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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秋深寻,晚来生

2019-06-29  本文已影响23人  隅川
文|秋深寻,晚来生

(1)

要说这接连阴世与阳世的入口有多阴森可怖,其实不然,不过黑夜瞧不见边缘,腥红月亮旁见不得半点星子,高高的城墙投落下厚重的影子,呼吸交替之声早被隔绝在门的另一端,而这条路上,生气全无。

三秋依旧站在那个位置,俯视从阳世跌落到阴世的不舍,妄图从阴世挣扎去阳世的不甘。

“踏往生门,行阴阳路,喝过孟婆汤,进入轮回道,该是什么去处,我已一一向你们说道。”

一道阴风掀过,三秋已从高墙上落到了地面,手里一把拂尘依旧干干净净,身后一个灰黑色影子顷刻间消散于世间。“违令者,或魂飞魄散,或堕入十八层炼狱。”

像这样的话,三秋已说了百年。

“三爷,这是俞道长最后一世了,不去看一眼吗?”阆擎站在三秋身后,看着这个黑衣男子,该是有百年不曾穿过白衣了吧。

“不去。”三秋盯着从往生门外不断走进的新亡人,面上都浑浑噩噩,却并不代表其中没有还贪恋着人世的东西。

“当真不去?过了这世,俞道长就该飞升了,往后再想见,恐怕就不能够了。”阆擎缓缓抬手摸了下脸上那道狰狞的疤,动作依旧有些迟钝。

“不去。”三秋轻启双唇,吐露出两个字,话音刚落,便只见衣袂飘动,已飞出很远的距离。

“唉~”阆擎叹了口气,往前一步,守着这往生门。

百年前,三秋还是只野鬼,怨气极重,没有阴司引路,不得入轮回,每当夜幕笼罩,便在这峄城里游荡。

“为何还未入轮回?”当三秋又一次站在拾烟阁前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响起,三秋缓缓转过身对上身后人的眼睛,他想这道士模样的人,与那些装模作样的假道士不同,他定能看见自己。

“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何时?”这道士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其他情绪。

“无名。”既是生前丑名,死后还记着做什么。

“贫道俞晚声,管阴阳二世来去之事。”俞晚声一扬拂尘,向三秋行了个礼。

三秋原以为他是要把自己这只野鬼打的魂飞魄散,却被他突然一礼怔住,这……这是向他行礼?三秋不曾想,生前不被当作人,死了竟会被人以礼待之。

“这是贫道第三次来到峄城,初来时便有缘见过公子一面,那时公子便已亡,何故现在还逗留人世?”

三秋看着俞晚声,他乌黑的头发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素雅的白玉发冠中,端的便是雅正之气。“不知如何去轮回。”

俞晚声看着对面的这只鬼,周身怨气极重,却不闻腥臭,只是鬼气之淡,怕是再过一段时间便会消匿了。“既如此,公子若是不嫌弃,便跟着贫道吧。”

三秋盯着他,一时间并不开口,又想到自己现在的境况,也知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摆脱了,便微微点了点头。

俞晚声见三秋点头答应,便从衣袖中拿出一张黄符,将三秋的魂魄安置在了黄符中。

东方微明,星子隐去了身形,酒楼瓦肆相继开门,挂上了明亮灯笼。

“贫道既于秋天再遇公子,不如,便叫公子三秋。”

(2)

“阴差大人,还请稍等片刻。”俞晚声一动不动的守着往生门,直到那领路的阴差将最后一个亡人领进了门,才从城墙上下来,叫住了阴差,“大人,贫道有一新友,亡故已有几年,何故没有阴差领入轮回?”边说边将那道黄符拿了出来,轻轻一拂,一道稀薄的影子便落在了他身旁。

阴差眼珠不动,只扭了下脖子,瞧了一眼三秋,苍白的嘴唇只张了一下,便在这无垠的昏暗中做了回应,“生前杀孽重,阎王不收,令其消散于世。”

杀孽重?俞晚声皱了皱眉,开口却是质问,“既知杀孽重,还放任人世不管,难道就不怕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阴差听出了俞晚声语中不快,扭回脖子看向他,“他所杀之人按命理也活不久,但即是他所杀便是犯了杀孽,阎王念其可怜才让其消散于世,否则入十八层炼狱。”

入十八层炼狱,这究竟是杀了多少人?

“时辰已到,我等先回去复命了。”阴差话音刚落,便凭空卷起一层浓浓黑雾,裹着那些亡人在三秋眼前消失了。

这里又恢复了最初的静默,三秋一双细长的眼睛望着阴差消失的地方,他再等这个道士的质问。

“三秋生前杀了多少人?”三秋试想了很多这道士质问时的模样,若是开口就扬起拂尘,那便随他打得魂飞魄散,可没想到,等他开口却是这样平淡无常。

“三十有七。”三秋不去看都知道这道士定是很惊讶,恐怕都后悔带他走了吧。

“三十有七……”俞晚声只低声重复了一次这个数字,却再没有其他动作,“三秋可否告诉贫道,为何要杀那三十七人?”

三秋收回视线,侧过脸看着俞晚声。

二十年前,三秋在拾烟阁出生了,他娘已从昔日的前院头牌成了后院的调教嫲嫲。

“你这个夯货……”

“低贱儿东西……”

“生下来就是来祸害我的……”

活着的十七年里,三秋听到最多的话,无非是这些。他那个酒鬼老娘,当初被赎出去做了别人的外室,以为生了孩子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哪知道那男人是个短命鬼,不久就死了,她又被那男人的正妻卖回了拾烟阁,挺着肚子接了两回客,结果做的激烈时下身淌血痛叫,扰了嫖客的兴致,被丢回后院就再没了往日风光。

“阿鑫,你娘可醒着?”每回老鸨来后院,都要来问问三秋,就好像是真的在意他娘醉没醉酒一般。

“醒着。”三秋端着新烧好的茶水让到旁边,果然看见老鸨身后几个大汉,正抓着一个算得上貌美的姑娘。

“醒着就好,醒着就好,你们几个把人给我抓牢了,人要是丢了,你们也别想拿着钱。”老鸨手指掐着帕子,对身后几个大汉指指点点,一股浓厚的胭脂味儿窜进了三秋鼻子里,直叫他恶心犯晕。

“唔唔……唔唔……”可能是三秋生得眉清目秀,看着便觉得善良,那姑娘竟一边挣扎一边用求救的眼神看向三秋。

感觉到这束浓烈的视线看向了自己,三秋却只是淡漠的低下了头,端着茶水转身走了,他自问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人,他也不过与这些人一样,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你应当救下那位姑娘的。”俞晚声静静地听着三秋的前尘,只是听到这段的时候忍不住开了口。

“我不过一个下人,哪有本事救别人……不过我当日若是救了她,说不定就没了后来的报应……”

那次老鸨又来问他,他娘醒着没,他以为老鸨又是送人来调教,却只见她身后的大汉只抱着一坛酒,他没有多想,应了声便走了。

三秋知道他娘厌恶他,便从不在她面前晃悠,那晚照常回来的晚,打开房门却见他娘抹着厚粉坐在桌边等他。

“娘,”三秋只瞧了言春一眼便将视线移到了桌上的那个翠玉酒壶上,不懂她大晚上得化成这个鬼样子是做什么。

“嗯,过来坐,”言春瞧见三秋回来了,立刻扯上嘴角,努力装出一副慈爱的样子。

三秋见她嘴角扯动时,似有粉末从她脸上簌簌掉落,深陷的褶子也夹不住这些胭脂水粉,她真的老了,这么一想,三秋心里软了几分。罢了,也不管她是要作什么妖,还是乖乖的坐到了她边上。

“这是红嫲嫲赏来的酒,她夸你聪明又肯干,让前院的生意啊,好了不少,快,你尝尝,是好酒呢。”言春又一笑,那眼角的褶子都快扯到脑后了。

三秋看回言春手里递过来的酒杯,却不立刻接过来喝,他今夜是有些动容,但并不代表他敢吃一个疯子递来的东西。

“是好酒呢,你快尝尝,尝尝。”言春又将酒杯递过去了些。

“娘,酒我还是不喝了,醉了明早起不来。”

“无妨无妨,这是果酒,甜的,不醉人,快尝尝。”言春见三秋总不接酒杯,有些动怒,“不识人心的狗东西,老娘给你倒酒竟敢不接。”说着,将杯子重重得放到三秋面前,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即是果酒,那我便喝了,娘也别气了。”三秋见言春喝了酒也没什么异常,便端起那杯酒也喝了,“天色已晚,娘还是早些休息吧。”

“好好好,娘去休息了,去休息了。”三秋屋里没有蜡烛照明,昏暗的很,便看不出言春脸上不寻常的表情。

夜凉如水,偏偏三秋躺在床上热得很,浑浑噩噩中解开了亵衣。这时三秋突然惊醒,这情形,他怎能不知是怎么回事,泛起血丝的双眼此刻布满愤怒,热,好热,烧得他受不了了,“水……水……”

“鑫儿是要水?”突然一道男声在床尾响起。

三秋惊恐的扭头,是尚书家的六公子蒋孜棠,白日里他们还见过!

“鑫儿叫声好哥哥,我便给你水喝。”蒋孜棠低头,戏谑的打量着三秋。

三秋眼里起了一层薄雾,脑子也快不清醒了,但这话里的意思他还是听得出来的,愤怒之余却更是恐慌,“求……求求蒋公子,大人……大人有大量,若是白日里小人哪里做的不妥,还望公子不要……不要计较……”

“鑫儿说的什么话,本公子觉得鑫儿妥得很,比这院里的姑娘们都妥。”蒋孜棠走到三秋面前,弯腰帮他把散落的头发捋到背后,一只手却在三秋单薄的背上流连,“鑫儿乖,哥哥好好疼疼你,没准一高兴了,就把你和你娘接出去了。”

这说的都是什么浑话!三秋在他的钳制下不停地反抗。

“唔……”蒋孜棠的脸被三秋的指甲刮出了血,扬手便给了三秋一巴掌,钳住他的下巴,“你娘可是收了我五十两银子,你不想她死就给我乖乖听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为了五十两就把他卖了!“蒋公子要杀了她,小人不敢多说,只求蒋公子……放了……放了小人……”

“果然那老妈子说的不错,你与你老娘不对付,那也无妨,五十两给她就给她了,你若伺候的好,本公子可赏你一百两!”

蒋孜棠再不管他,欺身而上,只顾自在快活。

日上三竿,三秋狼狈的躺在床上,腿间精液干涸,全身酸痛,嘴唇早就咬破结痂了,吸一口气都还觉得割喉咙。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言春激动的声音就传了起来,“看看看看,今早上,蒋公子又吩咐人送来了两百两,以后买酒都……”

“滚。”三秋盯着纱帐,眼珠动也不动,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

“你这是做什么,要不是我,你能拿到这些钱?”

“滚。”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要不是你这个害人的夯货,我能整天被前院的那些小贱蹄子挖苦?我可是你娘,是我生得你养得你,别说今个要你卖个身,就是明个要你进宫做了太监,你也得受着!”

“滚!”三秋终于转头看向了言春,他眼中不加掩饰的狠戾着实吓到了她,她小声的嘀咕了句“呸,生在青楼还要什么干净”便灰溜溜地逃了。

窗外桃花开的正盛,一片桃粉衬得天格外的蓝,只是在三秋眼里,从今往后,这些都将被蒙上一层灰,那些看似无心的讥讽,日后只会再多加一句:瞧,卖弄身体的浪货。

“我身在青楼,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干什么事还需要正当理由?”

初秋,朝廷密派了一批人马,探查严惩贪官污吏泄露一事,而这话,便是三秋找上一便衣所说。

“你要本官怎么相信你所言为真?”阆擎端着酒杯,打量着这个端着盘子站在一边低头伺候的小厮。

“今夜你可到后院左角,寻一间桃树后的木屋顶上听着。”

入夜,阆擎还是偷偷溜进了后院,他想着,若是那小厮骗了他,他就一刀取了他的性命。

“鑫儿,今日怎得这般主动找我?啧,你这破院子,怎的连根蜡烛也没有。”

屋里还有人?阆擎蹲在屋顶上,轻轻地拿起了一片碎瓦,伏身看去,却觉得那人有些面熟。

“小人的茶水不佳,还望蒋公子不要嫌弃。”三秋倒了杯茶递给了蒋孜棠。

“怎会,鑫儿倒的茶最是醇香。”这蒋孜棠出了名的油嘴滑舌,虽看上去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可那眼底遮不住的却是轻浮。

三秋的手被蒋孜棠抓在手里,面上却看不出一丝异样,眼里盛得是对蒋孜棠的期望,看在蒋孜棠眼里,就像是他家那只讨赏的大狗。在三秋的注视下,蒋孜棠抿了一口粗茶。

“蒋公子,听说你府上藏了个美人,比我们这拾烟阁的首牌还美上三分。”三秋躺在床上,一双细长眼睛盯着白色纱帐,任蒋孜棠在他身上啃咬,也不做任何反应。

“鑫儿从哪里听来的,莫不是鑫儿想开了,想跟我回去?”蒋孜棠见三秋没有一丝反应,更加卖力讨好,上两回虽是他用的强,但那滋味却让他流连了好久。

“小人只是个低贱的,哪能进蒋府的大门。”

“无妨,我可在外面南苑给你个屋子,你便住那里面,那平时没什么人去,也不会有人嚼舌根子的。”

“无人去?”三秋作势笑了笑,“蒋公子莫不是把小人当成了傻子,这巷子里人人都知,那南苑可是你蒋府私养美眷的地方,小人怎进得去?”

蒋孜棠听三秋笑了,抬眼便见他眉眼弯弯,顿觉心神一恍,“无人去便是无人去,我还能骗你不成?”

阆擎知道这人是谁了,尚书家六公子,曾有过一面之缘,是个浪荡子。蒋孜棠口中的南苑,他也是听说过的,只是这会蒋孜棠却说这私养美眷的地方无人去?哼,想来只会是有些不干净的勾当吧。

三秋眼珠转动,见屋顶泄下的一丝月光被隔绝了,便知是那便衣离开了。起先只是低声闷笑,而后转为朗声大笑,突然蓄力一推,将蒋孜棠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

“哎呦,”蒋孜棠后脑勺撞到了墙,眼前一片星光,扶着脑袋还在调笑,“鑫儿喜欢这样的?”

三秋从床上爬起来,看蒋孜棠的眼神如看死物,“蒋孜棠,你毁了我作为男儿的最后一点尊严,我要这样?我要得是你去死!”这句话几乎是从三秋牙缝中艰难挤出,寒光一闪,一把匕首被他举在了半空。

蒋孜棠见他眼神冷漠,本想推开他,却发现手脚无力,突然开始惊慌,“你你你……你敢,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若敢杀了我,我爹……我爹会让你们整个院子陪葬!”

“陪葬?不劳蒋大人费心了,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你你你……我求你,我求你别杀我别杀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求求你别杀我……救命啊,救命啊,救……”

噗嗤一声,蒋孜棠最后一句话再也没能说出口,他不敢置信的低下了头,他不信三秋真的敢这么杀了他,可那把匕首就插在他的胸口上,三秋每用力一分,就有腥甜的血液从蒋孜棠口中溢出。

“若当日我求你放过我,你应了,也不会有今日这结果。”三秋再一用力,整个匕首都没入了蒋孜棠的肉里,三秋手一松,蒋孜棠便歪倒在了床上,一双眼睛仍紧紧得盯着三秋。

三秋转身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找出了一根蜡烛,点亮后,打了盆水将脸上的血迹洗干净,又拿着蜡烛出了这木屋。

今晚的月色真好,三秋坐在院中,给自己倒了杯酒,难怪言春那老女人这么嗜酒,滚入喉咙却火烧心头,这滋味真能让人忘了前尘。

熊熊火势从四处散开,很快吞没了整个拾烟阁,三秋的眼睛里倒映着火光,他坐在火圈里,静静得喝他的酒,他还是心软了,赏了那些个人迷药,至少死的时候感受不到什么痛苦。

当晚,阆擎就带着人马潜入了南苑,果然在里面找到了许多账册,谁贪污多少,何时受赂上面记的一清二楚。

他想那小厮这是立下了大功,替他赎身也不错。

(3)

俞晚声说:你既杀了三十七人,我便让你在我身边待满三百七十年,为他们赎罪,你可愿意?

三秋答应了,但不是为了替他们赎罪。

“我既来了这世上一遭,本该看看江南塞上的风景才是。”多年后俞晚声问起三秋,当日应下这百年之约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三秋这般回答,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相传每年阴历七月十五,溯海鬼市大开,人鬼间的交易在这里是被允许的。

三秋跟在俞晚声身侧,穿过了一片白雾,明明看上去只是稀薄一层,但他们身后三丈远的地方却怎么也看不清。

“到了。”俞晚声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三秋缓缓的抬起了头,就见几步远有一长道,摊位如星,分明穿梭于各色货物之间的人也很多,却听不到嘈杂的声音。“去看看。”

等走入了人群,三秋才发现,这守摊位的皆是鬼,而这买东西的,人鬼参半。

“这位公子,买东西吗?三冥文一个。”

穿梭于摊位间,均是守摊人的叫卖声,声声入耳,却绝不觉吵闹。

本低头走在俞晚声身侧的三秋,怵然抬头,看向了离自己两步远的一个摊位。

俞晚声停了下来,顺着三秋的视线,瞧见了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却被一道从嘴角裂到耳根的疤痕去了七分俊朗。“三秋识得此人?”

这时三秋已收回了视线,又低下了头,“不曾。”

俞晚声又打量了那只鬼几眼,便又继续带着三秋往前。

“小郎君可是要买衣裳?”一个老婆婆坐在石头上,一觉瞌醒便见一双脚停在她的摊位前。

“是,婆婆可有素一些的衣裳?”俞晚声一路走来,看到的皆是些色彩艳丽,或绣满红花的衣裳,走到这,已行了大半摊位。

“有的有的,我找找,我找找。”老婆婆见有生意来了,忙起身在衣堆里翻找。“唉,找着了找着了,小郎君瞧瞧这件怎么样?”

俞晚声接过衣裳,仔细瞧了瞧,滚边均绣着雅致的竹叶花纹,是这衣裳唯一的装饰,却偏偏让人觉得恰到好处。“你可喜欢?”

“嗯?”三秋以为俞晚声是要给自己挑衣裳,却不料,那件衣裳却被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身上这件衣裳都破旧了。”三秋身上穿的,还是生前穿了两三年的衣裳了,且不说破旧,大小也早就不适合了。“这件你可喜欢?”

三秋又朝新衣看了两眼,明明眼神里全是欣喜,却一个垂眸尽数遮掩,“太干净了……”

“你生得清秀,穿白袍静雅,正适合。”

三秋听到俞晚声说“适合”,终于又再抬起了头,他以为会在对方眼里看到揶揄,但那汪泉水清澈,纯净无比。衣裳太干净了,他从来都是被骂作脏贱,何时能配上这么干净的衣裳?可俞晚声说,他生的清秀,穿白袍正适合,“谢谢……”

俞晚声见三秋同意了,便将衣裳又往他跟前递了些,刚碰上三秋的脖颈,那素色衣袍便穿到了三秋身上。

温度……三秋像是被烫到了,脖颈处被俞晚声触碰的地方还残存着一丝他的体温,原来人的温度是这样的吗?他都快忘了。

他们又四处转了转,买了些丹丸符箓,直到东方欲晓,鬼市从眼前慢慢淡化,俞晚声才又对三秋开了口,“我们去寻寻这鬼市的主人。”

俞晚声作为专管阴阳二世之人,这些日子里三秋也看出了他事务繁忙,自然不会以为俞晚声是来专门为他买件合身衣裳的,此刻去找鬼市的主人,只怕又是有什么麻烦事。

“你是何人?”一块黑匾上刻着“山前止水”四个字,单瞧这四个字,还以为是哪个文人墨客的居室,但那镶字用的却是真真的黄金,连这守门的小厮都穿得十分华丽。

“贫道俞晚声,来求见金大人。”俞晚声立在门外客客气气与小厮说道,而这金大人就是这府邸的主人,金钰。

“早不求见偏偏这时候来,你等着,我去通报一声。”

没多久,大门再次打开,小厮便领着他们二人进了庭院。三秋一进院子,真是被这院子的主人惊住了,假山是金子堆砌的,树是碧玉雕刻的,花是玛瑙挂上的……当真豪奢。

“哎呀,道长,这鬼市里,符箓丹丸、金雕玉石,看上什么直接拿走便是,我这当口忙得棺材板都要冒烟儿了,道长到底是有什么事儿非得见我不成啊?”这还没走进厅堂,就听见一个极不耐烦的声音从长廊另一头传过来,直到走近了,三秋才看见说话之人,他身量高挑,却不魁梧,穿一身金丝红袍,就连束发的发冠都镶着众多宝石,许是外貌出众,到不显庸俗。

“金大人。”俞晚声领着三秋向此人行了行了礼。

“哎呦哎呦,道长客气了,客气了,和我行什么礼啊。”金钰见俞晚声行礼,连忙赶过去制止他,“道长往后是要做大神仙的人,我可不敢受道长的礼。”边说边抬眼打量着俞晚声身侧之人,虽然他向来不喜欢这种没意思的白袍子,但这人穿起来还挺好看的,要是让此人去鬼市里边试边卖衣裳,肯定能成好生意,想着想着,金钰的两眼就要掉金子下来了。

俞晚声没有接金钰方才的话头,而是直接说明了来意,“贫道此来的确是有所求。”

金钰听着俞晚声说他有所求,可这有所求肯定不是鬼市里卖的东西,不然也不会特意来找他,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金钰收回打量着三秋的视线,小心翼翼的对上俞晚声问道,“道长是来借钱?”

“贫道是想向金大人求个人。”

“求个人?只要咱们这个鬼市有,道长求两个三个都无妨。”只要不是借钱就行。“不知道长所求何人?”

“此人贫道并不认识,他是鬼市中的一个守摊人,贫道只记得此人脸上有很长一道疤。”

三秋闻言像是想到了什么,偏头看着俞晚声,但对方并未看他。

“很长一道疤?老钟,鬼市里守摊的有没有个脸上很长一道疤的?”金钰向来只管鬼市进了多少钱,其他都是一个叫老钟的老鬼去管。

“回大人,有的。”金钰身后立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看起来十分木讷,回话却很及时。

“你去把人带过来。”

片刻后,一阵铁链相撞的“哐叮”声从长廊上响了起来,一个几分熟悉的人影在三秋眼里渐渐放大。

“大人,人带来了。”老钟领着来人向金钰行了个礼,便低头退到了一旁。

“道长看看,是这人吗?”金钰等得有些不耐,许是惦记着他的账本,说起话来不免几分急躁。

俞晚声直视着面前这个戴着铁链的男人,狰狞的一道疤明明晃晃,“是他。”

“既然是他,那道长就带走吧,我这儿还有事,就不陪道长了,道长自便。”金钰留下一句话,风风火火就往账房跑。

厅堂里只剩下三人。

俞晚声伸出左手,掌心放着一张定魂符,“过来。”话音一落,铁链禁锢的人瞬间化为一缕白烟,钻进了黄符内,“哐当”一声,铁链掉落在了地上。“这个你收着。”

自看清了来人的脸,三秋便再没抬过头,但一双耳朵一直细细听着,此刻俞晚声却同他说话了,还要把那张黄符给他收着。

俞晚声对上三秋的眼睛,也知他困惑,便开口解释,“他三魂受损,你身上阴气重,可供他修养。”

虽然俞晚声这么解释,但三秋仍不伸手接过那张黄符。

俞晚声见状,才明白他是疑惑什么,“三百余年,只要你鬼气不散,那于你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身边有个人,总归好过些。”

“身边有个人,总归好过些”,那时,三秋不明白俞晚声为什么要这么说,直到后来,他一个人游走在阴阳两世的时候,他才突然明白,其实在遇到阆擎的时候,俞晚声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吧,或许是更早之前——在他们定下百年之约的时候。

(4)

朝夕交替,三秋又三秋,百年不过一弹指。

明明皓月当空,而眼下这个叫做抚安的镇子,却仿若被黑暗笼罩,诺大一个镇子,到了晚上也不该如此死寂,身处其中,甚至在晚风里都能嗅到一丝腥臭。

“你是不是想死!”三秋怒不可遏的声音打破了这层厚重的死寂,只见他一伸手,将躲在门后的一个约过五旬的男子拽了出来,掐着他的脖子质问。

“咳咳咳……咳咳,不……不……道长……道长……道长救我……道长……”此时他却双脚腾空,两手扣着三秋箍在他颈项的手,脸憋的通红。

俞晚声的视线从飘落在地的黄符上收回,皱着眉头看向了二人,“三秋,放了他。”

“是他自己找死!”说着加大了手上的力气,而被禁锢的人两眼开始翻白,张口想求救,却发不出声音。

“三秋,不要造杀孽!”俞晚声快步走过去,握上了三秋的手腕,这人身上背了三十七条人命,他不想这人身上再背上一条。

“你别管!”三秋本只是想推开俞晚声,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却听到后者闷哼了一声,当即松开手,从地上扶起了俞晚声,“你受伤了?”俞晚声常年套着他的玄色道袍,光是看,三秋看不出什么,但能让他闷哼出声的,想必不是轻伤。

“无妨。”俞晚声撑着三秋的手站了起来,来到陈高策身前,“陈太守,望日后好自为之。”俞晚声目光清冷,说话间却不显丝毫情绪。

这陈太守,就是抚安镇的太守陈高策,说来也奇怪,这镇子的太守,百年来,便一直是这陈氏一族,不论直系旁支,从未落到他人头上。轮到陈高策这,已是第四个陈太守了。虽官职止步于此,但陈高策本就是个草包,也不求高官厚禄,若一直是这样,到也无妨,可自从四年前的初夏,他的长女染上热病成了傻子,他的几个儿子就开始毫无征兆的身残或是横死。

陈高策请人来看,都说是家鬼作祟,这不禁让他想起来了祖宅后院的那间空房,不,也不该说是空房,毕竟那里面摆着一口棺材,而棺材里躺着的就是那间屋子的主人——陈仲铭,那是他太祖父的幺子。

刚满及冠却横死的新尸,跳过报丧,直接放进棺材,用桃枝将其四肢定在板上,盖棺再撒上鸡血将棺材染成猩红,入土四十九天后,再将其接回生前住过的屋子,开棺以香火、牛羊供之,可保一族兴旺。而祭拜这种事,在陈高策幼年时,就随父亲参与过,他还记得,因为好奇,还曾偷偷跑到棺材边朝里看过,那是一张清秀安静的脸,但如果注意到棺材底板上的错乱抓痕,就一定会想到当时这张脸必然十分狰狞。

陈高策父亲死后,太守这个位置落到了他头上,而每半个月给那口棺材涂鸡血的事也落到了他头上。

官职与子嗣,自然是子嗣更重要。想通了这一点,陈高策就带着高人去了祖宅,却不想那高人才跨进一步,就吓得变了脸色,接连几句都说此鬼怨气太重,不断了陈家的苗是不肯罢休的。陈高策求他收了这鬼,却吓得那高人转身就跑了。

四年间,陈高策暗地里又寻了好些所谓的高人,却无一人敢去收鬼,眼见着他的儿女们,只剩两个还正常,他心底的焦虑一天比一天沉重。直到那日,一个自称俞晚声的道士,找上了门,说是要来收鬼,才让陈高策又重新看到了希望。

俞晚声当即就被陈高策带去了陈氏祖宅,一进那间屋子,俞晚声就不再出声,陈高策忧心忡忡得盯着俞晚声,生怕他也同之前的道士和尚一样,被吓退了。

“陈太守,容贫道回去准备一番,明日此时,贫道再来将其带走。”俞晚声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不管陈高策,转身离开了。

在回客栈的路上,三秋从定魂符里出来,走在俞晚声身侧,“怎么要回去准备一番?道长拿不下他?”

俞晚声回想起刚进那间屋子时,所看到的属于屋主人的记忆,是个可怜人,被至亲钉在那口棺材里百年,气运殆尽,自然怨气增生,“他太苦。”

“太苦?道长打算渡他上轮回?”三秋借着月光打量着这个相伴了百年的男人,明明是个心善的人,却从来坚守自己的准则,为难自己。

俞晚声微微摇了摇头,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自然是不能上轮回路的。”他只不过希望这可怜人最后离世的时候,能少些痛苦。

待到第二日戌时,俞晚声便带着三秋去了陈家老宅,陈高策已经等在了那儿。三秋按照俞晚声的嘱咐,关上了大门,瞥了一眼躲在旁边瑟瑟发抖的陈高策,便转身看向了俞晚声。

一切准备妥当,俞晚声开始请灵,随着低沉的咒语,三秋看到一道纤瘦的身影从暗红腥臭的棺材里坐了起来。

“来人可是陈仲铭?”俞晚声双唇不动,却发出了声音。

“是我……道长的确是个高人,即能叫我出来。”那道纤细的身影,说话声也如他本人一般,清和温润。

俞晚声似是察觉了什么,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说道,“我知你苦楚,此番过来,贫道是想帮你解脱。”

“道长要帮我?”三秋感觉那双死了百年的眼睛,此刻却泛起了光。

“是,贫道可将你附在这道黄符上,带回……”

“道长不是要帮我杀了陈家的人?”陈仲铭突然打断了俞晚声的话,三秋明显看到他原本还荡起一丝欣喜的眼神暗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阴翳。

“你已害了陈太守的长女,又取走了他儿子的性命,你不可……”

“不够!根本就不够!我要杀光陈家的人,我要杀光了他们!”突然陈仲铭目光一凛,腾空而起,手作爪状,朝陈高策奔去,最开始的那股书生气荡然无存。

俞晚声的目光一直停在陈仲铭身上,后者一动,俞晚声几乎同时出手,只是一道白光忽闪,陈仲铭的手就被拂尘挡下。

“道长,你若阻我,就别怪我了!”陈仲铭向后跃出一丈,肉眼可见的青筋布满脖颈面颊,他与俞晚声相对而立,衣袂翻飞。

三秋看着陈仲铭,不禁皱了皱眉,陈仲铭周身的气息发生了变化,一夜之间似乎变得更加狠戾,这是怎么回事?

俞晚声和陈仲铭已经打在了一起,屋子里不多的木具都胡乱的倒在地上,还泛着油光的窗户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是嫌屋子太小展不开手脚,陈仲铭向俞晚声击出一掌,错身时飞到了屋外。

三秋拽着陈高策追到了屋外,随手将陈高策扔在了一边,目光紧随着俞晚声。他那张百年平静的脸,似乎没有什么会让他慌乱,这也让三秋放心不少,转过身来向陈高策问话,“我们来之前,你做什么了?”

许是三秋周身泛冷,陈高策默默拉开了距离,“没……没做什么,就是在这……在这等道长。”

三秋不信,他向陈高策跨近一步,“陈太守,你不以实话相告,还想让道长帮你除了这只鬼?”

“道长一定要帮我啊,道长……道长是高人,若是道长不帮我,那……那……”陈高策盯着三秋,生怕他去叫俞晚声收手。

“所以陈太守,在我们来之前,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我……”陈高策被三秋注视着,不敢与他对视,慌忙低下头,艰难的吐出一句话,“我……我给他杀了一只黑公鸡,一只黑狗,又……又叫人将棺材里的钉子往里钉进了几分……”

陈高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重物落地的声音打断了,三秋回头就见俞晚声倒在地上,手中拂尘掉落在身前,一张黄符缓缓飘落在地。

一边想除了这鬼,一边还想得他气运,好个贪婪丑恶之人。“你是不是想死!”无名的火骤然而生。

最后,这短暂的闹剧以俞晚声的话告终,三秋狠狠剜了陈高策一眼,随着俞晚声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现在去哪?”三秋知道,俞晚声绝对不会放任陈仲铭不管,他定是要去寻到此人的。

“陈家祖坟。”

他们两人在夜色中起落,不消多时,便赶到了陈家祖坟,入目已是一片狼藉,墓碑碎落,保存多年的坟堆被震开,棺材板被扔到一边,里面的白骨散落在地。三秋跟在俞晚声身后,行了数十步才停下来。

陈仲铭瘫坐在一尊棺材前,“嘎嘣嘎嘣”的咀嚼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陈仲铭。”俞晚声站在陈仲铭身后唤他,他突然转身,将手中的东西扔向俞晚声,是一截人骨。

三秋看向一旁的石碑,不敢相信他既然挖出亲父的尸骨,嚼碎入肚。

陈仲铭嘴里发出“咕咕”的细碎声,最后一点神志脱离,他终究成了怪物。

俞晚声牵制住陈仲铭的双手,三秋趁机将驱怨符打在他的背上,却不料更加激怒了他。陈仲铭甩不开俞晚声,便突然得用力一带,将俞晚声拉近,张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平齐的牙齿却将俞晚声咬出了血,像是想将俞晚声的脖颈咬断。

俞晚声不禁皱眉,蓄力一掌将陈仲铭击开,朗朗明月照在陈仲铭身上,被俞晚声击中的地方分明深深的凹陷下去,黑红的液体从深陷的掌印边沿缓缓溢出,陈仲铭的神情至始至终都未发生任何变化。

驱怨符对他没有用!

三秋看着背对着他的男人,这人心里应该有些难过吧,不能让陈仲铭安安静静的离开了。

这一夜,百年的恩怨必须要在这块墓地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这个人世。

三秋为俞晚声摆阵,最后一个阵眼完成,一切都将结束,还来不及呼出一口气,就听“噗嗤”一声,温热的液体喷洒在了三秋的侧脸,惊得他手一抖,缓缓偏头,他只看见俞晚声护在他的身侧,胸腔被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贯穿,一颗鲜红的还微微跳动的心,被那只手紧紧抓着,“道长!”仿佛被贯穿的是自己,三秋挣扎着站了起来,想要扶着俞晚声,却又怕自己不小心力气太大,会碰疼他,伸出去的一双手,只在颤抖。

“无妨……”俞晚声握着陈仲铭腐烂的右手,缓缓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出来,两者分离时,对立的双方都像失去了力气,一齐向后倒去。

“道长……”见到那人向后倒下的身躯,那些疼与不疼的问题再也钻不进三秋的脑海里,他只想把那人紧紧抱在怀里,那样一个血窟窿,一定很冷。

陈仲铭倒在地上没了动静,那张贴在他额头上的符箓引起了小片天雷,三道雷电精准的打在他的身上燃起了烈火,只片刻,夜色中就只剩灼烧的气味。

“怎么会无妨!流这么多血……”三秋颤抖的声音唤回了俞晚声的意识,他艰难的抬头看着三秋,这人眼睛里亮晶晶的是什么?

俞晚声叹了口气,却扯到伤口流出更多的血,“你不是很厉害么?你快点……快点给自己疗伤啊……”三秋一边紧紧搂着俞晚声的身体,一边慌乱的在俞晚声的衣袖里掏出乾坤袋,想要在里面翻出一张用来止血的符箓,可是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怎么办!怎么办……”三秋暴躁的将乾坤袋砸到地上,双手紧紧地按着俞晚声的伤口,仿佛这样他就不会再流血。

俞晚声看着眼前这个焦躁不安的人,开始有些担心当初的抉择,他吃力地将手抬起来,轻轻覆在三秋的手上,“日后往生门的事,就劳烦你了。”一句话了,因果落了。

三秋愣住了,却又很快清醒,“凭什么要劳烦我,你自己的事凭什么甩给我……凭什么……凭什么……道长……俞晚声……我求你……我求你不要死……我求你了……”你死了,我又是一个人了,谁带我去鬼市挑新衣,谁教我练字学诗文,这漫漫百年,你凭什么留下我一个,“你那么厉害……你不会死的……”三秋握着俞晚声的手,紧紧地贴着自己的眼睛,有冰凉的液体从俞晚声的指缝里流出。

俞晚声缓缓收回手,“这是劫,贫道的劫,百年前贫道……贫道就算到有此一劫……”

三秋睁开眼,正对上俞晚声的目光,不知怎的,竟从里面看出些内疚。

“不要看贫道……”

随着俞晚声的这句话,三秋只觉得怀里的人变得越来越轻,从他的脚开始,变得透明,“不要……不要……”三秋努力收紧双臂,却留不住这个人。

为什么他都死了百年了,却还觉得冷呢?三秋跌坐在地上,怔怔的望着自己空空的两只手,分明刚才还抱着那个人,怎么才一瞬,就没了。

“三……三……三爷……”一个如同锯木的声音突然响起。

再如何也不会是陈仲铭了,三秋寻声音看去,在他之前砸乾坤袋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脸上有道狰狞的疤。

“身边有个人,总归好过些”百年前的这句话,原来是提前的道别。俞晚声,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可这留在身边的,根本就不是人,往后百年又如何好过!

三秋只留给那人一眼,便捡起染上鲜血的拂尘,收好乾坤袋,站起了身,“回往生门。”

凡是身死,不过踏往生门,行阴阳路,喝孟婆汤,只要不进那轮回道,他就能找到俞晚声。

(5)

落雨了,往生门里与人世终究是不同,三秋在这儿待了百年,还是头一次瞧见他落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照看杏花”——这是俞晚声教给三秋的第一句诗文,放下笔,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三秋看着这几个字,突然笑了,小楼他这倒是有,可现在正值初秋,而这往生门内也不见一点生气,更别提什么杏花了。

阆擎推开木门,带着湿润的气息进了屋子,“三爷,雨飘进来了。”他一进屋子,就见三秋站在窗前,他穿着黑色衣袍,也看不出站了多久。

“无妨。”每每说道这两个字,三秋都觉得俞晚声还站在他的身边,可转眼约定的三百七十年都已经过去了,后来的这些年,三秋总是回忆起从前的日子,想来,俞晚声是从和他做约定的那时起,就做好了往后的这些打算了吧,这个人,分明那么善良,却唯独算计了他,“我出去一趟,你好生看家。”

阆擎还没来得及应答,就见三秋一个纵身,在密雨中成了一个小点,直至什么也看不见,阆擎才关上了窗,将桌上的那张写着字的纸,替三秋收好。

细雨中,一道黑影从往生门内一跃而出。这人世,他终究是踏进了。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丝毫没有秋雨的温柔,他仿佛依旧能感受到肉体的疼痛,明明两百多年都这样过来了,为什么只是落了一场雨,他就忍受不住了呢?

耳边湿漉的风声,三秋又不禁想起那日去寻孟婆的情景。

“留步,你既是新接管了往生门的鬼官,便无需到这里来。”在奈何桥头,一个鬼吏拦住了三秋。

“我来寻孟婆。”三秋在长长的队伍中张望着,希望能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我便是。”

此话一出,三秋愣住了,“我想来寻个人,”传言孟婆是个样貌极丑的女子,可眼前这人分明是个俊朗男子,当然,纵然诸多疑惑,都与他无关,他只关心一个人。

“鬼官是要寻谁?”

“俞晚声,我要寻他,他既没过往生门,也没出现在阴阳路,可他总要轮回的,我想来问问,他是不是已经到这喝过孟婆汤了?”

“你说俞道长?俞道长此次是要飞升历劫,是不过常人的道儿的,你在我这里自然也是寻不到他的。”那人从他的大锅里,舀了一碗汤,说是汤,却是清清白白和水一样,他仰头将水饮尽,“你看,我这汤,对我尚且没用,何况是俞道长呢?”

三秋见他还接着之前的话头,也知道自己恐怕是寻不到那人了,“那我……”

“等等吧,俞道长将受三世之苦,届时你可去看看,但切记,不可干预,否则俞道长飞升之路必然受阻。”

俞晚声受这三世之苦,他又何妨不是受这百年之难。

一路奔波,终于到了,就是这家府邸了,是个富贵人家。

三秋站在门外,看着额上崭新的牌匾——“孔府”,三秋听着府内一片慌乱,知道是这府里的夫人要生了,不一会,小厮就领着大夫匆忙赶来了,他们从三秋身上穿过时,生生打了个冷颤,朱红的大门在三秋面前关上,他不敢进去,怕身上的鬼气冲撞了母体,等到月上枝头,以三秋的耳力终于听到了一声孩啼。

不知道等了多久,里面的动静终于歇了,三秋才一跃过了朱门,直奔内院。

那人就在里面了……三秋伸出手刚准备推开屋门,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迅速将手收了回来,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乌黑的衣裳,想了想,略一扬手,给自己换上了一身月白长袍,月影下,低吟浅笑。

三秋穿门而入,在小木床上见到了一个小小人儿,这是他惦念了百年的人。

“道长……我来看看你……”

三秋出门后,阆擎就睡在外室,屋外的雨还未停,却让人很心安,尽管他很久很久之前就没有了那种东西。他知道俞晚声,是那个时常以神识于他交流的道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了鬼市,可能是被抓去的吧,那儿的鬼,都被抽去一魂两魄,成了彻彻底底的被人控制的劳役,是俞道长给了他重生,他被放在三秋身上温养百年,才再次生了意识,尽管迟钝。

俞道长离开的百年,他陪在三秋的身边,他知晓这个人。他极少外出,常常一个人写字,写着写着就时常出神,阆擎立在旁边,知晓他定是又在想那个人了。有时等墨汁干了他就一把火将其烧成灰烬,撒在忘川河里,有时会带上一幅字经过阴阳路去寻“孟婆”,要一碗汤喝。那人还有个宝贝,是件竹纹滚边的素色长袍,平日里没事的时候,就从床里边儿将这衣裳取出来,小心翼翼的打开再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回原处,阆擎记得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就穿着这件衣裳,但后来,再没见他穿过素色。

百年的记忆在阆擎的脑海中一一浮现,直至一阵窸窣声在这死寂的黑里轻快响起,阆擎知道是三秋回来了,见过俞道长回来了。

待在往生门里久了,就不知道外界的岁月了。自从那晚见过那人一次,这百年不断滋长的念想仿佛一夜之间得到舒缓。

“你去见过俞道长了?”“孟婆”一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还坐在他的那口大锅旁,同来人说着话。

“你怎知我去见过他了?”三秋坐在“孟婆”的旁边,兀自舀了一碗汤,边喝边看着这些甘愿或是不甘愿忘却过去的新鬼。

“你往常来我这都给我带着一幅字画,这次没有,而且,我也好久没在忘川水里闻出墨汁、灰烬的味儿了。”“孟婆”拿着一把汤勺在锅里缓缓搅动。

三秋没有接话,一时间只能听见新鬼们”咕咚咕咚”将汤咽下去的声音,过了许久,他将手里的碗放下,才又开了口,“你到这里多久了?”

“四百年?还是六百年?不大记得了。”

沉默的长队仍在缓缓向前流动,只有“孟婆”将手中的汤递给下一个人的时候,队伍才会停下来,一个、两个、三个……三秋数着从他眼前路过的这些新鬼,面色惨白,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全都低着头,让人看了平生烦闷,“你在等谁?”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那人却给了他答案。

“我在等孟婆。”

“孟婆”在等孟婆,听起来有些荒唐。

“我把她错过了,在我还能见着她、摸着她的时候……所以我在这等她。”

所以我在这等他。

三秋站在俞晚声的屋外,这人就睡在这间屋子里,这是他的最后一世,然后呢,历劫结束,他是不是就该离开往生门,再也见不着,摸不着……

(6)

“你不是仙人。”这是俞晚声第一次同他说话,在这之前,三秋总是披着月光站在离他的木床三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这次也不列外,只是没想到这人像是特意等他一般,他刚在床前站定,床上熟睡的小人就开了口。

“嗯,”简短的一个字背后却是三秋极度的克制,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这个声音同他说话了,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会不管不顾得直接把床上这人带回往生门。

“咳咳……我叫孔孟平,你……咳咳……”俞晚声这一世的身体很不好,八年里总是大病小病的。

“三秋……”孔孟平,他这一世的名字叫孔孟平。

“你……咳……你是来做什么的……咳……”

“被子盖好,入秋了,夜里凉。”三秋站在三步开外,他不敢靠近孔孟平,怕自己身上的阴气会伤了他,等看着孔孟平缓缓将被子往上拉了些,盖住了下巴才又开了口,“我来看看你。”

等了百年,终于敢来看看你。

人世十年,孔孟平终于长成了三秋熟悉的样子,唯有一点,是三秋陌生的。

“初笄梦桃李,新妆应摽梅。疑逐朝云去,翻随暮雨来”,这是孔孟平教给三秋的第一首诗,他平日里都苍白着的一张脸,那一刻竟泛起了红,“三秋婚否?”

“未曾。”三秋借着烛光看着眼前的少年郎,明明是一样的脸,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同?

“那三秋可有心悦之人?”

三秋抬眼看向了那张熟悉的脸,少年郎的眼里盛满了蜜糖,只是那双眼,未曾看向他。得不到回应,三秋便退回了暗处,“夜深了,早些歇息。”

孔孟平只当三秋是害羞了,便也不再追问。黑暗中,三秋精准的将视线落在一处,他想问,想要问床上这人:道长,你可是有心悦之人了?

那晚之后,阆擎便发现三秋一直待在往生门,没再去寻过俞道长。

“你天天跑来我这里做什么?我这是孟婆汤,不是孟婆酒。”“孟婆”虽是这么说着,自己却也从锅里舀了一碗。

三秋依旧习惯性的盯着长长的队伍,并不打算接“孟婆”的话。

“可是因为俞道长?”

“孟婆”等了很久,原以为三秋不会开口的,“他说他有心悦之人。”

“他?哪个他?俞道长还是那孩子?你我都要受情之一苦,更何况是人?”“孟婆”看着眼前双眼含泪的女鬼,给她盛了满满一碗汤。

三秋转过身,看着“孟婆”,似乎有些不解,“情?”

“孟婆”也转过身,看着这个相识了百年的好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就弯腰笑了起来,“我竟忘了,三秋生前也不过是个孩子,还不知什么是情。”

那年孔府宴席,孔孟平遇见了阮梦沅,那大抵就是情了。

“泠河的荷花开了,泛舟赏荷最是适宜。”

三秋只以为他是想出去了,“你若想去,我可带你出去。”直到他撑伞站在杨柳树下,见到了阮梦沅。

“孔公子?”

“阮姑娘。”三秋侧首瞧身边这人,苍白的脸起了红晕。

“俞道长这一世想来是爱别离。”“孟婆”将碗里的汤一口饮尽,取过手边的字画,慢慢将其展开,“不知三秋能不能赶上。”

爆竹声响,十里红妆,终是赶上了。

“一拜天地~”

三秋撑着伞,站在孔府门外,那句“夫妻对拜”穿过层层院墙,钻进了他的耳里。

院内觥筹交错,一刻不曾停歇。

夜幕低垂,三秋将伞收起,他至少要在洞房花烛前再见一次俞晚声。

低低的呜咽,在那方小院里隐约传出,一路上,静的诡异,那处空了百年的胸腔,又一次骤然紧缩。

三秋一甩袖,冲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一口黑色棺材摆在屋内,似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啊!”跪在火盆前的小厮被三秋吓住,连连后退,紧紧抱住那口棺材,“你你你……你是何人?”

三秋似是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一步一步走近那口棺材,在离棺材一步远时,才停了下来,挪动双唇也只能发出轻弱的声音,“三秋……”

“你……你就是三秋?”小厮从地上爬起来,挂着泪水的眼睛来回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你既是三秋……这个……这个给你……是我家……我家公子交代的……”

那是一封书信。

“我来守着吧。”三秋攥着信的手指不住地颤动。

“可……”

“下去吧。”

只这三个字,竟和他家公子语气一样,小厮望向棺材,转身时又落了几滴眼泪。

明明只百步之隔,那头大红灯笼,酒客谈笑,可这方,唯有屋外流进的月光,才能将那口黑色的棺材照个半亮。

“我生来体弱,这孔府于我而言就如冰窖,八岁那年,初见三秋,尽管这十多载三秋总是匿于暗处,却给了我颇多温暖,我知晓,三秋待我也是因为我有幸和故人长得像……阿沅……我该叫阮姑娘了,让人看见了倒污了她的名声,她嫁给我大哥才是良配……那年泛舟赏荷,终是我利用了三秋,若三秋不嫌弃,等我死后就去陪你……”

“哗”一声,三秋将信捏在了手心,一只手扶上了棺材。

那人睡在里面,安安静静的,就像平日里那样,三秋向前探了探,伸手想触碰一下他百年都未曾碰过的人了,只是伸出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枕边的那抹红帕,他见过。

“三秋可知晓那是何物?”那年孔孟平的二姐出嫁,他远远指着那抹红色问三秋,“为心悦之人挑起这方喜帕,想来是桩美事。”

你既说死后要陪我,为何还要带着它?

三秋闭了闭眼,像是有眼泪溢出,才将那方喜帕拿起,缓缓盖在了头上。

(7)

“孟婆”说俞道长历劫结束了,阆擎想着三秋还未回来,怕是又要面对百年前的场景了,“三爷……”一路赶程,终是到了孔府。

三秋缓缓转身,原是以为屋外风大,才掀起了红帕,泄进一缕流光,却是一角玄色道袍撞进了眼里。

“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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