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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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石榴吧,妈妈说,是吃石榴的时候了。
他问石榴是什么。
等你吃到了就知道了。妈妈正给他的麻花辫绑着玫红色的发绳,他从镜子里看到妈妈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他的头发。
他的头发不是他,因为这些头发后来被剪去了。他记得细细的麻花辫躺在信封里,像死去的蚯蚓,属于他的妈妈但不属于他。
他意识到石榴这种东西的价值只在被吃。他是可以一辈子不见到石榴的,如果他的妈妈没有吃过。因为如果妈妈不知道石榴,他也不会知道。不,他会知道的,有可能他会从别人那里听说过石榴,然后去吃,吃那他妈妈都没有吃过的果实。这件事情可能妈妈永远都不会知道,是妈妈脑袋里模糊而未成型的梦幻。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
他念着石榴,石榴。他很年轻,咬字很重,将所有字音都发得很饱满,遵从妈妈要他遵从的老师教给他对这世界的态度。十六,他念着十六,念着没有意义的数字,这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年纪。他的妈妈曾经历过,但是显然她并不怀念。
那么石榴是什么味道的,他听见自己问,其实他并不好奇。
是甜的,不走运的话会有酸的和涩的,但是大多数是甜的。妈妈告诉他答案,这答案并不能帮助他将石榴和其他水果区别开来。
他后来见过石榴树,在夏天以后的冬天,在翻新的老宅后院。这老宅不是他的家,是曾经哪位官僚的花园。他家败落以后数次易主,最终修成了很标准的文物,供无数双陌生的眼睛惊奇地观看,供无数张嘴歆羡或嫉恨地啧啧称赞。他的幽魂在里面迷了路。
在枯发般散开的枝桠,瘦弱的石榴显得沉重。联结脐带的那端是完满,朝着地面的那端是空虚,破洞的皮球般。瘦弱的石榴在阴云里青绿着,像是在伸手朝他求救。
他知道这种石榴是酸的是涩的,谁都知道,凭借不知从哪里来的经验。石榴成熟,石榴坠落,石榴腐烂,循环往复。他不用亲眼去看就知道。
他还知道划开石榴就能看到笑脸,但他不会这样做,因为他讨厌同时看到的牙齿。
那么我们吃石榴吧。他笑着说,将很大的石榴剥开,松动的牙齿就跌在地毯。
换牙的时候他很害怕,但是妈妈说自然脱落的牙齿是不会痛的,只是他的旧牙不肯为新牙让位,所以要经常去医院拔牙。他讨厌麻药,讨厌消毒水,讨厌很冷的空调,讨厌候诊室里布满锈斑的椅子。他讨厌等待,最讨厌的还是疼痛。
他听见清脆的一瞬“咔啦”,意识到石榴离开枝头是怎样的刻骨铭心。
他咬紧棉絮,同时品尝着血液的甜和不知道什么液体的酸涩。在吐出棉絮以后,他看见石榴汁般的绛紫。
妈妈把死去的牙拿给他看。夹着焦黄的森白令他恐惧,他不知道自己的牙原来是这副模样,和他在镜子里看到的很不一样。妈妈把牙齿装进信封里,他亲眼看见洁白的信封沾染绛紫色的血污,认出那是残留在他牙间的石榴汁。
其实哥哥,我不爱吃石榴。他想说,但是他没有说,接过哥哥递来的半捧石榴,不去看那些堆满的牙齿。
听说有的牙齿会长到脑袋里,人就会生出幻觉。他凝视着哥哥的脸。哥哥坐在靠窗的那边,雾般惨淡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哥哥的表情黑糊糊的看不清。
哥哥坐得很端正,将石榴籽一粒一粒地剥到透明的碗里。石榴籽落到碗底会响起风铃般短促的乐音,但是它们彼此碰撞时并不悦耳。哥哥剥完以后轻轻擦拭指间的汁液,随后用小汤匙舀起剔透的石榴籽。汤匙碰到碗壁的清脆同样是他爱听的。
他看着哥哥将汤匙送进微笑的唇间,整齐的洁白的坚硬的牙齿将石榴籽碾碎。他想象着哥哥的舌尖在口腔内游走,裹满尽可能多的汁液,去齿缝里搜刮残存的甜,就像他自己会做的那样。他问哥哥石榴好吃吗,哥哥回答说是的,石榴是很甜的。
但是哥哥还是将手帕掬成花的形状。玫红色的手帕像盛开的石榴花,含住那苍白些的唇间吐出的石榴籽。是的,柔软的牙齿包裹住的也唤作石榴籽,枯瘦,惨黄,如鲠在喉,像是真正的坏牙。哥哥的唇微微噘起,要去亲吻比他更鲜艳的花。他凑得很近,鼻尖触到残留的清甜,所以嘴唇间没有难听的“噗噗”。
然后哥哥任臂垂落,石榴籽便落进桌底的垃圾桶,簌簌地撞在塑料制成的垃圾袋,“擦擦擦擦”像是有雨在滴。
妈妈问他为什么不吃石榴,他摇着头说我不想吃。
可是石榴很甜。妈妈劝他,同时吃给他看。她吃得很狼狈,汁水流淌得像圣徒被长矛刺穿后流的血水。
那妈妈多吃点。他将半捧石榴推到桌子中间。
星星般的石榴籽剔透在哥哥的汤匙,像雾像水也像玻璃。哥哥说这是玛瑙,你快尝尝宝石的味道。
我不想吃。他在心里重复,没有在石榴籽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妈妈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只是叹息着说她其实不爱吃石榴。她总说她不爱吃,所以将食物都让给他吃。到最后他搞不明白哪些是真话,因为他亲眼见到过她在吃她曾说过不爱吃的食物,狼吞虎咽。他看见她迫不及待地将自己说过的话吞咽。
那么我来吃吧。他重新将石榴揽到自己面前,在复眼般的石榴籽里看见此刻的场景。
是啊,不能浪费。他在石榴籽里看见妈妈的牙,牙被绛紫色的汁液禁锢着,像是琥珀。
听你妈妈说你很爱吃石榴,哥哥说,所以我给你带了石榴。
他讨厌吃石榴,虽然石榴很甜。也许正是因为石榴太甜。过甜的食物会蛀穿牙齿,自然也能将他的心凿得满是漏洞。
他害怕吃石榴,因为他从来不能吃得像哥哥那样优雅端庄。漂亮的哥哥怜爱他,替他挡住烈阳,于是大家都觉得他是哥哥的影子。
妈妈摸摸哥哥的脑袋,对他说谢谢哥哥。
他说谢谢哥哥,内心却不懂得什么是感激,因为他知道妈妈不知道的,他知道哥哥在房间里是怎样对他的。
怎么还没开始吃呢,哥哥坐到他身边,还是说你在等我喂你吃呢,就像小时候那样。
哥哥紧贴他的身躯,抚摸他的面颊,唤他小弟弟,说他漂亮得像洋娃娃。
和我回家嘛,什么都不用做,就坐在我的床上当娃娃,让我在睡觉时抱住你。
不行的。他后退着,因为之前他在哥哥家过夜时妈妈就很不开心。他不是不想让妈妈不开心,而是害怕妈妈不开心。他后来知道妈妈其实是讨厌哥哥的,因为她讨厌她的爸爸和她的弟弟,不可能会爱他的哥哥超过爱他。
他觉得哥哥和他一样是不知道的,不然哥哥就不会揪他肚子的肉,踢他,骂他。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妈妈不开心的时候也什么都不说。虽然最终她还是会忍不住说,即使她以为他不会懂。
所以他哭了。然后哥哥抱住他,亲他的脸,亲他的眼睑,要他别哭。他将被泪沾湿的唇凑到他的耳边,用那样悲伤的语调威胁哀求他,说不要告诉他们,因为他们更相信我而不会相信你,唯有我能够庇佑你。是的,他们都会更早地死去,唯有我能够陪在你身边。
他相信哥哥,因为哥哥能理解很多他妈妈不能理解的事情,虽然哥哥也会逼他吃石榴。
如果你不想吃,那就喂我吃。哥哥揽住他的腰,枯瘦的手臂像树枝,将他们紧紧地联结在一起。然而即便坐得这么近,他还是看不清哥哥的脸。
他轻轻将石榴籽放进自己的唇间,仰起脑袋,暴露出脆弱的脖颈,朝哥哥伸出舌尖。舌尖静静地躺着结晶般的石榴籽,是唇和牙颜色的交叠,或者,是血与遗体。
他蓦地意识到哥哥的脸很苍白,青蓝色的血管在他的脸颊摹出清晰的纹路,很像石榴树的根系,虽然这他没有亲眼见过。凭借经验,他知道死正在哥哥的体内蔓延,汲取走他的温暖,就连他的唇也变得冰凉。
冰凉的唇含住他的舌尖,仿佛要连他的温度一道吮尽。他没有推开哥哥,因为至少,这次哥哥没有再用牙咬他的舌。他感到被需要,却不再疼痛。他讨厌疼痛,讨厌自舌尖流出来的鲜血。所以现在他没有拒绝。石榴籽被舌和唇挤压得爆裂,他的口腔满是清甜。
妈妈看他拿起石榴,对着那破损的裂痕狠狠噬咬,仿佛那不是石榴而是苹果。
他咬得盲目而决绝,坚硬的牙齿将石榴籽拦腰斩断,汁液便在他的口腔溅跃。不论是婚纱般雾般轻薄的膜还是贝壳般骨般易碎的籽,都在平齐的刀刃裂解,再没有隐瞒。他的舌尖尝到的不再是甜,有苦也有涩,催他的舌焦渴。
他厌倦了咀嚼,便将这团混沌吞咽。他感到有碎籽划过他的食管。
然后他继续去咬,咬他日后孤独压抑的十六岁。他现在觉得苦涩总好过疼痛和屈辱。
石榴会疼痛的,他知道,但摧毁是这样充满诱惑。他爱石榴籽在他齿间碎裂的感觉。他能听到沉闷的“硌硌”,就像将谁的牙齿连牙床一同嚼碎。他想要摧毁,但是害怕疼痛,因为摧毁是必然带来疼痛的。他将疼痛施加给没法呻吟的石榴,即便石榴的存在会为他带来甜美,因为石榴的本意并非为他带来甜美。
他的脸埋进空槽,搜刮着那些散落的牙,忽然意识到石榴正在吞噬他。他将废弃的果皮丢弃,指尖抚过柔嫩的面颊,看见触目惊心的绛紫。他不知道这是石榴汁还是他的血。
哥哥将他从床褥拉起,在他耳边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他看着哥哥的白衬衫在襟前晕染开绛紫,重复说是的这是我们的秘密。
被挤裂的石榴不知道是哭着还是笑着,或者在哭着的同时笑着,咧着难看的嘴。石榴沉默着,因为满地都是散落的话语。哥哥赤脚将这些饱满的语词踩碎,暗沉的木质地板便留有蛛网形状的求救。然而枯瘪的石榴籽死皮般亲昵地吻住他的脚底。
妈妈的暴怒像碎在他脚边的碗碟。她将唇形的石榴果皮夺过,狠狠掷到他身后满是涂鸦的白墙。白墙开始流血,他想起罗夏墨迹。
为什么要这么浪费石榴,石榴这么贵。妈妈的脸变得遥远而陌生,颧骨和眼窝像是宅院深处的太湖石。为什么要弄脏哥哥的衣服,哥哥的衣服这么贵。她在咆哮,灯光在晃。
我没有,他想说,但是没有谁来划开他的面颊,看他健康的牙。
妈妈敲核桃那样敲着他的脑袋,拍他就像在拍面团。他不知道自己是坚硬还是柔软,但是他知道什么是疼痛。他开始哭,他总是在哭,他是内里生满泪珠的石榴。
哥哥笑着看他。优雅地,端庄地笑着看他。哥哥总是在看他,每颗石榴籽都是哥哥漂亮的眼瞳。监控屏幕般的石榴里,哥哥的身影整合在镜的碎片。
哥哥的唇是石榴那般冰凉。自从他将哥哥的唇掰开后,哥哥的话也是冰凉的。
哥哥说我爱你,将他揽进怀里。他没有听见哥哥的心跳,却觉得哥哥的胸膛很温暖。或许是他很温暖,就像手里的石榴是会被焐热的。
他听见妈妈在哭,在她丢来的积木棱角砸到他的脑袋以后。
不过是擦破些皮,他流的血不多,却莫名觉得那伤口就像石榴顶端花苞状的王冠。妈妈将他抱在怀里,哭着爱抚他,亲吻他,说爱他。他忽然明白,自己是可以像石榴那般被爱着的,可是他情愿不要这样的爱,因为他感到疼痛。
别这样,妈妈会看到的。他做出推的动作,哥哥的身体却纹丝不动。
妈妈不会看到的,哥哥的话语像是他的回音。
他和远道而来的哥哥去看老宅。老宅里看客很多,哥哥总是撞到他。然而即使走在宽阔的街道,哥哥同样会往他这里靠。他险些摔进路边的绿化带,看到绊他的是那些粗壮到足以顶起地砖的树,这时哥哥扶住他的腰。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感激,但是同样没有拒绝。
哥哥经过石榴树时指给他看,欣喜得像孩童。他不明白这份欣喜,嘴里泛起苦涩。
埋在石榴树底的哥哥,嘴里塞满石榴籽的哥哥,他的腐烂会滋养出清甜的石榴。或许在十六年以后他还会亲自来尝,那时他会痛苦么。
哥哥,我好害怕。他不再尝试推动哥哥,倒在哥哥的怀里。
不用害怕,我会陪着你的。哥哥捧起他的脸,冰冷的掌捧起温热的石榴。
他看清哥哥的脸,觉得这张脸很陌生。
你是谁,他问,仍然没有推开他。
我是你的哥哥。在雾般惨淡的阳光里,他仿佛随时会消融。
我记得我哥哥的脸,他不长这样。他的眼是冷的,脸是冷的,身体依然眷恋着怀抱的温暖。你可以说实话,因为我并没有那么依赖我的哥哥。
我没有欺骗你,正如你没有办法欺骗我。他的语调温柔,像是在哄孩童安眠,这是他在妈妈那里都未曾经历过的。但是他并没有想催他闭眼。
可是你是谁。他追问,同时捧住他的面颊。他感到镜子般的冰凉。
别再追问。自称是他哥哥的他这样说,没有将视线移开。
我不会再惧怕答案,告诉我真相,求你垂怜。他看见泪水自他的面颊崩落,就像掰开石榴时的石榴籽,然而他感觉他的手很温柔。
答案就在你的心里。他说,胸膛贴住他的胸膛,心脏的存在霎时变得清晰。你说出来的就是答案,就像你谈论的石榴不过是你对石榴的印象。
他看见细胞,就像他曾在显微镜里看到的那样。细胞不断死去,更迭,看起来仍然没有什么不同。他是他的哥哥,被他亲自杀死的哥哥。他们本该奔赴共同的目标,那圆熟完满的终点,读作爱写作死,石榴籽般包含着心包含着牙包含着眼。他那时候不知道爱,因此他被爱诱惑得最深,陷进爱里,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但是这位哥哥明白什么是爱,所以他在半途驻足。他现在拥有的是哥哥的生命,同样,哥哥没有他的生命便不能维系存在。
你不再是孩子,我也不是,难道还能玩孩子的游戏么。哥哥不自然地躲着他的视线,脸在抽搐,胡茬像是石榴表皮的斑点。
离我远点,别靠近我。哥哥踹开他,啐在他的脸,神情满是厌恶。
哥哥在骗他,或者哥哥没有在骗他,是哥哥骗过他。他不知道。
他感到疼痛,然而这次他竟然连爱都没有得到。他想要那新鲜的,黏稠的,流涌的爱。
是的,这就是答案,哥哥用他的嗓音说,你相信的就是答案。
风停了。他说,仿佛看见老宅后院的石榴不再颤栗。接着他将那半捧不再漂亮的石榴丢进垃圾桶,绝情得就好像那是虫卵,因为的确有“嗡嗡”的噪音萦绕在他的耳畔。
你不怕妈妈看到么。他听见明知故问的笑,并不感到疼痛。
她知道或者不知道,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不会再吃石榴。他漠然地注视着洒在地板的玫红色汁液,确信这不是他想要的爱。
那么以后,你该怎么办呢。这发问自他的脑袋里传来。
只要确信自己是被爱着的,那就什么都可以忍受。不管这爱是来自谁,是来自怎样的缥缈。他转身,只看见雾般白茫茫的阳光。