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往事之钟山神传说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
《山海经·海外北经》
一
钟山其实很大。大大小小山峦重叠,绵延数千里。可是,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伸展身形,布满整个钟山。钟山景致千万,从西到东,有的地方冰天雪地,有的地方繁花盛开;数不清的溪流、沟壑、深潭、奇花异木、走兽飞禽,凡人一生也看不完的景象,她只需一眼就看尽。
刚刚到钟山的时候,她多少还是有点玩性的。有时,她会呆在云层中,十天半月,一动不动。那硕大的身形,遮天蔽日,整个钟山均被笼罩在黑暗之中;当她腾空而起、呼啸回洞府的时候,狂风呼号、飞沙走石、雨雪交加。
这景象宛如世界末日,山民在黑暗中奔走呼喊,庄稼毁损、房屋倒塌,牲畜发出恐怖的嘶鸣。钟山脚下各个部落的祭司出于惊恐,举行各种祭祀,献上各种祭品,以平息神的怒气。
这样的游戏玩过几次之后,她渐觉无趣。而山民们也渐渐习惯了,每当她在长空呼啸而过的时候,也不再惊慌失措。毕竟她是钟山之神,虽然出则风雨,可是部落的丰收、打猎、繁衍,都离不开她的护佑。甚至好几次西戎掠夺大荒中部的几个富裕小国,经过钟山时都不敢作乱。在大荒,大大小小山神无数。而钟山神是极其凶悍的存在,惹恼她的下场非常凄惨,随便吐口碎沫子,成千上万的人马就死骨无存。每年的年末,各个部落都会举行盛大的祭祀,以感谢钟山神一年的护佑。
年年如是,平乏无趣。她一度以为,在凡界的任期,就这么平平淡淡,直到结束。而这一年的年尾,似乎跟往年有了不同。抬到洞门的不止有五谷杂粮、各色花果、肉脯,还有具满身伤痕的尸体。说是尸体也不准确,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生息。血迹斑斑的四肢、布满动物撕咬过的齿印。真正致命的是胸口上洞穿的伤口,触目惊心,隐约能看到微弱跳动的心脏。
“尊神尊神,你快看看?这人是不是要死了?”守门的兔精趁山民散尽后,将她拖出洞府。“还是一个好看的男娃娃,眉眼长得可俊了。”兔精话还没有说完,瞥到她冰冷的目光,就此打住。毕竟这个披着蛇形躯壳的大神,来自九重天上。据说天上的神仙们都是长得极美极好看的呀。
“急什么,他还没有死呢。”她拖着长长的尾巴,慢慢地靠近。凡人的气息,生冷而浑浊,向她的鼻尖弥漫而来。闭上眼睛,一些画面生动地显现。跟随着父母上山打猎的小男孩,落单走失于密林深处。……猛虎的撕咬,哭喊无助的父母和族人……。
她低下头,似乎在沉思什么。
“尊神,不能救么?”兔精忐忑地问。难得见到这么好看的男娃娃,就这么死了可真是说不过去。虽说小身板瘦了点,肤色苍白了点。可是,兔精还是认为,活了几百年来,他是它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类了。
“可以救。不过,他应该付出点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呢?灵魂?寿命?一只手?一条胳膊?这些她都不需要。或者,她可以要他的心。凡人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夫唱妇随,结婚生子,相守到老似乎也很有趣。毕竟她不曾经历过。
她缓缓吹了一口气。白气笼罩的地方,枯骨重生,腐肉去尽。将死的人,忽然有了生气,从地上缓缓坐起。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兔一蛇,差点又昏过去。兔精忙过去扶着他,“别晕倒了,刚才要不是尊神,你都死了。快谢谢大神的救命之恩。”
男孩低下头,惊觉全身伤口已神奇愈合。心脏在胸腔间,强壮有力的跳动。想起从小听到的族人们讲述的钟山神的种种传说,明白是眼前这条身形巨大的黑蛇救了自己。那蛇明明是冰冷的,没有人的五官,可是在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她在对他笑。而她的声音,缥缈而幽远,不仅在他的耳边,也在他的心底响起,“我救了你的命,你准备怎么回报我呢?”
“我,……”他嚅嚅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高高在上的神明,受着人类的供养,保护着凡人。然而,神明也需要回报么?
她说道:“你本来是非死即残的命格。我救了你,改变了你的命运。注定,要向你索取点东西。这样吧,用你的心来交换,可好?”看出他的犹疑,她缓缓补了一句,“当然,你也可以不同意。我再把你变回去好了。”
即使他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但生命的可贵,他还是知道的。“别,我愿意。”
“那好。十年之后,待你成年,记得带着聘礼来娶我。别忘记了。”她慢慢地叮嘱,目送他离开。十年,她在凡间的任期还有十年。十年后,她就脱下这身蛇皮自由了。天之大,地之广,她可以陪他慢慢到老。
二
他无数次从梦里醒来。
那个幽深的山谷。天上似乎有月亮,还是没有月亮。他不记得了。不管有没有,那个神秘的山谷里都是清辉一片。林木蓊郁,小溪潺潺。梦里有一条好大好大的黑蛇,它救了他的命。他明明是很感激的。可是,他为什么那么惧怕呢?在梦里,他似乎触摸到了它冰冷的身体。那么冷,象山泉水一样冷冽。而它的身形巨大黝黑,它立起来的时候,宛如一座大山。似乎半个天空都被挡住了。这可怖的梦魇,无法摆脱,常常让他在午夜梦回时惊醒。而那条蛇,居然在梦里说,不要忘了它。记得要娶它。
不,他不会娶它的。神也好,妖也好,它总之是一条蛇。人蛇相别,他怎么可能和一条巨蛇生活在一起?只要想到都会害怕,又怎么可能喜欢它?
他后来再没有去找过她。连她洞府所在的山谷,他也从不靠近。
渐渐地,他忘了很多事。他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也有了青梅竹马的爱人。他爱的人是酋长的女儿,族里最美的少女,有着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她有一把好听而悠扬的嗓音,据说她唱歌的时候,山中的小鸟也会忘记鸣叫。
族中的长老们,最终把她许配给他。大婚之日,鼓乐喧天。宾客往来,载歌载舞。连周围的部落和一些小国,也陆续送来了大礼。婚礼举行了三天三夜。整个部落都沉浸在喜气之中。最后一天。那一天,他已经喝得云里雾里。那个时候,他以为,他的一生就这样了吧。和心爱的女人一起,生几个娃娃,夫唱妇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重复着父辈们曾经走过的路。
可是,她来了。她怎么那么好看呢?好看到他的心,怦怦地跳动,似乎一不小心,那颗搏动的心,就会从胸腔跳出来。他一定是要死了么?很多年前,他被猛兽的利爪洞穿胸口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么?好看到,他的眼睛里,除了她,再容不下别的任何东西。好看到,整个世界,都如浮云,再引不起他的任何关注。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一天,她来的时候,天地失色,半个天空都暗了下来。她御风而行,缓缓地从半容中飘下。一袭红衣,光泽涟滟。那衣服轻软飘逸,无风自动。头上戴了一顶上好的玉冠,宝光宛然。映着冠下的人,目下无尘,是人间没有的绝色。是想象不出,画也画不出的极致的美丽。她缓缓的向他走去,脚不沾尘,步步生莲。每一步,都是惊心动魄的美。
时间静止了。风也不动了。天上的云,似乎也不飘了。鼓乐声、祝酒声、舞动声、喧嚣而吵闹的人声,一切的声音都静止了。族中的长老、酋长、祭司,一切男女老少全都停下手中的事情。呆呆地看着她。她明明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可是只要她的眼光轻轻一扫,再铁石的心,都化作春天最柔美的风。
她走到他的面前,眼神清亮,宛如九天的湖水。那湖水荡呀荡,直荡进他的心底。那一刻,他忽然发现。他的心底是那么空,那么空。就算有全世界,也弥补不了的空。
“我是来迟了么?你穿着大红的礼服,是要结婚了么?可惜,我今天心情不好,没有给你准备礼物。我以为你会记得,我们的盟约。我忘了,凡人都是健忘的。那么,我还是祝福你吧。早生贵子,白头到老。你欠我的东西,我也不准备要了。纵使有一天,大荒崩离、西海干涸,你和我亦不复见。就此别过。”
她转过身,渐行渐远,隐入云层。转身的刹那,似乎有泪珠滑落,在接触到地面的刹那,化作一颗宝光流转的红石头。
他捡起那颗似石非石的美丽的石头,紧紧地握在手里。族里的长老和祭司赶过来,他们研究了半天,见多识广的大祭司对他说,“这颗晶莹灵动、色泽红润的石头,是世间罕见的红玉。神的眼泪所化,精固坚密、脂润无瑕。佩之吉祥。你要好好珍惜。”
后来,他终于没有如她所祝福的那样结婚生子。他抛下一切,孤身一人,穿过白山黑水,一路西行。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西海已涸、大荒崩离。他终于羽化成仙,登上昆仑之顶。那一刻,世事皆如浮云。唯有那一袭红衣,在心头明艳如血。唯看弱水滔滔,卷起千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