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史话·第一辑(205)讲求忠信,虞国就能免于被灭亡的命运吗?
宫之奇口中的忠信观
晋国假道伐虢的大多数史料都来源于春秋三传及国语,在这些史料中,出场次数最多的不是晋国的君臣,也不是虢国的上下,而是来自于虞国的一个叫做宫之奇的大夫。
三传中的大部分言论都出自于宫之奇之口,宫之奇所说的“辅车相依、唇亡齿寒”长久以来一直都为人们所称道。这也使得宫之奇总是以先知先觉、睿智卓学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而与之相对的虞公则是一个贪财好利,见利忘义的卑鄙小人。然而这些描述是否真实,还很值得商榷。
总结宫之奇在三传中的表述,无外乎以下两点:
第一,虞虢两国要抱团取暖,相互依赖。这大概也是在晋国伐虢之前虞国一直采取的措施,虞虢之间的联盟非常牢固,这使得晋献公为此大为头疼。而另一方面,晋君无耻,不讲信义,连亲族都可以诛杀,作为同宗的虞国更不可以与晋国作为倚靠,因此不可与晋国结盟。
第二,鬼神和上天只辅助有德行的人,而不是虔诚地奉上祭品的人。而究竟什么样的德行才是上天所眷顾的呢?三传中没有详细交代,后来成书的国语对此进行了附会。国语作为儒家经典,借宫之奇之口讲了一番大道理,其侧重点主要是忠、信二字。他认为只有讲求忠、信的国家,才能在有外国军队驻扎的情况下不受损害。
究竟什么才是忠呢?宫之奇说,除暗以应外谓之忠——也就是说,所谓的忠,就是去除对方的阴谋来应对敌人。初看这句话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除暗以应外”似乎用来形容“智”更合适一些。经过多方求教,我才终于明白,儒家学说中的“忠”并非“忠君爱国”的“忠”,而是尽心于于王道。
所谓的王道在这里的体现就是“不绝人之亲,不乏人之祀”,而齐桓公之所以能够图霸中原,正是因为有“兴灭国、继绝世”的功劳,而这一切都是忠于王道的表现,因此才为儒家所盛赞。因此要想做到“忠”,首先自己要为人清明,尽力去避免巧诈的做法,是忠于王道。同时还要揭穿他人的阴谋,避免友邦为他人的巧诈所害,是维护王道。
“忠”——图片来源于网络而虞公的“不忠”就表现在,“今君施其所恶于人,暗不除矣。”也就是说虞公不能尽力粉碎晋人的阴谋,帮助虢国反制晋国,反而为晋人铺路,去伐灭自己的友国,让虢国接受自己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因此就是不“忠”。
所谓的信,并不是言出必行,而是要“定身以行事谓之信”。也就是说要剔除自己的私欲,坚持为人处世的准则(礼),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能因为外界因素的变化而左右摇摆,失去了原则。
“信”——图片来源于网络具体到借道予晋这件事情上来说,就是不要因为自己的私欲,而背弃自己的友国。不管这种私欲是来自于贪欲,还是自身的恐惧,都要堂堂正正,不为所动。而虞公因为贪图宝马美玉而背弃了自己的亲密邻邦虢国,这是“以贿灭亲,身不定矣”,因此就是不“信”。
最后他总结说,“夫非忠不立,非信不固。既不忠信,而留外寇,寇知其衅而归图焉。已自拔其本矣,何以能久?”离开了忠就无法立足,离开了信就无法稳固,不讲忠信,还要留外敌在本国驻扎,敌人知道了你的底细之后,就会回过头来谋算你。失去了忠信的根本,国家怎么还能长久?
既然说要讲忠信,宫之奇知道国家将要灭亡,自己却跑到深山里去享清闲,这样的行为是否也是忠信呢?在儒家的观念中似乎也算,儒家的忠信观的“忠”本意就是忠于王道,而不是愚忠。荀子说从道不从君,孔子也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信”是要遵循礼仪行事,而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言出必行,因为在儒家看来“言必信,行必果”是小人的作为。
因此对于宫之奇来说,不是我不忠于我的道义,实在是我无能为力。当国君选择背弃忠信的时候,我宁愿选择退出,也不与不忠不信的行为同流合污,这也算是一种忠信。忠于自己的内心,守正自己的人格,正是忠信的体现。
虞国的两难选择
说完这些,我们反过头来看,是不是虞公遵循宫之奇的这些原则就一定能够保全虞国了呢?答案显然是不能的。
如果说虞公借道给晋国的行为是不忠不信的表现,那么反过来晋国伐虢灭虞的行为本身也是不忠不信的,何以晋国就可以灭掉两国,而虞国就不能长久呢?因此国语中宫之奇的这段分析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春秋初年的大争之世,是一个弱肉强食的黑暗森林,一个国家不思进取就只能被别国所灭。终春秋一世,连年称霸中原的恰恰是不守忠信的晋楚两国,而陈旧迂腐的宋襄公给人留下的也只是笑柄而已。虞国身处大国之侧,不进行政治、经济上的改革,积极进取的话,无论怎样讲求忠信,都无法避免被吞并的命运。
这就是小国与大国相处时必然会出现的困境,荀息对晋献公所说的那一句“此所以小国以事大国也”道出了其中的关键。虞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荀息带着礼物到虞国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晋国给虞国下了一个巨大的圈套,摆在虞公面前的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无论虞公怎么选择,都无法逃脱被灭国的命运。
他们可以选择不收礼物,那也意味着跟晋国在此事上决裂了,等待着虞国的将是晋国大军的讨伐。而收下礼物却不借道给晋国——这个选项所面临的后果比第一种会更加严重。最后一个选项就是收下礼物,同时借道给晋国——即便是面临着晋国翻脸不认人的危险,但这对于虞国却是最优选择。
因此,不论宫之奇如何说教,如何坚持要与虢国联合对抗晋国,虞国都不能选择这条路。因为虞虢两国即便是联合起来,他们也无法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与晋国抗衡。而中原各国显然不会为了这样的两个小国而与日渐强大的晋国结仇,这也就决定了他们的联合之路很难走下去。
从这个角度上看虢公丑在失去下阳之后,不思抵御晋国的侵略,反而去讨伐戎狄建立功业的行为似乎就可以理解了。在面临亡国之危的时候,虢公知道自己无法独力抵御晋国的武力,因此只能寄希望于国际援助。但是虢国作为王室卿士,在国际上缺少有实力的大国的支持,只能通过践行政治正确的道路获取同情。
此时齐桓公称霸所打出的正是尊王攘夷的旗号,为了求得齐国同情,便只能奉齐桓公的旗号攘夷,也是不得已之举。但是虢公毕竟已经是人微言轻,这些作为并没有收到实际的效果,最终也只能眼看着晋国踏入自己的国门而无能为力。
因此,虞公、虢公二人在面对晋国入侵时所作出的选择,都是他们处在当时情景之下的无奈之选。他们的亡国并不能简单地用儒家的教条思想来诠释,春秋时期正处于中国政治经济大变革的时代,兼并和灭国已经成为当时的政治风气。一个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的国家,一味地遵循礼仪王道,并不能让其摆脱被吞并的结局。彼时兴起的国家往往是在不断变化的时局中,果断采取改革措施,适应社会的发展,才逐渐在中原称霸的。那些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政治制度和生产方式,只能被历史无情地淘汰,虞虢两国正是这场淘汰赛中最微不足道的牺牲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