的女子如何度过两年孤寂无望的岁月。

她是否想过父母姐妹?是否有心爱的情郎?是否害怕这冷宫无尽的黑暗?但至少前两年,她没有寻短见,依然怀揣着希望。

寻死固然容易,但生更需要勇气。

我把碎瓷片丢进盆里,罢了,横竖走这一遭,来日方长。

3

既然决定苟活下去,当务之急是弄到足够多的食物。

我用布条勒紧自己的腹部,走路也尽量轻盈一些,先前为了换取食物,我替买头发的宫人浆洗衣物。

这几日在她面前做工领饭,都没有露出马脚。

那只救命的玉镯我典给了隔壁宫室的张答应,她看见翠玉镯时眼睛顿时一亮。

但她很快撇了撇嘴,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咱们落到这地步还打扮给谁看?你就是白送我我也不要,我可没钱给你。”

我硬塞进她手里,“我在这宫中孤苦无依的,承蒙姐姐这些日子的照顾,纵有奇珍异宝,这些年也都散尽了,只这一样我看得重些,今日权当谢礼了。”

“既然如此珍惜,何必送我?”

我捂着肚子,做出一副饥饿难耐的模样:“听闻姐姐屋头那位是御膳茶房的裴随侍,掌管着宫中茶果的采买,在郑公公面前都是得脸的,我成日里做些粗活累活,腹中着实饥饿……”

话说一半,张答应笑了起来:“原是为了这个?你要是肯放下身段,还用得着来求我?”

“妹妹愚钝,只求姐姐心善,替我在裴随侍面前说两句好话。鲜蔬名果我不奢求,只求能多要一些糙米白面,饱食果腹即可。”

张答应想了想,这事也不难办,便对我说:“成吧。就当我发善心做件好事,只是宫中东西样样都有定数,能弄来多少就看你的造化。”

说罢,她接过镯子关上了屋门。

走出小院时,我看向她院里的小莲藕池,差点没馋哭了,多好的一个院落,莲子、莲藕、荷叶、池泥,样样都是好东西,我怎么就没被分到这间宫室?

张答应是个好人,一开始我的火折子还是她借给我的。不到三日,裴随侍就差人送来了三袋白面和一袋没舂过的米。

我吃得很省,基本只靠做工换来的食物生存,白面和米我都存了下来。

临盆这天,我躲进堆放杂物的耳房里,门窗用废旧的桌椅堵死,旁边放着两桶热水,以及用火烤过的剪刀。

阵痛起初还能忍受,但越到后半夜就越是频繁。

我感觉那孩子正在搅动我的骨肉,要从这薄薄的肚皮里钻出来。

我想找些什么咬着,最后只能咬着衣襟,逼迫自己不发出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肚子疼得更厉害了,我感觉我会随时死在这里。

何其荒谬,因为耻辱的生育,死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

我咬牙发狠,我自己都不会轻易结束这短暂的生命,怎么会因为这孩子而屈服?

抬起手放在肚皮上,摸到那凸起物,配合有规律的呼吸,一次一次用力,每一次都疼出一层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那孩子出来了,刚开始是头、然后脚。“哧溜”一下,滑了出去。

衣衫被汗水浸透了,我仰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闭上眼忍过痛苦的余韵。

直到我睁开眼,才发现……那东西,没有声音。

竟是个死胎吗?

瘦瘦小小的一团,湿漉漉的胎发上沾着脏物,脐带拖在地上,我支起身摸到剪刀,就着微光剪断了脐带。

我冷冷的看着她,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剪刀,我没有想碰她的意思,即便她在我肚子里呆了好几个月。

说实话,未生产前我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趁她还没有害死我之前我应该一刀解决这个麻烦。

但是,她一生下来就死了,倒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人类不可能对另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熟视无睹,我慢慢放松

但是,她一生下来就死了,倒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人类不可能对另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熟视无睹,我慢慢放松下来。

小东西浑身脏兮兮的,我生疏地几乎是拿起那个小东西,用干净的布条沾了水给她清洗。洗到一半我发现她是个女婴。

一个很漂亮像是沉睡了的婴孩。

洗完之后我给她穿好做工简陋的罩衫,用我穿旧了的衣衫改的,罩衫很大几乎可以把她裹起来。

在我考虑这个孩子的葬身之地时,忽然感觉手里的东西动了动,刚这么想,就传来一声微弱的气音。

这孩子竟然动了动手,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但我确定她还活着。

我紧紧的盯着她的动作,等她又瘪了瘪嘴,哼唧了一声,我才松了口气。

一抹脸颊,不知是汗水还是满面泪水。

我把她放在身侧,摸了摸她攥成小拳头的手,又摸了摸她紫红的小脚,确认她熟睡之后,我掀开放在水桶边的饭盆。

疙瘩汤已经变得粘稠了,散发着青葱的香气,我实在是饿极了,没拿木勺,就着碗边胡噜胡噜吃了大半碗。

野葱是院子里自己种的,没抱希望能种活,毕竟我只是把它从墙角移到院里,没想到下过几场雨之后竟然长满了一丛。

疙瘩汤有点咸,我咕咚咕咚又喝完半瓦罐的水,才感觉自己捡回半条命。

血腥味招惹蚊虫,穿着湿透的衣衫浑身难受,于是我也不顾什么“月子”期间不能沾凉水的规矩,半擦半冲将自己收拾干净。

等做完这一切,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浑身乏力,躺在草堆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动。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着她黝黑的胎毛以及小巧的鼻子,不敢相信我竟然产下了一个孩子。

意识渐渐模糊,我沉沉睡去,等天色大亮时,我被哼哼的哭泣声吵醒了。

我像是抱萝卜一样将她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顶多三四斤的样子。

她被我抱在胸前后停止了哭泣,瘪了瘪嘴,又安静了下来。

等了好一会,发现她是睡着了。

我哭笑不得,没见过这样识相的孩子。

作势要放下,她又哼哼唧唧闹,我想她多半是饿了,一手抱着娃,一手胡乱收拾了下屋子里的脏物。

好在院子里有一口井,用水不求人,我草草洗了把脸,烧了一壶热水。

将热水晾得温温的,我在小臂内侧试过不烫之后,用筷子一点一点蘸着水往她嘴里送。

她小嘴吮吸着水珠,直到喂完了半碗水后,我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很快,在我接受确实有了一个孩子后,有个致命的难题摆在我面前。

我没有奶水。确切的说是,我供不上这个孩子的吃喝。

裴随侍送过来的那袋米我一直没舍得动,现在拿出来舂了一小碗。

用清水淘洗干净,泡水一个时辰,等锅里的水半开,再倒入米,大火煮开,转小火慢慢熬制。

为了防止溢锅,需要看着灶上的火,时不时搅拌,等到米粒彻底煮化时,倒入半碗白面水,这样熬出来的米汤晶莹剔透,格外香甜。

我不知道婴孩能不能喝米汤,只是小时候常听老人家说条件艰苦,又喝不起配方奶的时候,都是用米汤养活孩子的。

米汤上漂浮着一层“米油”,我用木勺搅了搅,尝试着喂到孩子嘴边。

她的小嘴动了动,下意识吮吸着木勺,我一点一点给,米汤没有多少,只喂了小半碗。

剩下的我三下五除二全喝干了,木勺伸过去时她还在吮,似乎是知道我不给她吃太多,她瘪了瘪嘴似乎要哭又憋了回去,没一会儿攥着小拳头睡着了。

我以小日子为由向宫人告了两天假,封好院里的门窗,趁这难得的夏日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绵长,睡梦中我回到了毕业前去大西北旅游的日子。

与几个好友结伴同行,一路欢笑,从茫茫戈壁走到连绵不绝的雅丹地貌土丘,从祁连山皑皑白雪到大漠孤烟。

迎着烈烈风沙,许诺往后要一起用双脚丈量脚下这片辽阔的土地。

醒来时,泪水已经沾湿了枕巾,什么骏马奔驰、沃野千里,都只是梦中虚幻的光影。

身边的孩子似有异样,我懵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将薄被掀开。

孩子躺在一滩呕吐物中,有一口气没一口气地喘着,极度虚弱连小脸都涨成了猪肝红。

我顾不得什么脏不脏,掰开她的嘴,将还没来得及呕出来的米汤碎粒全部抠出来,确保她呼吸通畅后又将她身上的罩衫扒去,重新用我的旧衣裹了。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弱,软软的窝在我的衣服里。

我想让她舒服点,抱着她在屋里踱步,又尝试喂她一点清水,可惜她只喝了一点就不再张口了。

临近傍晚,院落外远远传来人声,是守卫换班用饭了。

我甚至想着要不打开院门,去求隔壁的张答应,或者随便去求求谁,只要别让这个孩子死在我怀里,我都愿意去磕头。

一直到天擦黑,孩子才睡了过去,呼吸虽轻但很规律,我再三确认她没有发热,才手软脚软瘫坐在床边。

灶上的火还没熄,我不敢放下孩子,往锅里舀了一瓢水将就着煮碗面汤。

伴着隔壁藕池里的蛙鸣和柴火哔啵的轻响,她似乎也很轻松地哼了一声,小脑袋往我怀里缩了缩。

天空繁星点点,我哼起那首刻在我脑海里的童谣,清亮的水渍在裹孩子的旧衣上缓缓晕开。

我真的很想很想那个曾唱着歌哄我睡觉,喊我“宝”的女人。

“从今以后,我就唤你‘阿宁’。”我轻声说。

4

穿历三年初春,阿宁两岁了。

清晨的露珠打湿了我的裤管,草丛中的小虫在锄头落下时四散而逃,有一只彩色的花牛爬过我的鞋面,被我伸手抓住放在布袋里。

被废第七年,这片宫室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了。

我居住的启祥宫西面三间宫室因为没有人居住,逐渐荒废长满了齐人高的野草。

两年来,我悄悄凿开一个仅供成人钻过去的洞口,将三间宫室串在一块,这样我就拥有一片不小的菜地。

我试着种过番薯土豆玉米鸡毛菜,等等一切我能弄来的菜种,有些眼看着出了苗第二天就烂在了菜地里。

但对于一出生就点了种田天赋的华夏人来说,即便我在地里瞎折腾,或多或少都能活几样,这足够我跟阿宁果腹了。

“阿宁,牛牛虫。”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将布袋递给正在玩野花的娃娃。

正如我不会编草蚱蜢一样,牛牛虫也是我胡诌的。阿宁是个极好哄的孩子,一朵花一只小虫她都能玩一下午。

阿宁见我搭理她,丢掉手中的野花,就势钻进我的怀里要贴贴。

我见她手上染了草汁,脸上头发上沾了土,便伸出一根手指头抵着她的额头:“要洗手。”

她睁着大眼睛歪头看着我,伸手呀呀了两声,意思是‘还没有吃饭呀,为什么要洗手?’

我把袋子里的牛牛虫抓出来,用棉线绑了它的脚,牛牛虫飞起来扯着棉线,像是一个虫虫做的气球。

“手不干净会把虫虫吃进肚子里,虫虫在阿宁肚子里飞会很痛。”我做出一副痛苦的模样,阿宁不解,立马皱着眉,呼吸都急促起来。

她伸手又是摸我额头又是摸我脸,眼里含了一包泪,以为是我身体哪里不舒服。

我惊讶于她的懂事,却还是很无奈地垮着脸:“怎么就不会说呢?心里想什么要说出来呀!”

不知道别的孩子是几岁开口说话,只是阿宁两岁多了都没说出一个完整的词,这让我很忧心。

我检查过她的声带,还测试过她的反应,表面上看她都是一个很正常的孩子。

见我叹气,她扑进我怀里,抱着我的胳膊,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我看她哭得鼻头红红,顿时没了脾气。

我把牛牛气球放进她手里,哄着她自己玩,摸到她的额头,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动有点发热。

走到东边那块菜地里砍了一颗大白菜,掰掉外面的老菜帮子丢进藤编篮里,再抱起阿宁往回走。

路过墙边时,发现灌木丛愈发茂盛了,甚至遮住了我凿出来的洞口。

我拿柴刀挥手把外面的刺灌砍掉一些,天空已经大亮,初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阿宁趴在我的肩头懒洋洋的。

我将她往上托了托,灌木丛发了新芽,翠叶下藏着星星点点的红色,我看见那点熟悉的红色精神一震。

最难的那一年,为了阿宁跟我能活下来,什么野菜树皮我都尝试过。正是因为饥饿,导致我现在看到什么能吃的,都忍不住想法子要把它保存下来。

“阿宁,有山泡子吃了。”我将她放下,摘下一颗熟透的山泡子丢进嘴里,清甜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

阿宁看着我,我摘了一颗也不顾洗没洗往身上擦了一下,示意她张嘴。

她像是一只雏鸟,张开了小嘴,我丢进她嘴里,她学着我闭嘴去抿,不想眼睛鼻子皱成了一块。

我忍不住笑道:“大概还没熟。”

山泡子是难得的零嘴,把丛中泛红的山泡子悉数摘下,让阿宁揪着衣角兜着。

那些还是橙色和小颗的黄色留到下一次来摘,只要下过一场雨会很快成熟。

阿宁盯着衣兜里的山泡子,小心翼翼迈着小腿向前走。

我看着她像是个小萝卜头一晃一晃的,忽然就想起了外公。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每次我回乡下的时候都要战战兢兢地跟他汇报成绩。

考得好他会点点头,考得不好他面色一沉,阖眼不吭声的样子很吓人。

可是我记得有一年春天,见我好奇别的小孩吃的映山红和山泡子,他一言不发上山给我摘了很多,多得我双手都捧不下。

那天下午,我也像阿宁一样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一个被刺灌划伤了手的老人。

我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头呢?

记不清了。

如果阿宁回头的话,会看见我笑得像个傻子。

春日多雨,石板路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苔藓,阿宁被石缝中钻出来的几朵小黄花吸引了目光,伸长了脖子往边上瞧,兜里的山泡子都滚出来几颗。

“看路。”我扶正她的脑袋。

阿宁很听话,瞅了一眼小黄花乖乖往前走。

我舍不得看她难过,即便送不了她整轮明月,我也贪心想她沐浴在星光下。

转身采了几朵小黄花,插在她发上,阿宁扭头,整个人重心不稳就要往后载,我托了她一把:“整个春天开在阿宁头上啦。”

她望着我咧开嘴咯咯地笑着,春天啊,在她亮亮的眼睛里。

回到启祥宫,阿宁把满兜的山泡子放进木盆里,带着新来的花牛去见她的小伙伴。

菜地里的鸡毛菜、院里的杏树、墙角的瓦罐、还有压门石,明明才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她还是像出了一趟远门一样,用婴语跟它们一一打招呼。

我听她呀呀地跟压门石介绍花牛,偶尔顺着她的意思应和两句。

拿出藤编篮里的大白菜放入缸内,青菜洗净了搁在木筛里备用,白萝卜没有后世种出来的大,只有小臂粗细,我抹去上头的泥,用井水一冲咬上一口,水分十足,带着些微苦涩。

除此之外,篮子里还有一把我挖来的草根。

阿宁持续两天低热,虽然她表面上没有不舒服的样子,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采了一些能清凉下火的草根。

我蹲在石阶上用鬃毛刷将草根刷洗干净,然后切断丢入锅内,小火慢煎。

扇火的时候,我看阿宁盯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瞟到她手里只剩下一根棉线,原来牛牛虫飞走了。

她扭过头看向我,一脸无辜,指着天空含含糊糊说:“牛牛——”

我说:“牛牛虫也要回去找阿娘了,等晚上它会飞回阿宁的梦里,再跟你一块玩。”

她攥着手里的棉绳,偏头思考我说的话。

我起身在橱柜里翻出一罐糖,这时候的糖纯度不高,偏黄褐色含有很多杂质,甜度也一般。

这一小罐我也是废了不少劲才弄来的,挑挑拣拣选出一块最小,放在碾钵里砸成糖粉。

将山泡子摘去青蒂,清水洗净,撒上糖粉,招手叫阿宁过来吃。

往她嘴里丢了一颗山泡子,甜甜的味道将她脸上的烦恼顿时一扫而尽,眯着眼睛像是一只餍足的小仓鼠。

我用碗盛出来小半碗,让她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吃。

草根水这时候也煎好了,我倒出一碗放在窗台上晾着,草根水青黄色噗嗤噗嗤冒着气泡,像是童话里巫婆煮的毒药,苦涩的味道扑鼻而来。

趁着这空档,我起锅烧水煮面条,这些年我摸索出面食的七八种吃法。

冷宫里白米很难弄,上等的粳米还是有官职的大太监才能享用的。但好在掺着些麦麸的面粉不难,只要筛过两遍都能入口,

两个砂锅咕噜咕噜冒着泡,水开下面条,再加入洗好的青菜,往面汤里注入灵魂的是荤油,我只有巴掌大的一小罐,吃完就没有了。

木勺舀上一勺放进滚水里融化,滴入两滴酱油,起锅前撒入一咩咩粗盐,砂锅面便做好了。

用抹布隔热端着砂锅上桌,阿宁端着小板凳进屋,我见她碗里的山泡子还没动,就捏了一颗丢进嘴里。

阿宁见状捧着碗要把碗里所有的山泡子都给我。

我摇摇头:“你自己吃。”

阿宁又往我这边递了两回,都被我拒绝了,不知道是不是随了我的性子,她吃东西都很珍惜,一颗山泡子都能被她盘出包浆来。

她还不会使筷子,我拿了个小碗夹了一点青菜一点面,让她拿着筷子慢慢挑。

砂锅面的汤有青菜的鲜甜又夹杂着面食的清香,一口热汤入口,驱走了四肢的寒气,整个胃都熨帖了下来。

呼哧呼哧吸溜完面,青菜汤底一口不剩,浑身酣畅淋漓,鼻尖上都冒着汗珠。

阿宁还在跟碗里的的青菜较劲,我把青菜夹断面条弄得烂烂的,她拿木勺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吃完面,该喝草药了,药水晾得温温的,我浅尝了一小口,苦得让人咋舌,原本这草根水还要加入甘草、玫瑰花等调和味道的药物,现在就只有这一样败火的。

等了一会儿,并没有闹肚子的迹象。我又拿出一个大盆将药水稀释。

孩子吃的药跟大人的剂量不同,我不知道这样还有没有药效,只盼望着能多多少少有点作用。

草根水递到阿宁嘴边,跟所有不喜欢吃药的孩子一样,她的鼻子皱了皱,但看我也喝了便低头,小脑袋都要埋进碗里。

咕噜咕噜喝完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我十分严肃说:“咽下去。”

她闭眼生咽下去,泪花都出来了,张着嘴指着呜呜喊,应该是觉得嘴巴苦,我捏了一颗山泡子塞进她嘴里。

她含着山泡子抽抽噎噎了一会,等我洗完碗她早把我逼她喝药的事抛之脑后了,蹲在墙角跟她的瓦罐伙伴说话。

难得的一个大晴天,我把晾衣绳牵起来绑在两颗杏树上,抱出盖了一冬的棉被。

棉被潮湿散发着霉味,我将被套拆了,被芯挂在绳上用木板使劲敲打,空气中浮尘染上金黄的阳光。

不知阿宁什么时候躲在被子里,张开手抱住我的双腿。

我假装不在意,猛的掀开棉被,对她做了个鬼脸:“抓住你啦!”

阿宁捂着嘴叫了一声,还想要跑,被我提溜着脱了鞋放进大木盆里。

被套上放了皂角液,滑溜溜的,我也脱了鞋教她一脚一脚踩被套,阿宁的脚丫小小白白的,我提着裙角追着她的小脚踩,她咯咯笑得不停。

踩过一面再翻过来踩另一面,泼入井水漂洗时,阳光折射,在晒得暖烘烘的棉被到木盆上架了一条小小的彩虹。

阿宁睁大了眼睛,我擦去她脸上的水珠抓着她的小手,让彩虹停在她的掌心。

是夜,阿宁团在我怀里睡觉,似乎是白天玩得太累了,也不缠着我讲乱七八糟中西合璧的故事了。

我摸了摸她的脖颈,额头和后背,发现她还是有些低热,我坐起身,对着油灯细看,发现她脸色潮红,呼吸也连带着急促起来。

阿宁被我吵醒,半睁着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我。

“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热?”我着急问。

阿宁脑袋贴着我的胸膛,小手抱着我的脖子,哼哼了两声似乎在向我撒娇。

我心慌不已,隔一会就探一下她的体温,即便阿宁被我扰得无法安睡。

漫漫长夜,我都在跟心里的恐惧斗争,浑浑噩噩间,我想起从前一件的小事。

那会儿我十六七岁,也不知道自己是突然长了根反骨,还是青春期荷尔蒙作祟,我觉得妈妈特别啰嗦抠门,爱多管闲事。

明明说了第二天要穿的球鞋,她头天刷完,导致第二天还没干让我出不了门。

因为水费那一块三毛二的误差价,跟房东在楼道上吵起来让我不敢回家。

还有在店里看上一条裙子,明明已经标了特卖了还跟在菜市场一样跟人砍价,让我忍受店员的白眼。

我喜欢别人优雅漂亮不斤斤计较的妈妈,所以打定了主意不再理睬她。

可也是像阿宁一样,我那次发低烧,赌气没吃晚饭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我妈一趟一趟地探我的体温,吃药、喝水、擦身,忙活了一夜。

第二天她还能早起去市场抢那便宜一块钱的青菜。

那天清晨,我妈冲我说:“吃饭了。”

然后我跟她达成了和解。

事后我舀着粥问:“你不累啊?”

我妈仰着头像是一个战士:“你小时候折腾起来,都是大半夜往医院跑,钱跟石头一样不要命的往里砸,哪一次没把我急死?”

忽然那些莫须有的叛逆、不甘和别扭随风而散了。

成年后工作升学,奔走在繁华的大都市,我逐渐害怕成为一个母亲。

我害怕做不了像我妈那样无私的母亲,那样为孩子披荆斩棘,筑起一堵伟大城墙的母亲。

望着跳动的灯火,我亲了又亲阿宁的额头,替她盖好棉被。

披件衣衫随手捋了捋头发,出门转身去了隔壁,叩响宫门。

等了许久,张答应打着哈欠来开门,嘴里骂骂咧咧:“哪个作死的小妖精,大半夜的还叫不叫人睡觉了?”

我焦急万分,开口才发现声音已经嘶哑:“姐姐 ,求您帮我找个大夫。”

5

“你得癔症了,这地界我上哪去给你找个大夫?”张答应讥笑道,眼睛还是从上而下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身体不舒坦?”

我纠结万分,摇摇头:“不是我。”

“你没病吧?”张答应叉手挑眉道,“大半夜的不睡觉找大夫,还不是给你自己看病?”

见我皱眉紧闭双唇又说:“我早就听你那院里声音有古怪,别是偷藏了哪个男人私下相会?让我猜猜,是公公还是侍卫?现在他快死在你床上了,这才找上我来了?”

我看她越说越离谱,心一横拽着她的手就往我宫里走。

张答应趿拉着鞋,捂着披散的发髻嘴里乱喊,等走进我屋内,看着床上的阿宁,她沉默良久。

“我……”我想解释。

“你从哪里偷来的?”张答应正色道,“就算咱们命里没子嗣也不能去偷别人的孩子。”

“是我生的。”

张答应噗嗤一声笑出声:“你开什么玩笑?好端端的你就生了个孩子?还养在我隔壁两年……”

越说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少,她背对着油灯,面沉如水:“我早该看出来的,这两年你跟我换这么些东西,要全是为了自己那可就太荒谬了。”

“阿宁她病了,我知道请大夫很难,只求姐姐能想法子找人开两副药……”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雷声轰隆隆一响,阿宁抖了一下,呜咽着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我捂住她的耳朵,阿宁睁了一下眼,见是我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没多久,黄豆大点的雨点噼里啪啦落在瓦片上,夜风席卷着雨丝飘入屋内。

张答应咬着指甲来回踱步,我一张口,她劈头盖脸骂过来:“你个蠢货!你知不知道你会被她害死的!”

我点头:“我愚蠢我承认。”

郑宜时因她而死,我因阿宁而生。

“没有阿宁,我不知道这两年我要怎么挺过来。姐姐,你是知道的。”

没有足够奶水的那个月,我拼了命地吃东西,阿宁嘬不出奶,急得哇哇哭。

她一哭,我也跟着哭,两个人对着哭到天明,我无数次都想着,放弃吧放弃吧,为什么平白无故要把一个生命压在我身上?

可是她沉睡的时候,眼睛随着你转的时候,攥着她的手她咯咯直笑的时候,我竟然奇迹般地挺过了在这牢笼的两年。

有些花儿是不会枯萎的,即便身在墙角石缝里也会悄然盛放。

张答应仰头长叹,随即笑了几声,摇头问我:“孩子是谁的?出了事他还不想法子?”

“我不知道。”

她一窒,急得跳脚,扯着头发冲我喊:“你个蠢货!你个蠢货!你个蠢货!”

我不知道她念叨了多少句蠢货,末了还是卷走我放在架上的蓑衣,拿了斗笠往外走,我从床洞里掏出一包银子,抓过伞追了出去。

“不管使多少银子,只要能换来好药都是值当的,姐姐不必替我节省。”

她本想推辞,思索片刻还是接了钱袋:“打通关节花多少都是没数的,你这些说不定还不够。你看着孩子,我前世倒了八辈子霉欠你的,不过就贪了你一个镯子,就要惹上这些事。”

我撑开伞塞到她手里:“大恩不言谢……”

她抬手:“石锅鱼。”

我抬眸,她伸出两根指头,轻咳一声:“两顿,再加一只烤蹄髈。”

没等我答应,她转身走进雨中。

为了跟她置换东西,这两年我没少帮她干活,从收拾屋子到开伙做菜。

宫里要弄点像样的吃食太难了,公公们为了吃口热乎的还得跟宫女搭伙。

起初她还有些别别扭扭,但连吃了两顿烤鱼后,她毫不客气点起菜来,为此我在吃饭这事上花了不少心思。

又因为我偶然间见守夜的宫人腹中饥渴,在寒风中踽踽独行,所以尝试着熬煮了不少好克化的吃食在冷宫旁售卖。

先帝已经去了六年,我身份尴尬,因为被褫夺了封号又降了品阶,如今新帝登基,我这样的旧人就更加难以言表,但到底在身份上较之宫人有所不同。

是以只要我没有逃出冷宫的打算,只是做些以物易物的小买卖,又是对宫人有益的事,于是所有人都选择装聋作哑,钱也是这么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等到四更天,张答应携裹着寒气推门而来,丢给我两包药:“成不成就看这两副了,太医那群老牛鼻子只能治死不治生,只要吃了不再发热就没事。”

我千恩万谢,换了衣衫去院里煎药。

阿宁吃了药后发了一身汗,迷迷糊糊呀呀说着梦话,我环抱着她怕她惊厥,一遍遍跟她讲小鲤鱼历险记的故事。

回头一看,张答应捧着腮正听得入神。

给阿宁擦洗好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衫,去院里泼了脏水,然后起锅生火。

张答应回过神来看向我,我讪讪道:“没什么好报答你的,只有给你做几顿饭了。”

蒸上馍馍,我到门后拿了钓竿,转身去她院里。

她院里的小藕池是个极好的产粮地,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地龙都钻到了土面上,所以不费什么劲就挖到几条。

从前我很怕这些软绵绵没有关节的虫子,阿宁学会走路之后却很喜欢找各种各样的东西送给我。

有一回我见她手里抓着一根大地龙,断成了两截还在蠕动,吓得我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我好说歹说才劝她丢了这东西,但直到现在,我每天还是会收到“惊喜”,包括但不限于一朵野花、一根鸟毛或一块石头。

勾上地龙,抛竿。

天气大雨转晴,温度骤变,藕池里的鱼大多没有鱼口,坐了一会儿才勾上来一条大肚子鲫鱼。

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籽在腹中。

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

我将鲫鱼放生。又等了许久,最后只有两条瘦巴巴鱼儿咬勾,拿木盆装了勉强回去交差。

回到宫内,阿宁已经醒了,正跟张答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张答应指着她问:“这孩子不会说话?”

我羞赧道:“我跟她在玩一个游戏。”

“游戏?”

我放下木盆,坐到床边,阿宁很快贴过来抱着我的腰,我摸了摸她脸,张开大大的笑脸:“阿宁真乖!”

话一说完,她也眉开眼笑起来,张答应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她是个木娃娃,怎么逗她都不吭声。”

“我有时候要出去干活,阿宁醒来之后找不到我会哭闹,我怕引起旁人的注意,所以我就跟她玩了这个只要我没回来就不可以说话不可以哭的游戏。”

“她这么点大能听懂?”

“起初是不懂的。但,”我顿了顿,“次数多了她就明白了,阿宁她很懂事。”

张答应哑口无言,阿宁出生后除了我就再没见过旁人,她对张答应很好奇,躲在我怀里悄悄看她。

我要做饭,抱着阿宁撒不开手,干脆给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我身边,披上衣衫烤火。

她依偎着我,蹭了蹭叫着“凉——”。

我嗯了一声,见我没动作,张答应在一旁忍不住提醒:“她说凉,怕冷。”

“她在喊我。”

“我倒忘了你是南方女子。”张答应点头表示理解。

我脸上一热,暗道自己的口音这么重么?

鲫鱼杀好去掉内脏,打上花刀,洗净擦干表面水分。热锅下荤油,将鲫鱼煎至两面金黄,放入野葱结、萝卜丝,浇入开水没过鲫鱼。

大火煮沸,再加入白菜帮,淋入两滴醋。炖上片刻,最后放入白菜叶和盐。

鲫鱼汤汤白味鲜,倒入瓷盆中,上桌。

灶上的火还燃着,我从杂屋里拿出两个红薯埋进灰堆里,等灶上的火烧完了,红薯也煨熟了。

张答应早等不及,自己拿碗盛了鱼汤就着馍馍吃起来。我教阿宁将馍馍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浇入鱼汤做成泡馍。

估计还生着病胃口不好,她只吃了小半碗便指着自己的右耳说:“牛牛——”

我以为她还惦记着牛牛虫,便道:“等吃完饭我再去给你抓一只好不好?”

阿宁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扯扯我的衣角说:“牛牛——”

“知道啦知道啦。”我再三保证一会就去抓。

吃完饭,我挖出红薯,拍去表面的白灰。热气腾腾的红薯流着蜜,气味格外香甜。

张答应刚吃完半躺在椅子里打饱嗝,见我又鼓捣了点吃的,耳朵尖转向这边。

我掰开一半,用木勺挖了给阿宁吃。另一个拿给张答应。

阿宁平日里最爱这些,今天只吃了一口就捂着嗓子,我让她张开嘴,仔细看了看,不是被鱼刺卡了,不过喉咙倒是有些肿胀。

可能是病还没好全,我给她倒了一碗温水,让她坐在小板凳上一口一口喝下去。

我则去井边摇水,趁机把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洗一洗。

浣衣时,我见阿宁走到张答应面前,歪头看了一会儿,我正想叫她回来,她却张开了小手。

“抱——”

我捣衣声一停,张答应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我不喜欢小孩。”

我跟阿宁解释过面前这位是很好很好的姨姨,虽然脾气有点臭,但跟我是一样的。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懂。

没被抱起的阿宁也不沮丧,她想了想,蹬蹬蹬爬上床,从床头的小隔断里拖出来一个小包袱,三挑四捡,找出一块红薯干。

踮脚放到张答应桌前。

张答应瞅着这块黄褐色的红薯干发愣,没等她反应过来,阿宁又捡出一颗光滑的石子。

石子在桌上滚了一下,张答应回过神看阿宁一脸严肃,连两条小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那意思是,“你是不是也不喜欢这个?”

然后是树叶、一株干草、一块红色的木头,桌上的东西越来越多。

谁会拒绝一个孩子的善意呢?更何况她把她认为最珍贵的东西都捧在了你面前。

张答应扶额,认命道:“下不为例。”

说罢,起身弯腰将阿宁抱起,见我在院里笑,她瞪了我一眼:“别指望我给你带孩子。”

洗完将衣物晾好,我从屋里翻出些去年晒的桃胶,我打通的那三间宫室,其中有一间种了两株老桃树。

将桃胶洗净放在冷水中浸泡,我去抱阿宁,站在她右侧唤了两声,阿宁都歪在张答应的脖子里不搭理我。

张答应有些得意,以为阿宁黏她。又喊了一声,阿宁才扭过头,叫了一声娘,张手要我抱。

我眉头一皱,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张答应见我脸色变了也凝重起来。

“阿宁,右边耳朵里是不是有牛牛?”

阿宁向右偏了偏脸,点头指着耳朵说:“牛牛——”

然后张手摇晃做出跳舞的姿势来,我急道:“牛牛在你耳朵里跳舞?”

阿宁眨眨眼,我连忙查看她的耳朵,外表看并无异样,更没有什么钻进去的小虫。

我不愿去想那最坏的后果,颤抖着手去捂住她的左耳,然后张嘴说:“阿宁,听得见吗?”

她不明所以,还是张着手要我抱她,我着急问:“听得见吗?”

她眨着眼睛,像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脸焦急,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干什么。

张答应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她放下阿宁,咬唇道:“你等着,我去问问。”

说罢急匆匆出门,跨过门槛时踉跄一下差点扑倒。

漏液时分,她才拎着药一脸颓丧地回来,她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很难。”

只两个字就把我打入深渊,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泪夺眶而出,阿宁坐在我面前,她不明白“很难”是什么意思,只是着急地用小手来擦我的眼泪。

眼泪越擦越多,我不停地跟她说:“对不起……对不起……阿宁 ,对不起……”

阿宁张开手摸了摸我的头,像是我从前安慰她一样,她磕磕巴巴说:“娘亲,乖。”

三月底,我给阿宁做了一副传音筒。

张答应看着地上两个破竹筒还有一根棉绳,不敢置信:“你说这玩意能传音?”

“只要棉绳绷紧,不成问题。”我把竹筒底部凿开一个圆孔,将棉绳一端塞入,并从筒口取出,然后将棉绳栓在木棍上。

阿宁吃过药后,这两天耳朵不再疼了,只是右耳听力极弱,我要是站在她右侧,她要反应好一会才能判断我的方位。

我把另一端竹筒交给阿宁,让她站在院子一侧,我则带着一端走到五十步外。

棉绳绷紧,把竹筒放在嘴边,招手让阿宁侧耳听。

“阿宁,阿宁。”我喊。

她听到了,眼睛一亮,挥手欢笑。

我又喊了几声阿宁,她听到一声就应一声,然后学我把嘴凑在竹筒前。

我放到耳边,听见她大声喊:“娘亲——娘亲——”

酸意哽住了嗓子,阿宁不厌其烦一声一声地叫着,我连忙嗯了两声。

从前我妈总是嫌我遇事只会伸长了脖子喊妈,东西不见了叫妈,没生活费了叫妈,回到家一刻见不着人也叫妈。

可是啊,妈妈,妈妈,是成年后每叫一次都会让人泪流满面的存在啊。

春风吹,头顶的桃花瓣簌簌而下。黄柳舒展、虫鸣鸟叫,砖红的宫墙笼罩在晨曦的薄雾里,宁静悠远。

张答应撇过脸,我看向她,她揉了一下眼睛没声好气说:“该死的风。”

天气逐渐转暖,因为给阿宁治病花光了所有余钱,又欠下张答应一大笔债,所以得空我就操持起从前的营生。

有裴随侍在中间牵桥搭线,弄到足够多的红豆和绿豆是轻而易举的事。

起初我拿到那些堪称上等的红豆,差点以为裴随侍已经到了手眼通天能拿御用贡品的地步,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御膳厨房每日丢弃的一小部分。

能送进御膳茶房的红豆原是千挑万选过的。但为了能入御口,百斤红豆要选出其中最饱满圆润,毫无瑕疵的,其他被筛出来的红豆全部弃之不用。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帝王之家的奢靡,非我等常人能想象,它手指缝里漏一点,都足够我跟阿宁在冷宫立足。

把红豆倒进水盆里,阿宁个头虽小也想帮忙,我就挑出一颗红豆跟她说,最圆最鼓的是我想要的,瘪瘪的又瘦又小的红豆是坏的。

其实根本挑不出什么来,但阿宁还是一颗一颗红豆抓在手心仔细查看,嘴里鼓囊着:“圆圆的。”

靠西边最尽头的那间宫室有一片小竹林,上回雨后我去看时已经冒了尖。

提上藤篮钻过墙洞,张答应跟在我后面,打死也不要钻那个狗洞,一听我要去摘竹笋,还是黑着脸抱怨:“你就不能把这洞凿大点么?”

“干脆我明儿在这开扇门,后天把这墙拆了,大后天看太和殿碍事全推了给开成菜地。”我伸手将她拽出狗洞。

张答应没空跟我吵嘴,她抹着脸上的春泥,被面前一片欣欣向荣的菜地吸引了目光。

提着菜篮钻进竹林,春笋果然长出来不少,大的已经有拇指粗细,抓住笋竿往右一掰,咯吱一声格外清脆。

“我想吃笋尖鲜虾汤。”

“没有虾。”我无情拒绝。

“那春笋烧肉,不要肥的。”

“没有肉。”

转眼我已经掰了半篮子,张答应恼起来:“那有什么?”

“油焖竹笋。”我说,“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春笋怎么做都好吃的。”

我跟张答应回到院里,阿宁还在挑豆子。走到盆前,撩了一点水撒在她面上。

阿宁见是我,缩着脖子委屈地喊了一声“娘亲”。

我撩水继续逗她,张答应看不过嘁了一声:“孩子心性。”

自打生了阿宁之后,我发现我愈发像个孩子, 看见她更像是看见曾经小小的自己。

我撩了一点水泼向她,惹得张答应骂骂咧咧往旁边躲。

距离吃午饭还早,豆子需要浸泡三个时辰,我提议玩会“老鹰抓小鸡”。

张答应不理解:“为什么我扮‘母鸡’?为什么我得陪你们玩?”

阿宁抓着她的衣角,躲在她身后,我张开双爪冲她做了一个可怕的表情,惹得她尖叫着往张答应身后躲。

也不管张答应用不同意。游戏开始,我左攻右击,阿宁扯着张答应的衣衫快要把她勒窒息了。

张答应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被我挑衅了两回,撸起两只衣袖张开双手说“尽管放马过来”。

我围着她转,伺机进攻,她防得滴水不漏,不一会儿三人都出了一层薄汗。

阿宁显然是玩得尽兴,小脸红彤彤的。

我故作沮丧,拖着嗓子说:“阿宁,娘亲抓不住你啦。”

她露出两只眼睛,见我发髻散乱可怜兮兮的模样,忽然就从张答应双臂下窜出来,扑进我怀里。

我被撞得退了一步,抱着她转了两圈。

张答应气得直跺脚:“你见过'小鸡'自己舍身喂‘老鹰’的么?”

阿宁扯着衣袖,伸长了手给我擦汗,还鼓着腮帮子轻轻吹我脖子:“不热不热。”

我戳了戳她的脸颊,去倒热水给她擦手擦脸。

玩了这么久,张答应也累了,坐在饭桌前等着我上菜。

我替阿宁换了身干净的里衣就去灶下准备。

将剥去竹笋外壳,洗净切段,沸水加盐,竹笋焯水去除涩味。

锅烧热加入一勺荤油,油温五成热放一块糖烧至融化。

倒入鲜笋,围着锅边淋入一圈酱油 ,竹笋上色之后, 倒入没过笋的清水,盖上锅盖大火烧开转小火烧至断生。

此时酿造的酱油比较咸,中途也就不再加盐。

出锅上桌。除此之外,我从坛子里捞出一块酸萝卜切成片, 蒸了一个白菜卷饼。

笋块切得比较大,阿宁可以手抓着啃。

张答应吃得很香,给阿宁围围嘴的时候,她指着窗台上剩下一半的鲜笋问:“留着下顿吃?”

我摇摇头:“用来做酸笋的。”

以前我妈总是弄那些坛子菜,我偏爱新鲜的,嫌春天吃不了几顿鲜笋就过了季。

而我妈像是变戏法一样总能大冬天端出一碗酸笋炒鸡杂,让我过过嘴瘾。

长大后远行,她把装满酸笋的罐子整整齐齐塞进我的行李箱,我嫌行李重,带去工作地又麻烦,就跟她发脾气抱怨,说外面有钱什么买不到?

可是啊我妈还是每次会打电话跟我念叨,家里的竹林又抽了笋,她做好了满满一坛子酸笋等我回家。

正因为春天太短,所有母亲对食材施了魔法让它留住味道,让每个长大后只能看见故乡冬季的游子,念起童年春天的模样。

张答应好奇问我酸笋的做法,我说酸笋可以做酸笋鱼、酸笋焖鸭、酸笋溜肉片,除了给阿宁吃的不加辣椒之外,其他的都会加入剁椒一块腌渍。

嗜辣如命的张答应兴致勃勃,连声问什么时候可以吃?

我摸了摸下巴:“估摸着得等到冬天。”

她一听,满脸怨念,嘴里念叨着要她等到冬天,她能连坛子一块啃了。

我忍俊不禁,连忙保证只要酸笋腌好,先让她吃一顿解解馋。

夜幕降临,红豆也泡好了。

泡好的红豆放入锅内炒制,炒制开始时冒烟满屋红豆清香,红豆皮爆开,然后加入大量清水,中火熬制。

一边熬一边不停的搅拌防止糊底,直至软烂为止,最后加入足量的糖。

张答应今日要跟我一块去,我想了想点点头,说要是她撑不住觉得困的话可以先回来。

哄好阿宁,到了子时,我背着一桶红豆汤跟张答应一块到西侧甬道口等候。

不一会儿就有宫人揣着手低头走过来,张答应唬了一跳,那人不吭声也不抬头,只摸出两个铜板。

我拿木勺给他打了一碗红豆汤,然后他端着碗默默坐在墙根小声吸溜着。

等吃完了他把碗放在一边,照旧低着头走了。

张答应觉得匪夷所思:“真是个怪人。”

没想到后来的几个宫人,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都是默默吃完又回去当差了,中间没吭一声。

“把一群鱼关在四周都是铜墙铁壁的鱼缸里,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学会争斗。鱼是没有错的,错的是筑起墙的人。”我低声道。

张答应抬眸看向我,我收拾碗又说:“皇城里宫人近万数,为了活着明面上尔虞我诈,捧高踩低,但是这些身份低微的宫人,做着最低贱的事,入夜时分所求的不过是一碗热粥而已。就像是你,冷宫几年自身难保,还是会在我最难的时候拉我一把。”

她笑了笑,我看看时辰说:“帮我看一会儿,不必跟他们说话,收钱盛汤即可。我回去看看阿宁。”

她点头问道:“从前阿宁离不得人的时候,你是怎么出来的?”

“前六个月撒不开手,后面能睡一个囫囵觉了才趁机做些事。不过顶多一两个时辰就得回去看看。”

顺着甬道往回走时,迎面走来个宫人,宫人冲我福礼,我微点头侧身让她过了。

擦身时,我认出这是东边月华宫的翠儿,只见她满面泪痕行色匆匆,大半夜的不知要去做什么?

等我回来跟张答应随口提起这事,她靠在墙上打了个呵欠:“你操心她做什么?莫说是在冷宫里,就是在天牢里,也亏不到月华宫那位。”

我表示不解。

她冲我翻了个白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满京城谁人不知她有个以‘悍妇’著称的母亲?她爹官居二品,膝下就只有她一个嫡女,虽然庶子庶女不少,但没一个能越过她去。后被先帝纳入后宫,直封贵人,没两个月晋封为嫔。宫中上下无不待她恭敬有礼,这其中若是没她母亲在从中斡旋,我是不信的。”

“如此说来,这些年她在冷宫也是处处有她母亲上下打点?”

张答应点头:“尚在闺阁之时,我娘对王夫人的治家能力,御夫之道,待客之礼,都是点头称赞的。但可惜福薄,只得一女,但凡她膝下多一子,也不必这般跟老母鸡护崽一样惶恐度日。”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若换做是我,我也会为阿宁争一争,不管别人说什么,即便跌得粉碎。”

“我娘也这么说。”张答应眼里有些怅然,“不过好在就算没了我和小妹,家中还有小弟照顾一二,不至于完全断了念想。”

我从未听张答应提起过家人,正想开口,却见她弯腰收拾东西说:“该回去了。”

甬道尽头有烛火慢慢靠近,新帝登基后改“坐更”为“巡更”,巡防司的太监们已经走到了这僻静处。

鼓声紧慢各三下,乌蓝的天际,月亮落下只留下几颗星,四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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