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灵魂的流浪

片断[5]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梦里出现的地方，我好像在那呆了很久，又好像我从未去过。那里花香四溢，溪水潺潺，鸟儿的鸣叫声清脆悠扬，我坐在一个秋千上，荡来荡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和老公每天早上出门，各自去单位忙忙碌碌，晚上归来，烟火人家。吃罢收洗罢，我去书房看书写字，他则到电视剧中寻找他的乐趣。

今晚，如往常一样，我10：00从书房出来，老公也关了电视。准备睡觉了。这是我们的默契。

我正洗脸，他走向卧室。走过我身边，摸摸我的头，问：“我们几年了？”

“啊”！我抬头，感到好笑，这不是天天看微信朋友圈里晒的台词么？笑着看向他，他认真地说：“二十四年了哦，又一个纪念日要到了。”

我心中一动，是的，又要到元旦了。一九九四年的元旦是我俩结婚的日子，二0一八年的元旦马上又要到了。真的，我们几年了？这句话这时好像是一个挺感动的句子。二十四年了！

他静静站在我旁边，我正在进行洗脸后的护肤。“准备给我买礼物么？”我冲他笑笑。“你想要什么礼物？”“买衣服呀！”，这是我们对话的常有模式。他知道我喜欢买衣服，从不掩饰。

他若有所思，“这个节日还真想送你一件衣服。你还记得吗，结婚那年我们去北京，你看中的那件红大衣？价格挺贵，你硬是没买的？”

想起来了，那时我们囊中羞涩，是有那么一件红大衣，挺美的，但我没舍得让他买，他竟然还记着。

“你抽时间好好去挑一件红色的大衣，质量要好的，穿上，纪念我们的节日。”

他去卧室了。我站在洗脸镜前，眼中起了雾。看着镜中渐渐模糊的自己，我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些青涩的岁月，和那个遥远的梦一样的地方......

走向社会的那一年，我十九岁。高中毕业。十九岁是一个花儿一样的年龄，但那时的我却身心疲惫，伤痕累累。

高中生活的前半段是充满快乐的，我认真地学习，积极地锻炼，在学校德智体全面发展。我是来自农村的孩子。那个时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农村还很穷。农村信息也很闭塞，没有电话手机，电视也还是黑白色的。农村的孩子，小学、初中都在农村中学上学，考上了高中才会到城里读书。所以，到城里上高中自然是很快乐的事。但农村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知识面也窄，所以也显得非常得单纯和稚嫩。

然而，一场攻击或者说是伤害突然到来。来自于一个高二刚转走的同学。其实之前我们虽是同班同学，但交往不多。她住城里，走读生，上学来放学回家；我则来自农村，住校生。她转走之前我的学习成绩从第十名一下冲到了第二名，而她则是第一。没想到她转学后，很快就给我来了一封信，说她走了我就是第一了，说她看不起农村人，等等，用的红笔，用的烂纸头。

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平静的湖水中投入了一粒大石子，泛起了圈圈缕缕的涟漪。拿着信的手在颤抖！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受到了伤害。为什么会这样？十七岁的我是多么地迷惘、想不出个所以然啊！人心如此，竟是这样！我是一个内向的女孩，所有的痛苦和迷惘闷在心里。何况，我又如何去向他人倾诉！我哭了，泪水无声，心在一滴一滴地流血。

这种红字的碎纸片又一次来了，又一次像刀一样一下一下划拉着伤口。

我清楚记得，青涩年代受到的这第一次莫名的冲击，就是这个小女孩结束纯稚的开始。

我模糊了对人的看法。一直以来，我是一个只知读圣贤书的学生。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想到去了解社会、了解人心。我读书、锻炼、帮助同学。我书读得好，在校运会上也能拿奖牌，一直总被评为“三好”生，从小到大都是不折不扣的好孩子。我在校园的真空里做着真空的梦。我相信一切都是美好的。我相信我身边的人，相信人心。可那时的我不敢再相信，我不知道我所处的是一个怎样的社会，怎样的人间？

心中盛开的一朵朵鲜艳美丽的花，在一瞬间，全谢了。小女孩的单纯谢了。

对于小女孩来说，一个举动、一句话、一个微笑都可构成一个世界，同样，一次伤害便足以让她形成另一个世界！

自那时开始，我便不能好好读书了。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什么样？我想了解社会，了解社会中的事情和社会中的人心。但，我的学业怎么办？我是矛盾的，矛盾的我常常感到一颗心的无所适从。我的学习成绩这时已不太稳定，我的心思时而在学习上，时而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高二结束的那个夏天，我们暑假作业的其中一项是：进行社会调查，然后写调查报告。我们好多同学都在这一暑假通过做小生意或打工来体验生活。我便这样闯入了这个未知的社会。我做了社会调查，也读了不少涉及社会现象及评及社会的书，完成了我的调查报告。在纸面上写着光明与美好的同时，我心中埋下了社会阴暗面的影子。社会上的行贿受贿，官倒腐败现象，给我初涉社会的心灵又一次不小的冲击。

紧接着，我读了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将我原本对国人怀疑的心又推向了一个更茫然的程度。柏杨先生对国人的评价是一针见血，将国人批得体无完肤。虚假、伪善，丑陋的中国人形象在其笔下栩栩如生。我的思想随着国人的丑陋而激进。我拍手叫好，在热血冲动偏激执拗的年龄里为这份剖析而叫绝。

在心的创伤之后的这一天，见到柏杨先生对于国人丑陋的肯定，我的心在泣血中寻求到了一份答案。是的，这个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已否定了这个社会。

当时的社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中国正处于一个开放搞活的不成熟阶段。追求自我和人性是一股个人生活的潮流；盲从西方，否定国人是当时的一种社会思潮；发展中的中国本身当时也存在着严重的脑体倒挂现象，知识不被看重。这种交错复杂的社会自然良莠混杂、众说纷纭。

其实，学生本就生在社会，但校园自古就隔离于社会，在某种程度上。当身在校园热血腾腾的学生真的触及这个社会，在不成熟的年龄和眼光中，一切都可能流于偏激。

社会怎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归宿在哪里？夜半醒来，我常感到一颗心莫名的苦痛与焦灼。我像一个陷在沼泽地里的旅人，怎么走也走不出来。

这对于社会的开口，在初始，原可以再关上，只要我疏忽一点。但我是一个固执的人。就像这之前对于学习的执着一样，我疯狂地将这开口撕大、撕大，一头钻了进去！

八九年学生及社会人的政治动乱，更给我年轻无经历的心又一次苦恼的更思索不通地冲击！这是一个怎样的社会？！

高考，我身去，心留。留在了我的沼泽地。校园的一个好学生在一个暑假和最后的一年过后，竟榜上不留名。对着镜中憔悴的自己，回首犹如梦魇的这段日子，不知是悲哀还是叹息，抑或，只是一份深深的茫然。

我已身在现实，这是我准确告诉自己的话。我不是一直在寻找现实这未知领域的答案吗？我已身在现实。过去的一切，或彷徨、或苦楚既已成为过去，且留下这份身在现实的激动吧。

我需要自我独立，不能再依赖父母。我进入社会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样，而且是那么地强烈。我是一个好强的人。只是，到哪里去寻找一份工作呢？想想国营单位是进不去的，农村户口。那就看乡镇企业了。想想一般乡镇企业的职工文化素质大都是初中，高中生还不普遍，看来拿个高中文凭找个工作还是不难的吧。于是我一家家去寻找我的去处。许是招工的淡季，许是我不谙此道，或是无人引路、后门不开，总之，一次次吃闭门羹。费了好大周折，我总算可以进入一个新办的企业，而其中的缘故，是因为我母亲的堂哥是那个企业厂长的旧识。我心中空留一份叹息。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镇 。从县城坐火车一个多小时到达这里。这是山沟里的小镇，四周都是山，山包围着这个小镇。说是小镇，是因为其有着商店、菜市场及理发、缝纫等公共服务具备的地方，同时这里是一个交通的中转站，几条路线的枢纽。小镇不大，也不繁华，只是历史绵长。我进入社会的第一站，便是这个小镇。

镇头有一石拱桥，也算是小镇的一处风景。桥很古朴，充满历史的年轮。桥下是大河，河水从上游流来，清清的一如这里的山色。沿桥边的小路而下，是一座小学，小学在白天常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夜晚很静。再往前走，是河滩，河滩很大很宽阔。河滩上有自然生长得大片的茅草、和同样自然生长得大片的草坪，光洁的鹅卵石，河水依着河滩随意地向前方流去。

我所在的这个工厂，座落在桥头的一处山坳。大大的深深的一处山坳。整个山坳从里到外有两里路左右的距离，里面将近一里多是厂房和部分职工集体宿舍，外面是住宿区。既是山坳，两边就是山，静静的山，山中是厂房机器和工人。十九岁的我，在那一年进了这个山坳，进了这个液压工具厂，当了一名喷漆工人。

我成了一名山村中实实在在的车间工人。喷漆工人干的活既累且脏。我是没有怨言的，直至生命的道路到了这一步。因为这一切都是自然的结果，是我心真实的历程，我遵循着自己的心去走的路。在我自己的脚下，我选择了这一步，或者说无可选择的必然，我走到了这里。

但潜意识中，我明确知道，我真正追求和需要的不是这种生存。我求一种文明的生存，而不是生存得既脏且累。现实中，我却在认真而且积极地干好我的工作。我的心中还存着一种模糊的希望：无论月圆月缺，认真而积极地工作才是至真的态度。 尽管我头脑中这社会还不明晰，模糊中我且拿出一颗真诚的心。

我所在的车间女工占绝大多数，而且年龄最小还只有十六七岁。进厂不久，渐渐得我感觉到了整个车间与企业的懒散！车间主任只有小学文化又没什么能力，车间管理不善，脏乱无序，同事之间勾心斗角。企业里的要职都被关系户占据，不学无术也是一手遮天。大家能混则混，过了今天，管他明天的太阳是如何从东方升起！

我是无法改变这一切的，我深知这一点。我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子，别人自有别人的算盘。这是他们的世界，远远有别于我的思维。我只是一个小工人、小女子、小小的天真的另一个世界的孩子。

现实的未知领域竟是这样？！

失望使我的内心感到了孤独。我的一颗热情的心找不到现实中的归宿。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干什么？

我为什么总像在做梦？这是不是一种现实中的悲哀？！现实许是复杂、许是无奈，但是这个样子也没什么意思，我走了。

我成了一个现实中“真空”存在着的人，自那时起。无言，孤独。在无雨的天气里，我便去寻找我的世界。我的潜意识中闪现出了来这山坳时见到的桥下的大大的河滩。我毫不犹豫地走向了那里。那一片广袤的河滩就是这时以其深沉的宽阔的怀抱接纳了我，接纳了这个外在孤傲而内心充满苦闷与彷徨的女子。

于是，多少个早晨、午后和黄昏，我一人躺在河滩的草坪上，痴痴地望天，茫茫然地感知我的存在。上班，身动心已去的机器式的我的身影；然后所有的时间便是望天，除了夜晚的入睡。这是一段无痛苦无激动无波澜的时期，我仅有的是感知生命的存在，迷茫中感觉自我的存在。也许，在似是长久的无休无止的网中终寻不出个出口一样，我再也不想动弹了，只要感觉到心还在跳动，就不去想更多了，就让我这么静静地躺下吧。

那一片广袤的河滩，那一方空濛的天，日子趋向了静止。我躺在河滩上，一天，两天……

记不起是在哪一天的某个时候，我感觉到我真实地离开了现实，我已完全超脱了现实，无所谓于一切。与此同时，许多新鲜的，我从不曾有过的思维钻进了我的大脑，我感觉到我的体内有了许多新鲜的空气、新鲜的水分、新鲜的绿色在生长。

万物皆空，便是新的起源。一个冬天过去了，春天的绿芽儿悄悄地点缀在大片的草坪中。也许我躺着的河滩大地在我长睡之后，同样给了我大地母亲育儿的乳汁，使我重又变成一个新鲜的自己？！

那一天的那个时候，在慢慢睁开沉睡的双眼的刹那，我看见了天上美丽的流云，它清新可爱，全然不同于我以往见到的模样；我感受到了河滩上的阳光是无比得柔和，它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发际；我听到河水在淙淙地流动，流向远远的地方；我听到小鸟在欢快地鸣叫；我嗅到了春天大自然绿色的气息，那是一股沁心的纯然的味道……所有脑中长眠的元素始跳动、始活跃起来。过去似乎已不存在。人生如梦，长眠后的我，深深地感觉到一切清新、又一切如在梦中。

空濛的天，淙淙的流水，静默的沙滩，坦然的茅草，随意的鹅卵石。我，也仅是大自然中一个小小的组成，它们和我、我和它们一样，从出生到生长到死亡，恍然的一梦，然后一代一代，代代因袭，做着同样或相似的梦。流水就这样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然后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茅草也这么静静地从青绿到枯黄直到变成泥土。那么我，不也一样过着梦样的人生么？

一个异地的河滩，梦似的流水边上，有一个痴痴的我，在为万物生生死死而神思中呆呆伫立。

于是，多少个早晨、午后和黄昏，我依旧走向那片大大的沙滩。沙滩对于我来说已不再是长躺着的迷茫者的容身之所，它对于我来说是一片脱俗、宁静的乐土。每次我远远地看见那浅浅的流水，还有河滩上那无所修饰的茅草，我的心便生出几多柔情与超然——无论我以何种姿态、何种心情走向它，都会在一种纵容下享受到无所拘束的沐浴。有时在月明的夜晚，我也一人走向沙滩，明月照卵石，伊人自独思，这一份幽绝的心境，直让人感受到河滩的神奇，我的真实的存在。

我依恋于沙滩，我在绿绿的大草坪上看蓝天白云，在沙滩柔和的阳光下，读一本本的书。我读了汪国真、泰戈尔、徐志摩、罗兰、张晓凤、张爱玲等人的一篇篇诗或散文，我简直进入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我激动、欣喜，我的心中充满了一股股莫名的冲动。李小江的《女人——一个悠远美丽的传说》，更让我进入到一个自我感动的深度。我探讨人生、体味人生、感知人生。这是一段非常的时期，对于我的整个人生来说。我的思想发生了太多太多的变化，我整个地变为另一个自己，一个进步的自由的自己，一个现实中寻梦的女子。那梦，便是现实中每一片刻的美丽。

我用心去生活，体味每一日出的温柔和每一日落的瑰丽，每一阵清风的沁心和每一丝细雨的朦胧，爱痴痴注视一片片叶子和一朵朵可人的花，也爱对着镜子，默默地看着自己，露出真纯的一笑……我是一个大自然的孩子，我总爱这么对自己说。

那个四月的傍晚，我与往常一样走向河滩，远远地，我看到水边有一蓝蓝的身影。那是谁，来到了我的沙滩，我的河边？走近，是一个男孩抱着吉它望着轻流的河水。许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转过了头。他是我认识的一个男孩，和我在一个厂。他对我说，这河滩好美，他才发现这一美丽的地方。沙滩确实是美丽的，绿绿的草坪，青翠的灌木，肆意的茅草，沿着卵石一直走下去，似乎总也走不到尽头。

看夕阳，沐月辉，听流水，闻虫鸣，我们在这里相恋了。

我需要这份爱情，在我灵魂遭受几年的冲击、痛苦与压抑之后。我需要爱的抚慰，也需要发泄，需要淋淋漓漓地去爱一次，让我的灵魂得到解放、得到快乐。一朵野花，纯情肆意地开放，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爱情。

我们每日每日地来到河滩，我的热情而友好的河滩就像当初纵容我一样，我的恋人在这里也是一个自由的天使，享受到天地自然无所拘束地沐浴。我们躺在河滩上，静静地看那美丽的云，感受甜柔的阳光，或看到遥远的夜空中有一颗刚刚划过的流星的影子。

那轮温柔的圆月，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六月的夜晚，我下班时看到清辉柔洒的月亮，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跑向他那里。已入睡的他爬起来和我手拉手跑向那河滩，看那又圆又美又柔情的月亮！

我们在河边捉螃蟹，好肥美的诱人的螃蟹！我们两颗喜悦的孩子似的心是那么得甜蜜。他钻进水中，象一条鱼，我看他游水，那一定是神游而快乐的水中世界！我走向水中，一座迷醉的仙宫，一瓶可人的美酒，心失的浸润。在他双手托住，我躺在水中，任凭流水轻轻地流过我的肌肤，我的快乐只有心中满满的感激与幸福才能度量！

我们拥有一个美丽的童话。在河滩上，他用石块铺成一个大大的“爱”字，然后将我抱在他的怀里。在神圣的月亮下面，我们虔诚地祈祷永不分离。

他送我一朵纯纯的玫瑰。我们相恋，没有任何的条件，仅为了爱情。

在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能吃饱穿暖已很不错，父辈在物质上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我们这个年龄，才走向社会，除了爱情，我们一无所有。

但我们年轻，我们可以努力，可以奋斗。结伴同行，我们可以一起哭一起笑。我们可以迎着太阳，无畏地走下去。

我们学习，我们考试，我们为工作打拼。我们养育孩子，从小小的婴儿到大大的小伙。我们陪伴父母，让他们快乐和心慰。

二十多年，一路起来，为了那份真情，为了那河滩上的约定。

躺下，熄灯，入梦。

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梦里出现的地方，我好像在那呆了很久，又好像我从未去过。那里花香四溢，溪水潺潺，鸟儿的鸣叫声清脆悠扬。我穿着一件红色的大衣，坐在一个秋千上。他推着我晃了开去。我咯咯笑着，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睁开眼，他正望着我，开了灯，“笑什么啊？那么开心？”

望着他，想起了我的秋千，“周末去那个河滩吧，我想那了。”

“好，周末一起去。”他摸了摸我的头，柔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