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清人赵翼在《题遗山诗》中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他认为建立在乱世国家不幸以及文人本身悲惨遭遇基础上的文学作品往往会取得非凡的艺术效果。尼采也曾经说过:“一切文字,我最爱那些用血泪写成的。”乍看起来,似乎有点不人道,仿佛一定要把好的作品建立在文人的痛苦上似的,可事实也的确是这样。抛开历史风云的种种,我们发现,最能打动人,最能引起人共鸣的作品往往都与各种各种的痛苦沾边。因为,历史对受难者者有着天生的怜悯,后人对落魄者有着惯性的同情,另一方面,沾满血泪的文学作品确是作者真情实感的全部展现,而真情实感正是文章的全部精髓所在。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司马迁受辱,《史记》大成;柳永科场落魄,江湖词人出世;苏轼宦海沉浮,《赤壁赋》流传千古……
这样的话,晏殊似乎是无法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声了。他一生富贵,官场得意,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大喜大悲,这样的人似乎注定会被历史一带而过。可事实是,后人记住了晏殊,记住了北宋第一宰相词人的大名。
相比于在文学上的成就,晏殊在政治上的成就实在是不值一提。他虽贵为宰相,但生在太平时代,他很本分地做着他分内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可称道的。或许不甘心就这样平静过一生,或许公务之余还有闲暇,晏殊在词坛开辟了自己的第二个世界,辛勤耕耘,使后人称颂。
《宋史》说晏殊“文章瞻丽,应用不穷,尤工于诗,闲情有雅致,晚岁笃学不倦。”晏殊的词毫无疑问属于婉约派,绝大部分作品的都抒写男女之间的相思恋爱和离愁别恨。风格吸收了温庭筠韦庄的花间传统,且深受南唐冯延巳的影响。但是晏殊笔下的男女恋情已经过滤了花间词所包含的轻佻艳冶的杂质,显得纯净雅致。花间词往往工于辞藻,注重表面形式和格律,多是女性容貌和色相的描写,并无实在意义,故艺术价值不大。晏殊抓住了一个“情”字,情调也是雍容和缓,淡淡的忧愁中时而透露出自我解脱的气质,文采斐然却又不含脂粉气,变得清丽淡雅,温润秀洁。
公元991年,晏殊出生于抚州临川,这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北宋一朝,临川出了无数文学大家,后来的王安石、曾巩都是晏殊的老乡。史书记载,晏殊七岁便能写文章。十四岁,张知白安抚江南,晏殊以神童应试,与1000多名进士一起殿试。晏殊小小年纪,毫不怯场,文章挥笔即成,皇帝大加赞赏,赐同进士出生。十四岁中进士,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时有云“三十老明经,六十少进士。”多少穷尽一生,孜孜以求,都未能高中进士,而晏殊却唾手可得,实在是让人羡慕。
当时宰相寇准对真宗说:“晏殊是江东人氏。”江东五代时属南唐,是宋的敌国,这么说的意思很明显,即晏殊不可重用。”真宗却说:“唐朝名相张九龄难道不是江东人氏吗?”
对于寇准,真宗向来言听计从,这难得一次反唇相讥,却是为了晏殊。从看到晏殊的第一眼起,真宗就十分欣赏晏殊。
史书还记载了晏殊诚实的小故事,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晏殊的那份坦诚和自信。
皇帝要考晏殊的诗赋论,晏殊对皇帝说,这些题目自己练习时曾经做过,请求重新出题。这就让人大吃一惊了,一般人要是遇到自己曾经练习过的题目偷着乐还来不及呢,而晏殊却傻乎乎的说了出来。然而这却让皇帝对他刮目相看。重试成绩出来,晏殊仍是高分,真宗越发喜欢他的才华和诚实。
没多久,晏殊被破格做了东宫官。有一次真宗对晏殊说:“最近群臣都喜欢游玩饮宴,只有你不为所动,一心闭门读书,治学如此认真自重,正适合做太子的老师啊。”晏殊听了连忙谢恩,罢了还说了句让人忍俊不禁的话。他说:“陛下,你是高估我了啊。其实我也喜欢游玩饮宴,只是家贫无资。若我有钱,也会参与宴游的。”从后来晏殊的经历看,他说的不是假话。真宗听了自是大笑不已,对晏殊更是格外的信任。
第二年,晏殊官运亨通,历任太常寺奉礼郎,光禄寺丞,集贤校理。晏殊父亲去世,晏殊回乡服丧,服丧期还没满就被强令出仕。迁升太常寺丞,提拔为左正言、直史馆,又人升王府记室参军。这一年的官运还没结束,接着又任尚书户部员外郎,任太子舍人,不久又任知制诰,判集贤院。之后又任翰林学士,迁升左庶子。一个文人在政坛取得如此成绩,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真宗每次召见晏殊,向他问及政事时,晏殊都用巴掌大的小纸片以蝇头小楷书写意见。等到答奏完毕后,就连同底稿一起封好呈交给真宗。真宗非常欣赏他这种缜密审慎的作风,君臣相处非常融洽。
也许晏殊在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接受各种困难和打击的心理准备,他从前人的经历中得知要想在政坛有一番作为那是相当不易的,磨难和挫折是必不可少的。晏殊自不会惧怕,他直了直胸脯,正了正衣冠,迎接坎坷,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前路居然如此的平坦。惊喜之余的晏殊内心夹杂着十分矛盾的失落。太平盛世总是人所期望的,而乱世往往才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晏殊心里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嘴上万万不会说出来的。在外人看来,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吃饱撑的。晏殊是孤独的。
晏殊的词音韵和谐,温润和谐,推及而看晏殊的性格,应该是和蔼可亲吧,应该算是个翩翩君子。可是君子也有发怒的时候,君子不是懦夫,君子也是有脾气的。晏殊身居高位,明察秋毫,对朝廷的陈规陋习从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他为官雷厉风行,一言既出,往往不能更改。对于官员的错误,不管是谁,都会毫不留情的指出。晏殊在地方任事的时候,所有人都惧怕他那易怒暴躁的性格,谁也不敢违背他的命令。
仁宗继位后,章献明肃太后根据太后遗诏暂时临朝听政。宰相丁谓、枢密使曹利用都想独自向太后奏事,以专擅朝政。朝臣慑于他们的威势,没人敢出来反对。只有晏殊站了出来,他没有太多的废话说,没有啰啰嗦嗦的大情小理,直接说道:“向太后奏事的大臣需隔帘汇报,使太后不能看到他们是谁。”此事方定。后来晏殊又忤逆太后意旨,上疏反对张耆担任枢密使。
不仅处理政事,日常生活中晏殊也是个急性子。一次有事,他的侍从持笏迟到,晏殊大怒,用笏板打断了侍从的门牙。因为这件事,晏殊遭到弹劾,被调离朝廷,但不久就又调了回来。
如果非要在晏殊的仕途中找点波折的话,那还是有的。任何时代都不缺乏小人,而正直的人往往是小人攻伐的对象,更何况是晏殊这种身居高位的正直的人。晏殊的存在让小人很不安。小人们千方百计的给晏殊制造罪名,最终导致了晏殊的第二次被外调。
宋仁宗就是民间传说“狸猫换太子”的主角,他的生母是李宸妃,这众人都知道,除了仁宗自己。章献太后在世时,谁也不敢多言。李宸妃去世的时候,仁宗也不知道李宸妃就是他的生母。而给李宸妃写墓志铭的正是晏殊。晏殊自然是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墓志铭上多言。
当时仁宗对太后非常孝顺,他断不会吃饱撑的,傻乎乎地去做那个捅破窗纸的人。再说这也是皇族家事,他一个臣子也用不着管太多。后来章献太后去世,仁宗终于知道李宸妃才是自己的生母。子欲孝而亲不在,心中自然悲苦后悔万分。小人便以此为罪名,在仁宗面前说晏殊不厚道,知道却不说。
这就很有点滑稽了,当时知道这件事的人朝堂里一抓一大把,为什么说他晏殊不厚道呢?难道就因为晏殊写的墓志铭吗?其实小人们也够辛苦的了,要找晏殊的茬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晏殊生活富贵,什么都不缺,自然不会徇私舞弊,每天里除了喝点酒搞点宴会也确实没其他不良爱好了。
晏殊后来还是被贬谪了,原因小的让人发笑,就因为晏殊修建自家的房屋的时候调用了军队的官兵。可在当时,像晏殊这样的官员是可以征用官兵的。跟小人又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仁宗不是傻子,或许他自己想想贬谪晏殊的原因也会忍不住发笑吧。就算非法征用官兵罪名成立,但终究不是大逆不道,不是党争,不是思想错误。另一方面仁宗也离不开晏殊,很快晏殊就又被调了回来。
仿佛是怕晏殊在京为官太过无聊,特地让他外出游玩散心一番。
晏殊算是看明白了,在官场他已经没法有什么作为了,于是他全身心的把精力投入到兴办学校,提拔人才上。“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对于人才,晏殊毫不吝啬的大加提携,后来在北宋政坛呼风唤雨的范仲淹、韩琦、欧阳修、富弼皆出自其门下。当时有人送了他一副对联:“门前桃李重欧苏,躺上霞莩推富范。”
晏殊官场得意,桃李天下,一切都看似那么的完美。
有时候太过完美也是一种缺憾。晏殊生活太富贵,太平淡,曾经的理想和抱负轻而易举就实现了,这使得他大段的人生里无事可做。优裕闲适的生活和多愁善感的个性使得他常常反思和体悟人生。他从圆满的生活中体悟到一种不圆满,即想延长这圆满的人生而苦于人生的短暂,因而他在词中反复的抒发“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这类忧思。
晏殊身居高位,不需要用文字来做敲门砖,因此他的作品中没有功利之作。他一生平淡,也没有游山玩水的羁旅愁苦。他身居高位,是天下人的模范,他不能像柳永那样肆无忌惮地抒发心中感情;受地位约束,即使有感情也难以表达,只能隐于心底。这种有言难诉的无奈激起他创作的灵感。
晏殊一生嗜酒,家中宴席不休,为的就是希望在醉乡找到现实中没有的东西。他一生孜孜以求,可惜一无所获,因此感伤。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追求的什么,想要的什么。因何对现实不满,一切都说不出来,自然也无人理解。他想抓到时光流逝的脚步,想停留住夜夜的欢乐,往往自不量力。才知道,一切都不会因为自己而改变,人终将会老去,富贵浮名也终将远去。生命不可永恒,凡人只能无可奈何。
晏殊的词沿袭五代花间词的风格,而又不同于五代词,究其原因,一个“情”字。发自肺腑的悲戚、伤感,感同身受的忧伤、孤独,往往能让读者心弦一动。对人生有限的忧思和情爱的缺失交融在一起,两种苦闷相映衬,加深了情感的浓度,构成了晏殊词特有的风格,即浓情中渗透着沉思的特质。
也许很多人会说晏殊是无病呻吟,自取烦扰,而这恰恰就是晏殊的孤独所在。也许比起王安石,比起苏轼来,晏殊是幸运的,是没有资格自怨自艾的,可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哀怨太多。北宋词风改革,主张言之有物,主张抒发自己的感情,而晏殊无疑是这方面的开创者。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时光流逝的无可奈何都不是莫须有的忧伤,只能说晏殊在艺术的领域和内心情感的领域走的是一条不同寻常的路罢了。这条路是由晏殊的个人情感以及身世经历决定,这条路只属于晏殊。文坛不是劫富济贫的江湖,不是说富人就不行的,也许用富人来形容晏殊都是浅薄的了,旁人也实在没必要指指点点说什么。青史留名,晏殊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