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限/成虎(中)
情意已起,风波却未平。养了徒弟十年,无限最近隐隐觉得那小猫好像进入了叛逆期。
叛逆期是个很常规的词,没人规定妖精也要像人类一样有各种期,但小黑真身为猫,可以说是一种随时处于叛逆期的生物。
然而要有对比才知何为叛逆,小黑自小便天赋异禀,练起功来也努力得很,近年来更是直接越级而上,成了会馆内最年轻的执行者。新上任执行者小黑除了工作外也不忘体恤师父,旁人看了便会觉得很是一派父慈子孝的风景。小猫懂事,在外可锋芒毕露,在内可乖顺可亲,让无限感觉养徒弟更像是多了件贴心小棉袄…虽然他未必时时刻刻都觉得冷,但有他,总是好的。
然而最近,小黑似乎特别热爱工作,越来越不愿意见他了。徒弟早出晚归,师父也不是闲人,师徒情意便被掰成几瓣,只剩下师徒这套薄薄的关系。
会馆自然不会那么丧心病狂,天天要求妖996,无限便下了结论:是他徒弟的叛逆期姗姗来迟。
“听说你徒弟最近表现不错呐。”
君阁之中还是那老样子,除了那高耸的茫茫书海之外还堆着老君喜欢的各式宅物。谛听领着无限入君阁,经过很多道靓丽的风景线。无限随口一问,听了一嘴那些东西的来历后便不想再继续知道了,一时内心有些复杂。
然而老君还是老君。虽不管世事沉迷acg,但这不妨碍他消息灵通。上可论世事繁杂,下可追本季新番,无限显然不是一个能与之讨论后者话题的合适对象,千里迢迢喊他过来意也不在此。待二人坐下,老君挥挥手便召来一张棋盘。上一盘棋逢对手,棋局未完,还胶着着。他也毫不在意地长袖一扫,让那些个黑白子自己落入棋斗中。不紧不慢,重开一局。棋斗放在他身侧,无限勾手,第一枚棋子便也同那自己注了茶水的瓷杯一样,稳稳地落进他手中。
无限执白子,不动声色:
“那是他自己的功德。”
老君近年来一直维持着节能模式,于是见着那意味深长的老辣表情出现在一张可爱的孩子脸上时,多多少少还是会让人感到些违和。
老君一边说着话,一边也不忘在棋盘上对他“围堵截杀”,他双手拢在袖中,让那棋子全靠他一念移动,棋下得毫不含糊,脸上却依旧是那样笑眯眯的亲切,
“我听会馆说他最近主动请缨,替会馆解决了不少小麻烦。但他毕竟是你的弟子,总让他去做些初级的工作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不如请会馆安排,下次让他和你一起去罢。”
“我并无异议,得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哦?老君似乎对他的话起了兴致,
“你那乖巧的徒弟,还会有不愿意的时候?”
无限端杯饮了口茶,让宽袖遮了他半张脸。低垂眼帘,便看不见他的任何表情浮动,
“这不由我说了算。”
当他无限的徒弟有好,自然也有不好;好在得高人指导,将来能必能成就一方风云,坏便在那几句风言风语便能搅得人心神不宁。谣言如虎,层出不穷,有将他无限说成世间一方大妖邪的,自然也有众说在妖邪之下小黑即将成为大魔头的。小黑年少有为,最近更是勤奋。年纪轻轻便能独当一面,自然要被人盯了去,更离谱的还传言“连老君也治不了这妖猫,便只能随他去”之类的说法。然而老君本人在此,却看不出一丝烦恼的痕迹,且对那传说中将祸世的妖猫不乏欣赏之意。
老君多年未收徒,对这师徒情当中的弯弯绕绕不想品出个中繁杂滋味。他欣赏无限的徒弟,但也仅此而已,从不涉入世事是他的铁则。话说到这份上,此时便也笑笑,自动忽略了无限话中的那些细微而几欲不可察的感慨。
“那便顺其自然吧。”
百年间人世修行,无限对于风雨早已能做到一笑置之;有成虎一言,便有众说纷纭,妖魔四起。然而无限深知自己不为虎,是为那屏风后一触即散的虎的幻影。小黑却不同,年轻气盛,做不到对风雨视而不见,不动如山,却反而会随风而上,不自觉地认为自己是那只真虎。
一朝成虎,便将自身都藏在那虎影之中,虚实不分。
老君自然是不问世事的,他所言只不过是提个建议,不能左右会馆的决定。无限却觉得有理,说不定能将此作为个突破口,破一破最近师徒关系中结上的冰,自那之后便记挂在了心上,寻着机会向会馆打了声招呼。馆长也是通透之人,一点便知。无限想着若能把徒弟捎着一起,除了能让他多学些东西之外,或许能创造一些长谈的机会。
小黑还未见过世间万物,即便行遍天下,也只是匆匆一瞥,看不清真实。此番风言风语又使他身处世俗恶意的中心。他此刻一言不发,埋头努力,便是想让世界知他也是有真本事,并非只是靠师父威名而扬起一方虎威的。
至于其他的.....师徒亲近,常年相处便有情深意厚,有了波澜,也都写在日常相处的一举一动中。而无限活了百年,那点小心思为师之人又岂能不知?
只怕求而不得,心魔暗生。那虎便也在心中扎根而起,弄假成真。
无限打了招呼,出于一个大家都懂的猫咪再高冷偶尔也需要撒娇的机会等原因,会馆这次自然慷慨地答应了无限的托付,将保密工作也做得很好,时至今日还让小黑认为这任务只是“恰好”落在他头上,
而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黑本人接到任务时,不免暗自叹了口气。
近日来他给自己找了不少事做,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一只四处转的陀螺,一回家便早已是深夜,沾枕就睡,避免了和无限说太多话的境遇。他师父是那样的,本身就喜静,小黑若不主动提起话头,便可以和他对坐一下午,等十壶茶凉。他猜想一段时间不说话倒也不嫌得唐突,无限独自一人漂泊多年,修为甚高独坐寒楼,大约早已习惯,也不需要多一个人来陪他说话。
经上次一梦,他便不想再加深这份师徒之间的交集了。有些事或许真的因为违背天理,便不应去碰触;修行途中心生杂念不可避免,察觉到了就应当点到即止。此次接到会馆的任务书,他想着不接,却也毫无理由推辞。
——毕竟他心中却有一方隐隐又些瘙痒,不可自止地雀跃着:多日见不到无限,也甚是想念。
一捧少年心火该如何浇灭?这是某种刻进骨髓中的东西,好像是猫认定了主人,便想时不时蹭上去撒撒娇一样。
工作内容还是真实的。会馆接到线报,说有一魔物最近常在城外山林中徘徊,因不知能力又有魔性。虽交给小黑一人解决便绰绰有余,但因不确定元素过多,还是保险起见请资历丰富人士无限来坐镇现场。自古便有妖精成魔,虽然现代的生活风格过于轻便,给妖精和人都制造了很多佛系生活的空间,但仍有妖乐意返璞归真,同古时那样隐居山林潜心修行,因心不平而得不到修为进展,最终便一路不平下去,走火入魔的例子。
“走火入魔,入得便是心魔。修行途中,心魔无孔不入,人人都可能生,只是有些人控制得精妙,有些人放它肆意滋长却不自知,想要追求更高阶的修为,越是执着,越生执念,自然不平。而那妄念执念便滋养心魔。”
大陆上空禁止飞行,不难到达的地方会馆便也不提供交通工具,小黑拿到任务书,便见上书一行大大的“交通方式自理,路费会馆报销”。
可能是猜想师父未必识路才顺便把自己叫着吧,小黑如此想到,给此番无限前来找了一个很靠谱的理由。于是火车地铁转公交,折腾大半天,此时无限和小黑便乘着城郊的破巴士一晃一晃地入那深山老林。任务只是个幌子,既然是要来和徒弟沟通一下感情的,无限便没有放过这长途旅行的空隙,在山路颠簸的途中见缝插针地进行一些说教行为。
正经说教,不得不听。虽然被那路颠得够呛,但好徒弟就是要做到师父说什么都得认真记着。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小黑自觉修为远不足无限那般深厚,在这山路十八弯中难以像他师父那样保持平稳,连语调都不带打颤的。山石凹凸,便将人也颠得七荤八素,除了无限一尊大神还稳坐原地之外,其他车上人的座位都换了一遍,眼见着就要滑出去,那司机福至心灵,猛一刹车,将一车人又原地摔了回去。多谢惯性,让小黑这么一顺势而摔差点就亲密接触无限的鼻尖。
之所以说差点亲密接触,是因为无限大神本人坐得一片平稳,在小黑即将被迫非礼师父前早有准备似的抓住了徒弟的后衣领,轻松便把他提了起来,等到风平浪静后再徐徐把他放下。稳妥得很,养猫之人的基本操作。
虽亲密接触未遂,但少年人那点纯情还是激荡了一方镜花水月,方才他就这么触到了无限的额头,再被那长发轻微地一扫而过。发丝微漾,像是似有似无的撩拨,和梦境里....似乎别无二致。少年人心思太多,意外也可以解释成另一种暧昧,分秒之间,便又多了一个不敢直视无限的理由。
不减反增,他好像更痴了些。
小黑捂着额头,满脸通红。
无限目睹这一幕,心说他这徒弟未免太好懂,面上却还保持不动声色,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为他徒弟留一些自我消化的空间。他拍拍刚才一方飞沙走石徒弟衣服上沾的尘土,便将双手背在身后,轻跃下车,背对着再也不看小黑:到了,下来吧。
小黑心意未平地跳下了车。意外陡生,心中有妄念他不能言,也不能直视无限。他本想什么都不管,一股脑地投入修行之中。而师父刚才一番教导,正是点出像他那样心烦意乱的修行,并不能摈除七情六欲带来的影响,而心思繁杂的修行并不能提高修为,不过是壮大自己的心魔罢了。
好像自己又被他看穿了。小黑沮丧地想,连进入山谷的脚步都有些沉重了起来。
心魔如虎。虚虚实实,影影绰绰,真假难以分辨。而在这份僵持中,又有眷恋爱意如潮,前来投下一道道折磨的虎影。
虎即为千丈软红尘,有妄念不可说,心上人亦不敢面对。
无限身处世外,心魔只有自己能解。解不了,便原地打转,手足无措,徒留它肆意生长。
抬起头,小黑茫然四顾而不见青山,
只有那心上徘徊的一千只老虎觑着他,模样各不相同。
TBC.
文/Ax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