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愁(七)
只要把该忘的忘掉了,真实,才能从烦乱的心绪中摆脱出来,避开无端的缠绕,找回本来的自己,还回真实。
看来,我是真正地长大了。回村没几天,就被队长那双警觉的眼睛看到了。他郑重地问我,‘这回可转跶好了哇。’我迟疑地看着他严肃的表情答应,‘嗯。’‘不念书就踏踏实实的劳动哇,你是转不出去的。’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啊,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不会再给我自由了。‘明天你跟上人们割地去哇。’他的口气似乎很生硬地对我说。我的心微微一怔,那种早在心里徘徊的步履,立时得以再次延续,我的那个工分本,再不会空白下去了。
我割庄稼是没问题的。我是从小割草耍镰刀长大的,我并不在意割庄稼有多难。我在意的是,我最终不会绕出那个为我准备好的绳索。我是不想早早地当个社员,就害怕同学们看着自己狼狈。于是,出口外,进大同绕了个遍,这会儿的我,就像跑乏了的小狗一样,乖乖地让那条为我准备好的绳索拴住了,我再没有跑的想法了。
或许我是过于看重不曾放弃的困惑,才让我无法摆脱内心的纠结。没想到,化解困惑与纠结的,居然与他人毫无关系,当自己只有一个选择的时候,就消失了所有的心思和企盼,那困惑与纠结就会自然淡化。我终于认识了自我,找到了真实,用一种简单心态,妥帖的纯真,我就有了一个自我定位,一切都顿觉轻松。
我仿佛一下就长大了。从思想上,体格上,都以大人的姿态融入到秋收中。一双还没有打泡的小手,握紧了镰刀把,我站在大南梁的莜麦地头。刚开镰还没几天,还没有真正的到了那‘镰刀响,十来晌’的紧张日子。天气挺好,看好多庄稼还得等待几天再收割,‘多黄几天,颗粒饱满,能靠就靠几天吧。’听人们是在议论,好像并不着急收割,是一种慢悠悠的状态进入秋收的。
这几天,大南梁的莜麦最先收割,队里头安排得大多是年轻人首先开镰,剩下的就是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不想念书的孩子们,有了他们我似乎在心理上得到安慰,因此,心情分外爽朗。
一伙年轻人站在地头,手舞镰刀,口吐唾沫,人人都在反复加劲。人人都是不甘落后。身后割倒的莜麦,犹如战场。惹恼了捆莜麦的大人们,我们常常要遭受那粗野难听的谩骂。这样的瞎骂怎么能管住这些毛头小子,怎么能稳住那些躁动不安的心呢。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但太阳丝毫不减它秋老虎的威力。骄阳似火的午后,莜麦泛着耀眼的光亮,抓在手里的莜麦,感觉到灼手的干燥,镰刀就显得受不了。这割不断莜麦的难耐,揪来割去,镰刀就顺着莜麦滑上来,发出‘叭,叭‘的响声。摸去脸上的汗水,一眼向地头望去,看见得是闪过来一排排发白的热浪。那热浪的尽头已经有了割到地头人了。忽听得有人一声吆喝,抬头一看,一只奇特的野猫箭一般地从莜麦地穿过,人们拔腿就追,只见那野猫瞬顺梁往上跑,人们追到梁上,那野猫已穿入沟底。人们又追到沟底,野猫早就跑到对面的坡上,回头看看追赶的人们,在山坡上消失了。大人们说,这是只人很难见到的山狸子,极其珍贵。
这一奔子的跑,野猫没追上,人们都乏了。一个个无精打采地坐在高高的土长城上,坐在了古城村的最高处。放眼望去,一抹亮丽的川面,这秋天的景色自西向东尽收眼底。远眺山川尽头的天际,是迷蒙的湛蓝,隐约有云层或有村庄,眼还想再往远看,却是一片朦胧笼罩。看不到什么了,眼睛又落在脚下,这里全是支离破碎的沟壑与山坡。人们说,‘天阴的天气,在这里能听到火车的声音。’从来就没见过火车的半大小子们,看他们顿时眼睛一亮,齐刷刷地向南望去,眼里看到的是土长城,蜿蜒往南,越过沟壑,爬在山脊上。土长城一直逶迤到大南山的深处,看不见了。
那想看火车,成了他们心中的一个愿望了。坐在土长城上发出轻声慢气的叹息。可他们并没有被脚下的土长城吸引,对这古老长城的历史文明没有半点感触,更不用去想,那狼烟四起的年代铁马金戈的征战,只是在人们的眼里,有信服修筑长城,信服那古人的力量。惊叹那时的人,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居然有就吃一顿饭,错打四十里的传说,道是经传至今。
我带着土长城豪迈的力量,居然忘记了乏困。返回到莜麦地,使我一时还转不过神来,在土长城上,让我感受了一回那么遥远的遐想,只觉得大地所负载的精神力量,我认识的太少了。
太阳依然炽热,莜麦亮得晃眼。三垄子莜麦直戳戳地站在我面前,三垄子莜麦,人人都有份,谁也替不下谁。一看,性急的人,已经在前头割到半地了。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最不能离开这三垄莜麦,赶快割地。最不该把精力跑偏,琢磨那些无关的想象,只会造成追逐别人的步子,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割莜麦吧。我逞强自己割庄稼还不算赖手,总是自认为不应该落在别人后头,再说,我本来就爱听别人说我是个好受苦人,与其说不行,也得行,还不如充当个好受苦人,让人们看我还行。
这天,太阳落山时就露了一下脸。瞬时,落日被云层吞没,随后就是一阵冷飕飕的雨。根据往常的经验,这是天气变化的先兆,人们说,‘这冷雨下得,是要催赶人们赶快秋收呀。’看来这天气是不会再等人们慢腾腾的收割了。
果然不出人们的所料,这是一场寒流。这天气的骤变或许酝酿得很久了,来势不一般。后半夜,窗外大风的呼鸣声,惊动了熟睡的人们。携雨带雪的大风,撕开浓黑的夜幕凶猛而致。听得‘大风来了。’隐约听到街外有吆喝的声音,‘一队上的社员们,赶快到大地坡割地走哇。’吆喝声不时被大风淹没。父亲最先起来,穿上了棉袄,又在腰上用一根绳子紧紧地系上,索性把皮帽子也戴上了。出门一看,抢黄田的人们都是冬天的装扮出来了。‘啊呀,好大的风啊。’天地是一片迷蒙,风裹着雪,雪伴着风,肆虐地横扫大地,骤降的气温,寒气逼人。迎面刮来的冷风,夹杂着零星的雪花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再看满地的庄稼,已经是面目全非。大风摔打着成熟的庄稼,地上看不清究竟撒落了多少粮食啦,只见随风卷起的枯枝败叶,高高地旋转在人们的头顶。看哇,不管是人,还是庄稼,都在风雪中柔弱地颤抖着。
在这风雪交加的天幕下,人们全都闭着嘴,痛惜这长了一年的庄稼,吃到嘴跟前的粮食,就在这一夜的功夫就毁了,那饥饿就更是难免的了。把无法言说的苦涩掩藏起来的人们,躬着腰任凭这无情的风雪抽打。冻得麻木的手,摸着被大风搅得一塌糊涂的庄稼,本来是齐刷刷的庄稼,被大风搅乱了。搅成了找不到头,寻不见根,收拾起一堆堆冰凉而胡乱的庄稼。到天亮时,人们心疼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庄稼,心在风中颤栗,在灾害面前,人们显得是那么无力与弱小,人们的心也像庄稼一样变得冰凉。看来,人战胜自然的能力还远远不够。
风雨过后,一切依旧恢复如初。倒是一场肆虐的狂风,把人们带入紧张的收割。没几天,庄稼就堆到场面上了。这后期的碾打,就是不着急的场面营生,就会零零碎碎地堆满了秋后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